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男暴烈的美感

白瑜彦

今年二月，余男驻守在山西大同的某处煤矿，等待着《引爆者》的最后一场戏。开年的喜庆气氛还在戏外洋溢，但片场里天寒地坼，杀青那天还刚好遇上最大的爆破戏，煤矿里“轰隆”一炸，尘土纷飞，每个人的脸上都脏得认不清人。余男和段奕宏的前一场戏还在声泪俱下地上演生离死别，一下来，来不及戴口罩，就开始嘻嘻哈哈地相互调侃，“你好脏啊，怎么这么脏。”

余男的声音没有她单刀直入的性感那么有攻击性，相反很柔和。当惯了人前的高冷女神，这次她放下姿态，饰演一个张罗着小饭馆过日子的普通人。这在观众的眼里，竟有某种陌生感——余男在过去的演艺生涯，甚少出演生活中那些不咸不淡的平庸角色。“特别对。”她也点头。

大概从刚出道《月蚀》里的那个一人分饰两角的迷幻女孩开始，她身上那种暴烈的、甚至刺骨的美感，就很让人印象深刻，角色冲突都特别强。自此她便自成一路，一直到演完《图雅的婚事》里那个善良又泼辣的蒙古女子后，与导演王全安一同捧走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小金熊。

想起余男早期拍的戲，节奏都特别缓慢，在23到30岁期间，只拍了7部电影，鲜少露脸于国内喧嚣的影视圈，但一鸣惊人地拿下了包括中国电影金鸡奖、巴黎国际电影节、芝加哥国际电影节、华语电影传媒大奖等9次影后殊荣，被时人称颂：墙内开花，墙外香。

“都是命途注定的啊”

在还没对演员这个行当产生清晰认知之前，余男就已经历过多次莫名“被挑中”的时刻。高一的某天，还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余男突然被叫到教室外，受到一个来自电影学院导演的邀约：出演MV中的女主角。那是一首青涩的歌，叫《二十岁的人》。余男整个人都是懵的，来不及思索为何走廊上的导演偏偏从众人中物色了她，就已经杵在学校植物园的镜头前，准备入戏。

“当时并没觉得自己找到了当演员的感觉。但整个过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不生疏。”余男后来回忆。她不是胆儿肥的人，从记事起一直到高中，从来没有举手发过言，但这种羞涩又害怕的情绪到了镜头前就突然消失了。

濒临高考那一年，刚好遇上北京电影学院破天荒地来大连招生，高三的学生都太苦了，瞅见这是一条捷径，都往前涌。余男也去了，随意跳了一段从电视上学来的街舞，演了一段小品，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想再上课了。

结果，她成了唯一一个考上的人。但更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时录取她、并在后来成为她班主任的著名演员谢园，说了这么一段话：余男的出现是新时期中国电影文化，包括中国电影演员队伍的—个奇迹。

刚开始时，余男顶多只能算是崭露头角，这个“奇迹”并不明显。但当她在大学里再次被路过的导演王全安一眼选中后，就接连在《月蚀》《惊蛰》等影片中光芒万丈。特别是在《图雅的婚事》里，她一出场的样子就让人忘不了，骑在骆驼上，从一群茫然四顾的羊群中一颠一簸地穿过，又缓缓被包围。瀚漠之中，她是唯一的主角，是中国原生乡土女人才特有的惊艳。

因着这个戏，余男在内蒙古阿拉善的大地上呆了将近半年。前三个月，导演让她“体验生活”，她便舒舒坦坦地住在牧民家，每天穿着蒙古袍，化着挺黑的妆，在街上一直溜达，与当地人闲聊。回到家就学习熬奶茶，切奶豆腐，还跑到外面驯骆驼，怎样让它跪下，爬上去，再让它跑起来。余男不会骑自行车，但居然在那学会了骑马和骑骆驼。

当时，余男是戏中唯一的专业演员，其他角色都是当地真正的牧民。但她并不觉得搭起戏来有什么不妥。“跟那一波演员配合非常容易，因为他们做的是平时就会做的事情。反而那时候我是新人，心里没有底，做一个不熟悉的事情时，我需要不停地熟悉。要演蒙古人，总不能穿个蒙古袍就上啊。”

在这期间，余男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叫萨仁图雅，“图雅”译作汉语是“月亮光芒”，她喜欢当中的美意，就拿来作为戏中女主角的名字。十多年后，这个女孩变成了余男的经纪人。“都是命途注定的啊。”余男笑。

