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寿
某机关三等秘书牛勤与自己的赵恤民科长是两对门,中间只隔着两米宽的楼道。科长的房门常常开着,只要他在办公室,门就是开的,有时尽管只开着一条缝隙。但牛勤很少到科長的房间里去,他没有机会。科长的事务十分繁忙,人出出进进,门庭若市。有时从开着的门里能看到微胖的赵科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阅读文件,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样子让牛勤非常敬佩。赵科长办事一丝不苟,从不马虎。他的头发已经不多,但没有头发的地方红润闪亮。科长的身体真棒,从未见过他有疲劳的情景,他是全机关上班最早下班最迟的人。一般情况下,他最后一个离开机关。他喜欢穿蓝西装,显得很精神。他还不时地在文件上写下批语。整个机关就是在他的批示中运行的,他按部就班,从未出现过差错。
有时候来找科长的人多,他们就站在楼道里等待。未免弄出一些响声,或吸烟、或小声嘀咕,但牛勤还是能听到那么一两句。他还想听到更多的谈话,就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他们偏偏又不谈了。牛勤的工作中断了,他记不起自己做到哪里了,愣着神,好半天才想起来,摇摇头又干自己的活。
赵恤民科长的认真细致、精明能干,以及他对下属的体恤、信任与重用,在机关里树起了很高的威信,人们极尊敬他。他捂着嘴巴轻轻地咳嗽,走路又快又轻,到下属的房间里去也轻轻敲门,等到对方说声请进,他才会走进去。他们埋头于文件,或者装作看文件,以为是别人,见进来的是赵科长,就“刷”地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微笑着迎上去。还不等赵科长开口,就做好了倾听的姿态,有的还会拿起笔记本来,准备记录。赵科长微笑着,表示没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转转。赵科长并没有当过兵,但走路极快,甩手有章,幅度恰到好处,节奏感很强。牛勤非常欣赏他走路的姿势,有时还偷偷地模仿。
总之,赵科长在牛勤的心目中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是他为人做事的榜样,他非常敬重。他想,如果自己有科长的本事该多好啊。一有机会,他就模仿和学习赵科长办公、说话和走路的姿态。牛勤见有人轻叩科长的房门,听科长优雅地说:“请进。”
进去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恭恭敬敬地对赵科长说话,如果是本单位的同事,就会双手把文件递到科长的面前。赵恤民科长并不看来者是谁,而是很快把目光落在文件上,用笔尖指着,一行行阅读。翻页的时候也没有声响。送文件的人悄然无声地站在桌旁,一直等到赵科长把文件看完了,写上批语,合上文件夹递过来。他们迅速而准确地接住,退一步,再转过身离开。接着又是下一个,又是轻轻的敲门声,又是“请进”。
牛勤也看到,女人走进科长的房间略有不同。她们会享受到被让座到沙发上的待遇,如果是有身份的女人,赵科长还会给她们倒一杯清茶,格外人情。但赵科长坐到另一个沙发上与她们交谈的时候并不多见。他有时还会特意赞美一句:“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女人自知是廉价的赞美,但也满足地笑笑,装出一副更加妩媚的姿态。科长说话的声音压得很小,放得极低,好像声音一高就会吓着她。女人的声音也格外柔和。他们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一个温馨而甜蜜的氛围。她离开的时候,赵科长一定要送出房门,看着走远了还挥一下手,女人也恰巧扭过头来,看见了赵科长的这一举动,感激地离去。但也有例外,有个年轻女人来办事的次数多,他们谈话总是关着门的,牛勤连一句也听不到,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谈话的情景他也看不到。他们该不会做什么越轨的事情吧?牛勤担心地想。科长会是这种人吗?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关起门是为了不被打扰。”再说工作也有工作的秘密,不能事事让人知道。
