真相背后

周虎成

“咳，你耳朵脖子上怎么是墨点子？”

“不说了，累死人啦！”杨明挤在电梯里，看着紧靠他站着的几个人，“你说这出名有啥好处？只有一个字——累，想想没啥意思！”

“怎么啦？咋会有这想法？有人做梦都想成名家，你可倒好，成名家了又觉得烦。你呀，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说话的人蛮有领导气派，五十上下，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拢着，虽然站在电梯的角落里，但高出他周围人半个头，他说话电梯里的人都能听到，“北京来人要你的字，是你的福分，累什么累？听我的话，好好写，那可是中央大单位。”

“好好，就是他们要得太多了，时间又紧，我得赶明赶黑写。没事儿，听您的话！”

我正好去这栋楼里的一个单位采访，当时也挤在电梯里，无意间听到他们说的事，没往心里去。采访稿写好后，我准备去征求采访单位的意见，第二次走进了这栋大楼。这次我注意到这栋大楼有四十多层，一百多个单位，近两千人在里边办公。八部电梯任何时候人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每次超载报警后，最靠边的人退出去才能正常运行。这次我挤进了六号梯，说来也巧，又遇见了那个书法家。

“看看你脸上的黑墨点点，洗干净出来不行吗？唯恐没人知道你是书法家，是吗？”

我留神了一下说话的人，个头高出电梯里所有的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秀琅架眼镜，看外表就知道是在机关动笔杆子的那种人。

“哪的话？事情太多了。这不，省上领导要的字还没写好，北京又来人，一下要我写几十幅，说是往联合国送，内容还要突出纪念意义，一律行楷体，完了还要装裱。兄弟，我哪有时间收拾自己？不像你，一支笔一杯茶，平日里看报纸，领导开会才找你。美死了！”

“不说这了，往联合国送，你可不敢马虎，得抓紧点！”

“是呀！”

一个月后，我奉命又去这个城市，又去这栋楼里的一个单位采访。无巧不成书，说多巧就有多巧。电梯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我扭过身子，呦，还是上次遇见的那两个人。

“大书法家，你也不知道换件干净衣服，就这样上下班到处溜达？是缺钱还是缺衣？媳妇管得紧是吗？你吭个声，我们给你置呀，只要给我那个朋友写一幅就行，他已经央求过你多次了，怎么样？”

“您最近不在，有些情况您还不知道。上次写的那一批字，他们看了很满意。不知国宾馆咋知道了也找上门来，让写二百来幅，说是布置房间用。我都快忙疯了，手腕痛得厉害，昨天去医院，说是腱鞘炎，让我休息几天，您说我能休息吗我的好领导？”

“写完了没？”

“快了。来人看了，又订了几幅大的，说是布置会议室用，一定要我拿出精品来。”

“好啊！你算是窝窝头翻身显大眼了！抽空给我朋友写一幅，别让他再急了。”

“一定一定！”

“噢，差点忘了，出差时我在宾馆看到报纸海外版有一篇报道你的文章。”

“啥内容？”

“在国外获奖的情况。报纸我给你带回来了，有空到我办公室来拿。”

听了他俩的对话，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这个人肯定很有水平。因为北京那些单位我知道，除了国内那几个著名书法家，他们一般瞧不上外地书法家的字。可能是北京那几个人要价太高，才找到他。既然能找到他头上，肯定有他的特点和过人之处。得抽空采访采访，看能不能整一幅字。

奉命采访的任务完成后，我特地抽出半天时间准备去采访他。心里想着最好能像前两次一样，在电梯里遇见他，我亮出记者证，告诉他慕名前来采访，他听了一定很高兴，这样多好。挤进电梯后，我还特别留意了，但没遇见。只能说一厢情愿。

他们单位占着十七楼的半层，用铁门隔成独立的办公区。我打问清楚后，来到十七楼，门外支着一张小桌，上面搁一本来客登记簿。我刚俯下身来看怎么填写，一名保安马上走了过来。

“您是找杨明书法家的吗？求字的？快别想了，回去吧！他哪有时间给你们写，北京的人还坐那儿等着呢。不瞒您说，我是他单位的，求一幅字都排了半年。对不起，请走吧！”

保安这么一说，我有点恼火，做记者几年了，还头回让人拦在门外。我没好气地说：“谁说我是来求字的？办事的就不能来吗？”

“不是不是，您不要生气，我只是问问。因为来求字的人太多了，已经影响到单位的工作，领导交代了，求字的一律不让进。你来办事，那当然行，请您填一下会客单，好吗？”