正如电影中总是被各种花色头巾裹住半张脸的图雅，余男总是喜欢出演与自己反差巨大的人物，再要么就是爱恨情愁薄云天的猛角儿，她觉得“特恶作剧，特过瘾”，在后来诸如好莱坞电影《敢死队2》中的顶级女战士、《杀生》中阴柔又炙热的马寡妇这些角色选择上也可见一斑。她从来没接过温情脉脉的角色。于她而言，与自身迥然相异的演绎旅程才有意思，途中有惊喜、有刺激，但同时又很保险、很安全，因为她只是在演，不是真的在经历。

这大概也是余男的个性所在。王全安曾评价她，现实中沉静寡言，演起戏来却很有爆发力，眼神和身体里都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毁灭的气质。

因此在最初接演《引爆者》时，余男曾感到一丝陌生的不安。她要饰演一个正准备与矿山炮工搭伙过日子的小饭馆老板娘，生活平静的时候，是最平常的路人甲；麻烦发生后，才被迫与喜欢的人卷入一场逃亡，不是一个特别有主意，或特别没注意的人。余男曾刻意去琢磨这种“普通”，但每次演完去看监视器，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太对。“有一点儿不知道在哪用力。因为这个剧本身就是一个很暴烈、很复杂的过程，这个女人在里边没办法比这戏更复杂。她的表演，刚好在这个辅助的过程中。”

虽然有困顿，但余男是一个从来不会质疑“导演为什么要找我演”的人，她确信自己可以把这个角色演好。慢慢地，她发现既然找不准着力点，那就不用力好了，“后来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就在里边生活呗。让所有的情绪自然地发生。这么一试，反而觉得挺对的。”

余男初次认识段奕宏，是在7年前《西风烈》的片场上，一位是公安局的名捕，一位是心如蛇蝎的女杀手，尽管都在枪林弹雨之中，但没真正搭上戏。而这一次，两人的戏基本上都被捆绑在一起。“刚开始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是特别主动的人。但熟了之后，发现段奕宏真的是一个看上去很严肃，但其实太不严肃的人，彼此都特别爱开玩笑。”每次拍完戏，段奕宏就夸余男：哇真是演技精湛，令人折服！余男也接过来反着夸：你感动得我都快掉泪了！真是演技派！慢热又有趣的两人，也逐渐憋不住矜持的劲儿了。

演到后来，余男才明白，“普通”不等于就没有了戏剧冲突感，也更确定这一个老板娘，就只能那么去表达。她的整个故事都是围绕着一个男人发生的，而他们之间的爱恋，就是我们日常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最世俗的感情。“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片段，不是什么急转直下的剧情，而是他突然来看我，我抱着他哭，然后他开始给我一些承诺这样的琐碎瞬间。有时候我们总渴望那种高贵、非凡的情感，但其实现实中是没有的。反而是这种透着烟火气的，当人真正透进去了，你会很确信这是爱情。”

高貴的凛然

余男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为了演戏已经发生了巨变。小时候的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不爱上物理课，因为觉得永远用不上打点计时器；也不爱上生物课，因为觉得自己不会去解剖一只青蛙。但为了获得那些能让她有兴奋感的角色，她往往会展现出惊人的智慧与努力。在因《月蚀》获得第4届法国多维尔亚洲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后，余男被法国星探相中，邀请出演法国电影《狂怒》。但在戏中她需要饰演一个在法国住了很久的柬埔寨人，零基础的余男，为了自己不被换掉，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每天12小时挂着耳机，不停地听说读练，不停地上课，一度累得嘴唇没了知觉。拍完戏，她已经能用法语和人交流，也因此让欧洲电影头一次有了亚洲面孔做第一女主角。强大的毅力，助她成就了自己。

很多人也许不知道，余男本名叫“余南”，因为她是湖南人。后来因为班上的重音名字太多，奶奶就为她改了一个少有的“男”字。如今看来，这个后起的名字更符合她大气凛然的性子。

特别是关于自己身上多年的“性感”这一标签，余男就曾在《男人装》上发表过大胆而深刻的见解，也说过最著名的一句：“我是非常保守的人，但我真的不在乎穿得少。”她觉得，性感是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觉，而在中国的语境里，sexy跟sex是糟糕地被混为一谈的。“中国没有开放性感这件事……中国男人不喜欢被震慑的性感。但在我看来，性感就是对抗性，当然我说的不是悍妇骂街的对抗性——容易到手叫sex，不易到手叫sexy。”

跨过四十不惑这一门槛，余男身上依然持有高贵的姿态，爱乘风破浪地冒险，但又一直都稳打稳扎。她不爱回头去感慨，觉得对于过去，没有一丁点儿遗憾。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越少越好，以前想得也少，现在最好什么都不想。“因为事情都是做来的，不是想来的。既然我正在做，那就不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