如果来的是赵科长的朋友,他们也会抬高嗓门大声说话,爽朗的笑声传得很远。门虽然关着,但牛勤还是听清楚了。男人们来了会吸烟,尽管赵科长是不吸烟的,但吸烟的朋友来了,他一定要拿出好烟来招待。这时,赵科长会完全打开房门,说什么牛勤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走时,赵科长不仅要送到电梯口,还要一一握手作别,看他们进了电梯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门还开着,让屋子里的烟味散去了才掩上门。
多年来,牛勤耳闻目染,从科长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比如他办事小心谨慎,说话有礼貌,客客气气地对待来访的人。牛勤已经学会了赵科长为人处世的风格,他的一举一动简直就是科长的翻版,做得很到位、很自然。不过,牛勤也常常悲哀地想,人家是科长,而自己一直是个科员,去年年底才被任命为副主任科员。他跟科长同岁,两人个头一般高,也爱穿蓝西装。只是他比科长更瘦,咳嗽的次数多,眼睛近视,看电视需要戴上眼镜。但赵科长难道看的文件比他少吗?再有几个月就五十岁了,他这一生是没有希望像科长那样阔阔气气地干一番事业了。因而,近来牛勤不再过分关注赵科长的言行了。他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对面来了谁他也不去看、不去听,一心一意练起毛笔字来。还好,有两幅字在市文联的刊物上发表了。他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报奢望了。
刚刚过完国庆节,牛勤房间的门响了,来人是赵科长。这让牛勤大吃一惊,因为赵科长是很少到他房间里来的,更何况近来没有一个人来敲过他的房门,没有人找他办事。在一次会上,赵科长曾说,年轻人要多承担一些工作,让老同志多休息。在他们机关,牛勤就是年龄最大的。自那以后,牛勤就没有见有人再走进他的办公室。
赵科长说:“老牛,这一阵干得不错嘛。我代表组织感谢你!”牛勤很感动,赵科长是不会轻易夸奖人的。但也觉得不对劲儿,几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干单位上的事情,就写了那么两幅三尺长的字,谈不上是什么工作,也不会给单位增光添彩。赵科长是不是在说反话?他立刻紧张起来,不知道手该往哪放。两只手垂在胸前、捏在一起,手心里已经潮湿。赵科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要出差去,李副科长有病住院了。老牛啊,你是老同志,我信任你。你就负责一段时间科里的工作吧。我已经向吴主任汇报过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你要珍惜呀!”
“这——”
“唉,不要谦虚嘛!你有这方面的才能,只是机遇不佳,机遇不佳呀!委屈你了,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科长。现在是个机会,不要推辞。你不会使我失望的。我已经在昨天的会上宣布了,由你暂时主持工作。”这已经容不得再推辞了。赵科长这样信任一个下属,是他牛勤的幸运。他认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赵科长又说:“老牛,为了办事方便,你就到我办公室上班,不要客气。你坐在我的椅子上,我是放心的。不要有顾虑,但要有压力,要敢于担当。再说,只是顶两个星期,科长还是我的,你只是代行职权。为人民服务嘛,其他的就不用多讲了。”既然赵科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牛勤还有什么可说的?
科长走后,牛勤还在兴奋与紧张中,就听见对面有敲门声,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看敲门的是谁。原来是单位的小李,分配才一年多的通讯员,他单薄的身上穿着蓝西装,松松垮垮的,荡着风。“科长,啊,牛主任!”小李一时不知怎样称呼他,乱了方寸。
牛勤却很镇定从容地说:“有事吗?”