这下犯难了，办公事？纯粹胡说。找人？没一个认识的。找这位杨书法家，他不让你进。我一想，干嘛？犯得着跟保安撒谎吗？忒不值，走吧！

我顺着这条街无目的地往前溜达。世界上的有些事真是说不来，两年多没见的一个熟人竟然在街上碰见了。大前年，我来本市采访戏剧界一名著名演员，怕人家不接待，请文化部门派人协调接洽，是这位老兄陪我完成了采访任务。事后我俩曾有过一阵联系，最近两年没啥联系了。他听我说采访杨书法家吃了闭门羹，对我好一阵埋怨，说忘了他这个老朋友，事先怎么不与他联系。

“这样吧，吃饭还早，我们去茶楼边喝茶边聊，我来告诉你杨书法家的情况，一定让你有所收获，不白跑，怎么样？”

“你认识他？”

“呵呵……”

“你笑啥？笑我榆木脑袋？”

“不是。”

坐定后，老友一句话，惊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我愣是不相信：“你该不是胡说想诓我吗？”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呀！我是他老师你不信？这个事你以后可以当面问他，要是他说一个不字，我拧下他脑袋立马送给你！”

“什么话？我要他腦袋干嘛！不是不相信，是让我太惊讶了，从来没听说过你写书法，还会整出这么一个大书法家来。”

“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老师仅仅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吗？错了，老朋友！这三项我偏偏都不会，毛笔怎么拿我都不懂。我只会一项，关键的一项。”

“我不明白。”

“出名。这个你应该明白。”

“我更糊涂了。”

“就是说，专业上的事我不管，我只教他出名出道。举个例子说，诸葛亮耍长矛舞大刀不如张飞关羽，但是他坐木车摇毛扇排兵布阵，能教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扬名天下，这就是他的本事。”

我不但糊涂了，还觉得他满口跑火车，没个准头。

“看你脸上的表情，还是不相信对吗？跟你咬破撕烂说吧，现在练字写书法的人多如天上的繁星，谁不想一夜出师成名？有的人整天苦思冥想啥办法都想尽了，这本身没啥错，是件好事。但是，兄弟，我告诉你，凭我看到的听到的，写书法想成名成家、受人追捧、被人收藏的，可以说是早晨天上的星星，见不到几个。说得更明白一点，是九牛一毛。多少人练了一辈子字，充其量知道的也就是亲戚朋友和单位的同事，甚至邻居都不知道有一个写书法的人住在他隔壁。”

“你说的也太玄了！出名能教出来？”

“嘿嘿……你不都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还想去采访他吗？”

“想采访他是真的，可这哪跟哪呀？”

“别这个那个了，这才刚开始，已经小有名气了，到时再请你看结果。那时候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恐怕已成为全国，不……应该是大师级人物，世界著名书法家。不要说你，到时我想见他都难喽！”

我思忖着，真是痴人说梦，但也有一个亮点：他吹牛皮不怕破。他俩肯定有一个疯了。不过他的这一番话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莫非真有什么奇门佐道或速成法，在短时间内能迅速提高书法水品？等服务员换上一壶新茶后，我拿出笔和笔记本，掏出采访录音器，准备记录下来，回去我也试试看。

“你干嘛？我这是自家秘笈，你录的哪门子音？不行，不行！家当快收起来，不然我什么都不会说。”

“看你呀！好，好！”

“只是我俩说说而已，因为你对他好奇，要采访他，我们又是多年的朋友，我才对你说这些。换了别人，一边呆着去。我还告诉你，说完就拉倒，一风吹，别的什么都不管，记住了！”

“不就是写几个字吗，干嘛整得神秘叨叨的？我瘆得慌。”

老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也好，大记者说出去是另一番效果，传播的面就更大了，相信的人就更多了，好事。我教的效果你不都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什么？什么是你教的效果？别啰嗦了，快说！”

“他叫杨明，木子‘杨，明白的‘明，练写书法多年，无人知晓，觉得很苦闷，曾经想放弃不写了。”

“为啥？”

“问得好，这是他挠墙皮都想的事，也是今天我要说给你的。古人写书法纯粹是一种爱好，现在呀，一切都变了样。大多数人写字就想挣两个钱，这么说是不是以偏概全，有点俗？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们行里管这叫润笔费。挣钱是好事，问题是你必须先出名，有了名才有人向你求字，花钱买你的字，这是前提。我问你，什么叫名人字画？你的理解呢？”

“我的理解嘛，一个人出了名，他的字画就受人追捧，大家就喜欢收藏。名声越大，喜欢他字画的人就越多，价值就越高，是这样吗？”

