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的父亲

2017-08-10 21:22吴昭桥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飞行器眼神女友

吴昭桥

我和女友回到家时,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气息奄奄了。

屋子里又潮又暗。母亲划亮一根火柴。借着扑闪的亮光,我看到了父亲乌黑的额头,他整个身躯被棉被包裹着,深陷进床栏里,只在床沿露出半只手。

“你儿子回来看你了,你要是能听到我的话,就睁开眼睛看看他,这可是你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火柴熄灭了,母亲又划亮了一根。她侧过脸朝我看了看,眼神里流动着悲伤的期待——她是希望我走过去,离父亲更近一些,最好是匍匐在父亲的身体上,再用双手抚摸一下他,而我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第二根火柴熄滅了,我拉起女友的手,匆忙走出屋子。

“那个人说下周二你父亲就要离开这个人世。”母亲说。她站在灶台前和面,一双沾满面粉的手白乎乎的,在黑瓷盆里起起伏伏,这情景就和记忆中的儿时一模一样。“他的话很准,张老头就是他说的那天死的。”她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样也好,他总算可以解脱了。”这时女友也走进厨房帮母亲做晚饭,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

我朝厨房瞄了瞄,她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出来的。我便蹑手蹑脚走到父亲的卧室外面,推开那扇终日紧闭的门。

父亲是和他的飞行器一起消失很多年以后,就在我们以为他已离开人世,他又回到我们身边的。此前,尽管母亲请了一干人搜寻了方圆数百公里,但父亲的踪迹杳无音讯。

他一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样不吃不喝一躺很多年,他从来不发出一点声响,哪怕是微弱呼吸的声音,这一度让我和妹妹产生错觉,以为床上躺着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件物体。有时候,他甚至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在我和妹妹偶尔经过他的卧室门口,又会想起他。

有一两次,我暗示母亲,是不是可以将父亲搬到屋外,像一根木头一样和那些木头堆放在一起。

“他的胸口还有热气。”母亲说。她说这句话时的语速快得像是穿进靶心的一只箭(我这么说一点也没错,因为我小时候玩过这种游戏,我甚至还用桃木做的弓,他们说桃木做的弓不仅耐用,而且吉祥,用高粱杆做的箭射穿过一只公鸡的脑袋)。她每次只说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什么,她的眼神像一枚钉子一样固执地盯着地面。等她回过神来,那双眸子里又满含着怜悯和恳求之情。

“那就让他躺在那里吧,”我用眼神回答母亲。自从父亲躺在床上以后,母亲变得落落寡欢,话也少了许多,如果不用语言也能说清楚的事,她就一句话也不说。

“那就让他躺在那里吧,”我说。我这样说纯粹是为了给她一点安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这么说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只是躺着而已,”我又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她的眼神中有时也滑过一阵亮光。她大概是幻想父亲哪天像正常人一样,在天亮时醒过来。这时我就在心里对母亲的神情发出疑惑,我用目光提醒她外祖母生前的话:“你们别做指望了,他是不会醒过来的。”外祖母早已辞世多年,难道你一点也不相信你母亲的话,你还和他一样没有醒过来吗?母亲看到我的目光,她的面庞又黯淡下去。

黑暗处,我伸出的手摸到房间的隔板。我知道隔板下方,就是父亲的床,他就躺在那里。只要我的手朝下摸,就能碰到他的额头,再顺着床沿,就能摸到他的手。再过两分钟吧,三十秒也行,那只手开始在空气中等待指令……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顺着床沿,就能摸到他的手。

客厅里传过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即惊慌失措起来。

我要出去了,我总不能让母亲看到我一个人偷偷溜进父亲的房间吧。

我回到客厅,母亲用她的眼神观望我,她大概是希望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样的表情,然而我早让我的脸上风平浪静了,此时完全是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到你的屋子看了看,那里面也太潮湿了,晚上住着冷吧?”