小李回答说:“有份紧急文件要处理。”
牛勤顺手接过文件,走进科长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坐在赵科长的位子上,埋下头去,他用笔盯着文件,一行行往下看。看完了,在上面写上批语。小李本想提醒他该往哪里写,可是见牛勤这样熟练的动作,就没有吱声。牛勤批完了,合上文件夹,递过去。小李急忙接住,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出门时轻轻带上门,但门没有关上,留下一条小缝。这一过程中,牛勤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小李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的出气声。
牛勤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舒展了一下筋骨。他不像是刚刚上任,而是已经干了多年,是一位老资格的科长。他也没有一点顶替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科长。他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痒,想咳一声,但没有咳出来。他知道,科长是从不大声咳嗽的,因而也就忍住了,脸色憋得紫红。
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刚说完请进,有人就进来了。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她穿得轻薄,露出的地方多了一点,但这又有什么呢?牛勤可不是思想僵化的人,他的目光热切地迎过去,女人报以甜蜜的微笑。她身上的香水味已波及到了牛勤的呼吸,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很少在单位嗅到这么浓的香水味儿。他的妻子也是个不爱使用香水的人。牛勤伸手示意,那女人就灵巧地坐在沙发上。他为她沏上一杯清茶,热气袅袅升起来。他就势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清清嗓子,把询问的目投头向她。她端起纸杯,呷了一小口,也许只是一个喝茶的动作。这时通讯员走进来,把当日的报纸放到桌子上,出门把门关上。没有一点声音,自然没有影响到这里的气氛和他们的情绪。
他们并没有谈多少事情,女人是某企业的业务员,要给赵科长送一幅台历,说了一些没盐没醋的话,可是不知時间怎么就过去了两个小时,真是鬼使神差。牛勤想不到这两个小时是如何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的。
“这个就是,我猜得不错吧?”一天下午,五点多了,再有几分钟就到下班的时候了,楼道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就是听不清是谁的声音。牛勤正在倾听,房门被推开了。没有敲门人就进来了,牛勤有些不自在。
“老同学,哈哈!不认识了,刚当上官就不认识老同学了?”来人是大腹便便的小酒店的马老板,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烟酒味。他紧紧握住牛勤的手,上下晃了几晃,就倒在沙发上,沙发垫子呼哧一下软下去。
马老板还真是牛勤幼儿园时期的同学,不过不在一个班上。牛勤是三班,马老板是四班,他们的音乐老师是同一个人。有次要开运动会,老师就把两个班的学生叫到一块排练节目,牛勤和马老板就在一起跳舞。
“我来祝贺老同学荣升科长!”马老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剑南春酒,打开瓶盖,在地上洒了一圈,顺手拿过两个纸杯,倒上半杯,举到牛勤眼前。这一切做得那么神速,几乎是闪电一般,牛勤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接过酒杯,马老板碰了一下杯,一扬脖子灌下去了。
牛勤只好喝了一点。他想告诉这位老同学在单位是不容许明目张胆喝酒的,但一想自己又不是真正的科长,这样教训人不大合适。
“不要怕,这是乔迁之喜,又不是奢侈、不是腐败,更不是权钱交易,只这一杯。你当了科长老同学我高兴,咱们老同学也有了出头之日。哈哈!我走了。”说完,马老板出门了。牛勤赶紧追出去,送他到楼梯口。
马老板进了电梯,一个中年妇女走下电梯。她问:“牛科长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牛勤看看她说:“你有事?”
妇女说:“不是事儿,而是冤屈。”
进了屋,牛勤说:“说说你的冤屈?”
“你就是牛科长!”妇女上下打量一下牛勤,“听说你是个清官,如今清官可不多啊!你得给我做主。那狐狸精把我的男人抢走了,不要脸的东西!那个骚货!”
原来,她说的是牛勤他们单位的资料员,她的确漂亮,虽然四十多岁了,风韵依旧。不久前她跟老公离婚了,要和一个快退休的男人结婚。那个男人正是眼前这个妇女的丈夫。
这档子事怎么处理?牛勤左思又想也没个主意,于是对她说:“这事我知道一点,你先回去,容我明天调查一下,再作处理。”
妇女不停地说:“你是个清官!”“那个狐狸精!”骂骂咧咧,好不容易被他送走了。
第二天,牛勤刚到办公室,要准备打个电话,突然闯进来一个瘸子,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因为右腿子有毛病,伸得很直,身子靠后仰。
“我找了你好多趟,今天老天总算有眼,没有让我白跑!”他冲着牛勤说,“我的事你管不管?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握在手里晃了晃。
牛勤觉得有股寒气从脊梁的骨缝里穿过。他镇静一下自己,说:“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你没有说清楚怎么就掏出刀子来了?”