“好，好！说得完全对，这是今天咱俩聊天的共同基础，应该往下聊。你知道吗？大家之所以喜欢名人字画，并不是每个名人写的画的都很好、水平都很高，而是在社会上名声响、名望大，人们看重的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好多人收藏的原则是，名声为主字画为副，名声比字画更值钱。我们先不管这个现象对不对、有没有道理，现时人们玩的就是名，你没听说他们的口头禅吗？——名红极当下，莫管身后如何。如果你想清高，对不起，到别处去乘凉，这个道上没你的份。”

“真的？”

“这还有假吗？我们看到有的乡村儒老写了一辈子字，水品相当不错，很有功底，可只能在农村集市上卖卖春联，送一幅他们的字你都不想要，更别说花钱收藏了。”

“这倒是真的！”

“我哪回跟你说过假话？全是实情。要想字出名，先得使自己出名，这就是所谓的人要出名何其难，名声大了字赚钱。一旦出了名什么都好说，不但字会成为大家收藏的宠儿，水涨船高，润笔费也节节攀升。平日里送字给朋友还支支吾吾，这时你想求一幅都办不到。所以呀，为了出名，什么怪招邪招损招阴招都被整出来了，运用得活灵活现。”

“能说说吗？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说出来会污染你灵魂的，没啥好处。有些你已经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了？我真不明白。”

“不就电梯里你看到的那把戏吗？”

我略有所悟，仍不能释怀。看我还在迷惑的样子，他说：“这下三滥的招数只能做不能说，今天是你逼的，咱事先得把话说清楚。”

“好好，是我逼的！”

“那栋大楼你去过了，里边有一百多家单位，每天两三千人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是信息源，一张嘴就是一个小广播。不管什么消息，一经他们说出去，通过家人、朋友、同学和同事的传播扩散，尤其是在微信朋友圈一转发，扩散面有多广？你能想象出来吗？”

“有这个可能吗？”

“瞧你说的，你不都亲身体验了一把，而且還深信不疑！”

我这下明白过来了：“原来你教的是这玩意？给我好好说说。”

“杨兄想出名都快想疯了，精神都不对头了，这样下去，写什么书法？该送精神病院了！我见到他时一副可怜吧唧的穷酸相，练字十几年也不容易，我起了恻隐之心。回来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想到用‘语托最好，能把他快速托出名，效率高、见效快，很快就能收回成本。”

我这下算明白了，我在电梯里看到的竟然是“语托”玩的现场秀。原先仅仅听说有“医托”、“买托”、“酒托”啥的，没想到还发明了“语托”，连我这个记者都给蒙了，还想去采访，嗐，我能说什么！

“雇一个这样的‘托要多少钱？我看完全跟真的一样。”

“哈……哈……人不是我雇的，我只提出原则性指导意见，让他高价雇三个‘语托，早中晚上下班人流高峰时，‘语托跟他进出电梯，一问一答。台词是我编的，让他们背熟，根据现场情况可以临场发挥，但决不能露陷。我指导他们排演了五次。正式运作后，我现场观摩了两次，感觉还不错。我告诉杨兄，要实行奖励制度，现场发挥好表演出色的要给予奖励，不要怕花钱，暂时困难一点没关系。三个‘托上班时间一定要错开，三天轮换一次，决不能一个面孔老出现在一个时间段，让人心生疑窦。我要他们三人仔细观察电梯里大家的反应，及时反馈给我，随时修改台词。只要上午反馈过来，我立马修改，中午就可以在现场试用。”

“设计得真够周到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丝毫不露蛛丝马迹。”

“那是必须的，特别是细节之处千万不能马虎。开始到现在运作了不到一个月，你这个大记者都信了，你说，还有谁不信？可能也有不相信的人，别急，还有两月时间，一直这么‘语托下去，我就不相他会不相信，那才见鬼呢！”

“那他单位的保安是怎么回事？”

叮铃……老友的手机想起来：“不好意思，接个电话。”他并没有回避我，“什么？他不干了？为啥？”

我俩相对而坐，仅隔着一张小桌，电话那头的话我基本能听清楚。

“说是骗人的勾当，要十万元的封口费，如若不然他就把这事捅给报社。”

“啊！你选的啥人？怎么选来这样一个王八蛋，简直就是骗子！敲诈！你等等，我想一想。”他气得满脸通红，放下手机，大骂起来，“这个骗子，出手比我还狠。”对着我，“你说说，现在都什么社会，人人见钱眼开，恨不得都去抢人，妈的！”

他点着一支烟，丢给我一支，狠狠咂了一口，拿起电话打了过去：“一分钱都不给，他捅出去，好哇！我们感谢他！”