“不冷。”我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知道我在撒谎,但是她还是继续说到。“一有太阳,我就会把被子弄出去晒一晒。”

一股香气从厨房飘到了客厅里面。母亲端了一碗饺子走进父亲的卧室。自从父亲躺在床上后,母亲这样的举动一直持续着,她大概是希望这散发着香味儿的食物能唤醒父亲的知觉,但她不得不将食物原封不动地端出来时,就会察觉到我和妹妹厌烦的眼神像箭一样飞向她。她便低下头去。直到她做完手头的事,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她又抬起头,眼里露出大地一般的平静。

晚饭后,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从屋外钻进来的风将蜡烛无精打采的火苗抚摸得昏昏欲睡。过了许久,母亲才说出一句话,“你们等了这么久,”母亲的目光从我们的脸上落到我的脸上,“我知道你不愿在他活着的时候,那就等他死去吧。下周二,快了,等把他的事办完,就安排你们。”

妈,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吧,我们的事是不用你管的,难道你还以为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要在活着的时候完成它吗?难道你要像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安排躺在床上的男人和你那样安排我们吗?不,你错了,我们早已商量好了,我们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保持现在这样的状况。我本来想将这一番话说出来,但又怕说出来母亲会伤心,再说了,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我们完全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或者装作从来没有这么一回事。

母亲在客厅里搭起一张床,张罗我和女友睡下。随后她拿着一盏油灯走向父亲卧室旁边的屋子,光线越来越暗,等她合上屋门,眼前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我开始和女友亲热起来,大概是旅途太累的缘故,我还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她就发出细微的鼾声。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声,过了一会儿,风声也停止了,但还能听到几声虫子的鸣叫,只是离得很远,不认真听,就听不到。在将睡未睡中,屋外的虫鸣声也没有了,只剩下蚊子在头顶飞来飞去,它的嗡嗡声时近时远,也让我的睡眠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朦胧中,一阵远处驰来的记忆掩盖了我的困顿,将我带回到幼年。

夏天,屋外的树木茂盛地生长着。母亲带着妹妹去了远嫁异地的姨妈家,留下我和父亲在家里。父亲每天早上出门,都将我锁在屋子里。“外面不安全,你就待在家里。”他走后,我直着身子坐在凳子上,长久地盯着墙上的钟表。这样直到身体发麻,我就起身附在窗户上,看一只鸟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又飞走了。

从窗户往外看,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在漫长的夏天,有时也能看到父亲回家进门之前,在胡同的拐角,双手搂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他们像是两棵长在一起的树一样久久伫立在那里。我爬在窗口偷瞄他们,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后,父亲还总是回头看她几眼。

這样过了一段时间的一天傍晚,父亲搂过的那个女人挽着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在胡同里走着。这时父亲从他们对面走来,看到他们,父亲怔了怔,就从另一条路上走开了。还有一次,父亲和他们无可避让时,就微笑着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在夏天将要接近尾声时,我看到红裙子女人挽过的中年男人牵着我的伙伴小明的手,从胡同这头走过去,消失在胡同尽头。

“过不了多久,”小明对我们说。“我爸爸就要回来了,到时我就有一大堆好吃的。”

“有多少?”小刚瞪大着一双眼睛问。

“这么大一堆,”他的两只手像是要去拥抱一棵千年古树一样张开了。

半小时以后,小明的一只手被他父亲紧紧牵着,另一只手捏着一只冰棍儿,蹦蹦跳跳地,就像一只兔子,是的,某本课外读物上就是那样写的,小明的一只手被他父亲牵着,蹦蹦跳跳地朝胡同的另一头走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再次看到他们消失在胡同口,一个让我害怕又兴奋不已的想法像一只蚂蝗钻进我的小腿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从橱柜一只瓶子里取出五粒白色的药片,这东西据说睡不着时,来上一两粒很管用。“吃上五粒就能让人昏睡五个小时,吃上十粒就能昏睡一天,要是吃上整瓶就会要人命。”王老头在卖给母亲这瓶药片时叮嘱她说,“可不敢吃多了,李家庄子王家的儿媳妇就是这样死的。”

五粒药片躺在我的手里,我将它们放进水杯,朝里面倒入半杯水,又拿筷子搅拌了一阵子,这些药片一点一点变小了,直到它们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

父亲一身酒气地回到家中,他将手中的剩菜剩饭朝桌上一扔,嘴里说,“去倒杯水来。”他的声音洪亮而坚硬,就像是从墙壁上某个小洞里发出来的。我把水杯递到他的手上,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我一边吃着餐盒里的食物,一边用余光看他。他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就坐在祖父坐过的那张太师椅上。