“我的事情你不清楚?我知道你也是个昏官,老百姓的事情你不清楚,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
原来瘸子是他们下属事业单位的一名职工,下海经商那阵子他辞去了公职,买了一辆货车搞长途贩运,挣了不少钱。停薪留职的时间到了,但他不回单位上班。单位让他补办个手续,他也不补办。“不干公事,照样活得潇洒!”这是他当初的回答。
就这样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一次瘸子往拉萨贩运鸡蛋,在格尔木城郊出了车祸,一车鸡蛋全砸了,自己也受了重伤,右腿接上后短了一截,变成了一个瘸子。出院后不能开车了,他想回单位上班,可是找了相关的单位和领导,都没有办法恢复他的公职。
于是,瘸子怀里老揣着一把刀子,准备与人拼命。
牛勤一生遇到这样的人和事还是头一回,不知如何应对,他对瘸子说:“这事你得找人事部门,我这里恐怕解决不了。”
“你去找!这是公事,不是私事!你懂吗?”瘸子愤怒地往前一扑想站起来,可是他没能站起来,趔趄一下又坐在沙发上。
“你自己去找更合适。”
“你不答应?好,我等你三天。三天一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瘸子歪了歪身子从沙发上爬起来,晃出了房门。
牛勤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摸摸脑门,那里是一层稠密的汗珠。
这一夜,牛勤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他红肿着眼睛去上班。小李瞅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去,把文件夹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说:“材料被主任退回来了,让重写。”说完,小李退了两步,转身出门。
牛勤看看被退回来的讲话稿,连一个字也没有改动,他不知道错在哪里、怎样修改,把文件向前推了一下,沉思起来。最后把几个“了”改为“的”,又将几个“的”改为“了”,然后交给主任,才算交差了。
牛勤就这样当了十多天科长,不知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
休息了两天,星期一早晨,牛勤精神饱满,还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到了单位。赵科长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这可能是通讯员开的,每天都是这样。他不用敲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让他吃惊的是赵科长正坐在位子上看文件呢。他深吸一口气,说:
“科长你回来了?”
科长没有看他,还埋头在文件上,用笔尖盯着,一行行往下看。看完了,合上文件夹,递过来,说:
“你把它送到吴主任那里去,就说我连夜修改好了。”
牛勤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出门时将门带上,留下一条缝,虚掩着。他向吴主任的办公室走去,顺手翻看了一下讲话稿,发现还是那份稿子,赵科长又将他改过的“的”改为“了”,将他改过的“了”改成了“的”。
牛勤身后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来找赵科长。可是,没有他什么事了,他心里顿时有了酸楚的味儿,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孤 独
这间屋子本来就很小,但此刻的王土生仍然觉得它有些空旷,总觉得有一股股冷风从窗口那边吹进来,一直吹进他的骨头,且毫不松懈地吹。其实,窗帘挂得严严实实。两层窗帘,外层是白纱,里层是厚实的窗帘布,灯光下更显出其土色的忠诚与厚道。这种质料和颜色告诉你,它不会欺骗。