那头电话传来：“老师，您说什么？我有点不明白。”

“这有啥不明白的？只要他捅到报纸上，虽然是负面消息，你不就火起来了？这比我们的办法还管用。到时我再找几个人从正面狠狠驳斥一顿，说他造谣陷害，目的是敲诈，你不就彻底扬名了？别怕，是好事，只要你能火起来，我们正求之不得哩。噢，他的话你录音了吗？”

“没有。”

“赶快让他来一次，就说商量怎么给钱。你事先准备好，一定要引诱他往钱上说，全程录下来，有了证据就好办了。到时我找人剪辑一下，哼，他小子走到天尽头也洗不掉。记住了，抓紧办！”

他又咂了一口烟，看着我：“现在的事真他妈的怪，正面怎么说愣是没人信，反面一炒就火起来了。就像微信圈里发的那些假消息，转发的时候都挺自觉，没有人怀疑。”

“刚才接电话为啥不回避我？不怕我说出去？”

“哈哈哈……怕你干啥？怕你就不说这些事，那是小菜一碟。别想了，说我们的事。我说哪了？”

“他单位的保安咋回事？”

“哦，教他这么说的。主要是给去他们单位的人灌耳音，经保安这么一说，你愿听不愿听都得听，来人都知道这单位还有一个大书法家。”

“难道不怕单位的人知道了？”

“保安怕啥！拿钱嘴软，他巴不得照这么说一年呢。电梯上如果有他单位的人在，杨兄马上就会给‘语托使眼色打暗号，‘语托会用牙紧紧咬住舌头，保证不露一个字。还有，我教他每天不管脸上还是衣服上，反正旁人能一眼看到的显眼处，洒上几点墨渍，增加现场真实感。”

“啊哈，真有你的！”

“这有什么呀！都是这行道逼出来的，要不谁出这下招？噢，忘说了一点，选‘托一定要准，这很关键。”

“选‘托还有标准？”

“看你说的，帮有帮规，行有行法，选‘托当然也不例外，得有一个标准，要不乱套了。这不，我刚才电话说的你都听见了，就是把关不严，一个‘托出问题了。”

“你的标准是啥？能说说吗？”

“当然可以，但很少有人完全能具备这三条。其一要有赤诚之心铁嘴功夫，‘语托期结束后实情永远烂在肚子里，铁棒也撬不开嘴。其二要有敢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智勇精神，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其三要有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逢场作戏的那股机巧劲，如果具备表演才能则最好不过了，这就是高等‘语托。‘语托还必须具备不同的外貌形象和特征，有装扮领导的，有装扮机关文人形象的，还要有装扮求字者的人，现场真实感一定要强，一看就像那么回事。”

我越听越害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有啥怕的？又不是做贼抢人骗钱，那是书法艺术，也是要勤学苦练的。名声嘛，好坏还不是人嘴里说出来的，大家都说这个人的字好，在各种场合逢人就宣传，时间一长这个人肯定就出名了。出了名就有人来求字。如果你发现他字写得不好，那时候说出去谁理你，不跟你急还算你有人缘。你想呀，有人已经收藏了他的字，你说不好，那一堆收藏不就成废纸了？换谁谁都不答应。如同大家坐的一条船漏水了，谁也干不到哪儿去，这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大家都说好，让还没入套的人彻底相信，大家不就都有赚头了？对了，說到这儿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

“没错。你是记者，应该及时宣传报道人民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典型人物，让他们的经验放之四海而皆准，你说对不对？”

“嚯，就你这个经验？你打死我算了！”

“嘿，说你天真你就幼稚，要你宣传的是他获奖的情况，不是这招数。真有你的，那样我不也成大傻逼了！”

哈哈哈……我们两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获过什么奖？”

“一句话说不清，反正都是大奖，国际奖最多。隔天我把证书都拿来，你慢慢看。”

我看着一大摞带回来的获奖证书，心里的疑问像开锅的水一样，不停地翻滚冒泡。什么“世界书法个人锦标赛一等奖”，“全球书法创作超级赛金奖”，“二十一世纪书法艺术传承开拓者第一名”……看得我头晕眼花。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一本一米见长的证书，封面烫印着拳头般的金字——南半球嘴咬脚夹书法大赛冠军，下面一行英文小字。我彻底懵了。几次拿起笔，实在下不了手。咦，不对，差点上当了！如果按照老友的嘱托写出来，我不成了他的一个“文托”了？这事我不能干，绝对不行！他想骂就让他骂吧，毕竟没人骂的日子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