这座地处兰山下的航天宾馆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是一所军人旅社。它与那个时代多么吻合!面积小,装饰简单而单调,适用、节俭、朴素,但也有几分羞涩与寒碜。有电梯,楼道有些窄,光线不足,让人纳闷。房间里设备简陋,两张并排的弹簧床,一张枣红色的桌子和电视柜,两把圈椅,一个木凳,拖鞋放在床头柜下面。没有电脑,无法上网。如今的宾馆里都有电脑,就是那些次一点的小旅社也有电脑,也能上网。看来这家宾馆生意不景气,想要更新设备是困难的。它所处的位置可能偏僻了些。不过,对王土生来讲已经是豪华奢侈了,他本来是要去住小旅社的,但这里距他办事的地点近,住下来方便,他一个人,住单人间要比住标准间贵,他选择了标准间。这一天土生跑累了,乡下人进城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办,拥挤的交通使他不能如期办事。天黑后才匆匆走进宾馆。顺手将脱下的衣服放在相邻的那张床上,冲洗了一下,就躺下来。没有吹风机,头发湿漉漉的。他把另一张床上的枕头也拿过来,垫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抬高身子看电视。双手放在脑后,把头托起来。看完三集电视剧,头发干了,他也累了,连连打呵欠,便关灯睡了。
王土生有过头疾,对睡觉的要求一直很高,到睡的时候一定要睡。奔波一天,大脑疲惫不堪,勉强支撑着看完电视,就想睡了。他睡觉是很好的,但今晚却例外。隔一栋楼房,宾馆前面是一条马路,后面隔一条小巷,是火车路,与火车路并行的是一条大马路。分不清那些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穿过窗户上的玻璃,穿过厚厚的墙壁,挤进他的房间。眼睛紧闭着,但脑子里嗡嗡乱响。那声音混合了众多的声音,像流水,也像风。它们凶猛地拍打着他已经麻木的神经。他觉得枕头有些高,用手往下压了一个坑,把头搁在坑里。又觉得这么睡着不舒服,转一个身。一转身,钢丝床就吱吱响。这让他更加心烦,越发睡不着。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往往会胡思乱想。他也不例外,但想了些什么,刚刚想过就又忘记了。冥冥之中,他好像梦见了一个叫墨眉的年轻女子。她对他说:“老人有病,我不能来陪你。但吃过晚饭可以来坐一会儿。”他一直等着她,但她没有来。那是在快要下班的时候,墨眉假装打印材料,来到他身边,对他悄声说的。她几次都说:“下次来,我们出去坐坐。”但就是没有一起坐过。这一次,王土生下了决心,一定要实现她这个愿望,主动邀请她。的确,要女人主动是很难的。吃过晚饭,他没有出去,坐在屋子里等她,但直到看完电视连续剧,墨眉也没有来。“这不能怪她。”他在心里想。老人有病,不能丢下不管。夜已经很深了,但她没有出现。他睡了,很快就进入了梦想,不再去想她。
睡梦中,王土生听见狗叫的声音。从声音听,它是一条小狗。它叫得很伤心。不过,它还有信心,它在等自己的主人。小狗想,它的主人一定会回来,因而它的叫声里有一丝燃烧的希望。
小狗究竟是在前院,还是在后院呢?他无法判断。起先他觉得在前院,而且一定是一条被人遗弃的狗。从中午开始,天气就不停地变化,风向偏南,似有降雪的可能。临近傍晚风又小了,开始转为偏北。天刚黑就飘起了雪花,此刻一定是大雪纷飞吧!狗的叫声是那么可怜,瞌睡再重的人也难以入睡。
但要王土生睁开眼睛确认小狗是在前院还是后院,也是困难的。他可以听听小狗的哀嚎,但要他睁开眼睛是不可能的。那眼皮比磨盘还沉,没有足够的力量是撑不开的。他又睡去。等他再听到狗叫时,可能已经到了半夜。
狗的叫声还在继续。它的嗓子已经沙哑,那叫声极度衰弱,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朦胧而低沉。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正像是重感冒的那样。不知是哪儿难受,困倦乏力,他不时地转一下身子。脑壳不只是疼痛,更是在肿胀、发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清醒着。
王土生想,那条可怜的小狗一定是全身黑毛,蜷缩成一个逗号,嘴巴触地。雪已经将它掩埋,只露出那么一点背脊。可是又觉得不是这样,它还在不停地哭泣和哀鸣。
这条小狗是谁家的?谁这样无情地将它抛弃?既然它已经是无人收养的狗,那就不该再想念它曾经的主人。人是很绝情的,狗却这样痴情,不是自讨苦吃吗?既然人家不要你了,还守着他干什么?他这样想着,又睡去了。
小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它整夜都不睡,也不到别处去,就守在这里。上天赋予它这样的品性,它又能怎样?它的叫声已经疲惫而绝望,但还不死心。它希望主人能听到它的哭声,或者能感觉到它的哭声。
王土生听来听去,觉得小狗又不像是在院中,因为那可怜的叫声像是从缝隙中抽出来的,简直就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阴暗、潮湿、嘶哑,从未见过阳光。它一定是撕裂了什么才從伤口中发出来。他的心就有了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此时此刻,他觉得被遗弃的不是小狗,而是他自己。他觉得浑身发冷,雪一层层地将他覆盖,他蜷缩成了一团,只露出呼吸的嘴巴。
他拉了一把被子,把身子裹得更紧。这屋子里的暖气本来就不够热,小狗的叫声使他更觉得寒冷,身子不停地哆嗦。他很恐惧,那些凄惨的叫声像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的。他以为他就是那条小狗。多么可怜的一条小狗!它肯定得过宠,被人溺爱过。不然,它不会这样依赖它的主人。在绝境中仍然不放弃幻想。也许它本来就是一条野狗,偶然得到主人的宠爱,享受到它不该享受的待遇,此刻只是恋恋不舍罢了。但王土生不能断定,也不去深究。他继续睡觉,但要做梦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条小狗还在嚎叫。
那叫声有丧父、丧偶、丧子之痛、之悲、之哀,叫得王土生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如果一个人也不幸落到这种天地,甚至还不如这条小狗,他想——那是多么悲惨的情景啊!
王土生在小狗的叫声中度过了悲哀的一夜。天亮时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倒不像是在席梦丝床上睡了一夜,而是受了一夜的酷刑。浑身麻木不仁,就连灵魂也出窍了。他不能确认这副空空的皮囊不知是谁的!
宾馆里有免费早餐。王土生在登记处签了字,领取了饭票。他去得早了,厨师们还没有准备好早餐,只有拌好的胡萝卜丝已盛在盆子里。他又从楼梯上爬上四楼。
他的房间是411。一群人正围在409房间门口议论着什么,里面传出小狗的叫声。宾馆的服务员来了,她打开了房门。一只毛色土黄的小狗要冲出来,服务员赶紧将房门关小,只留下一条窄缝。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小狗在门口拉下狗屎。
有人愤怒地喊道:“把它赶出去!”
有人骂骂咧咧地叫嚷说:“把它弄死算了!吵得我一夜没有睡成,活受罪。”
显然他们对这条狗非常厌恶,它打扰了他们的睡眠。也有人同情这条小狗,而对它的主人感到愤怒。小狗已经不叫了,它相信主人会来。也许人们会把它放出去,它就可以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但服务员不忍心将小狗赶走,更不想弄死它。虽然宾馆有规定,不准带宠物进来,但她还是怕放出来小狗就会跑丢,主人来了寻她的麻烦。
吃过早点,王土生准备退房。当他走过409房间时,顺手敲了一下房门,他想跟小狗的主人认识一下,谈谈怎样爱护小动物,怎样明白它们的感情。但门没有开,里面传出的是小狗的声音。那声音低三下四,委屈而可怜,但它的主人还没有回来。王土生失望地离开,身后传来小狗微弱而沙哑的声音。
小狗的两条后腿立起来,两条前扒爬在门面上,两只眼睛对着门缝。王土生走到电梯口了,但又返回来。小狗听到有人来,就不叫了。可是,当王土生离开时,它马上叫起来。它敏锐的耳朵能听清有人来了,还是有人去了。
可怜的小狗,它还在等待着,还在发出哀嚎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