父亲的身体斜靠在椅子中,他的头耷拉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从椅子的扶手边垂下来。我站在墙角看着他。看样子,他睡着了。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父亲没有理睬我。我又拿起手中的杯子在墙上磕出咚咚的响声。他没有一点点反应。我停下来仔细地观察了父亲一会儿,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我决定让手上的杯子掉到地上。玻璃杯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一声脆响,又在地上弹动了几下,滚到墙角完好无损地停了下来。要是在往常,父亲听到这样的声响,他会暴跳如雷地一跃而起。但是这一次,他的身体和椅子粘在了一起,固定在墙边一动不动。

我跳了起来,任由我的身体落地时厚重的鞋底接触地面发出巨大的声音。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又使劲朝墙面踹了一脚。我听到窗玻璃哐当一声。但我马上就后悔了,墙面印上了我的鞋印,如果我不想办法把他们弄干净,父亲醒来后一定会狠狠地揍我一顿。有那么一瞬,我在想,父亲会不会永远也不再醒来。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突然害怕起来。

斜靠在椅子上的父亲和我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我只要走过去,就可以抓住他的手——那双在母亲的记忆中,曾经将我举过他的头顶的手。有那么几次,母亲告诉我,父亲将我像玩偶一样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母亲说他像岩石一样的脸,在那时开出向日葵般的花朵。母亲回忆起这一幕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像是涂过一层亮灿灿的金粉一样的光彩。在说到父亲的笑时,总还不忘补充一句,“那样子就像他刚从赌场上赢钱回来。”但无论母亲说什么,我的记忆已经无法企及那么遥远的事。在我所能回想的往事里,父亲的手再也没有触碰过我的身体。

在那个遥远的夏天,我决定朝墙角的父亲走过去,我先是绕到椅子背后。他的肩膀像一座小山一样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的手。我又绕到他的左方,我看到他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钢条一样从椅子上垂下来。我的手实在太小,我只能抓住他的两根手指。我将自己的一只手贴进父亲的手掌,用另一只手扳动那些坚硬的手指,试图让他的手裹住我的手,但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我没有扳动父亲的手。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像是一尊雕塑一样的父亲,像豆子一样的泪滴从我的脸颊上砸到了地上。我那样看了他好几个小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早已经过了父亲规定的睡觉时间。我像往常那样脱光衣服躺在床上。但是我没有睡着,我一直眯着眼睛,躲在黑暗中观察灯光下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直到夜深人静时,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眯着眼看他的举动。他的神情显示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站起身来,用手在头上拍着,踱着步子在客厅走动了两圈,又朝我睡觉的床上看了看,接着,他的目光落向墙上的钟表,他的嘴里说:“嘿,这个酒的后劲还真大。”

“你这个骗子,”女友说,“你跟我说的话都是编的。”

“哈哈,”我露出笑声说,“你还没睡着吗?我想要你。”

女友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我,发出匀称的呼吸,看来她刚刚说的不过是一句梦话。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我站在屋外,一个陌生人远远地朝我这边走来。他一会儿抬头看看我,一会儿又低头走路。他看我时那眼神就像是我们认识一样,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再根据他一头卷曲的长发和像头发一样裹在脸上的胡须,显然他也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我诧异地走进屋子,告诉正在吃饭的母亲,屋外来了个陌生人。看着我吃惊的表情,她甚至顾不上放下碗筷,就冲了出去。她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表情,手中的碗筷不由自主地摔到地上,泼洒一地的米粒让鸡群扑腾着翅膀冲了过来。

母亲发出哭声伴随脚底的奔跑扑进男人怀中。

“你爹回来了,这是你爹啊!”母亲回过神来对我说,“快喊爹。”我没有喊他,他似乎也没有看到我。“外面什么也没有,”他对我的母亲说。他说这句话时,满脸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随后他径直走进屋里,在他经常午睡的那张床上躺了下去。

我看了一眼正在发愣的母亲。我知道我们的记忆同时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上午——那天,飓风弄得天空和大地浑浊不清,坐在飞行器上,在高空飘来飘去的父亲被沙尘完全遮挡住了,等到第二天晴空万里时,我和母亲发现天空里的父亲不见了踪影。

飞行器耗尽了父亲的青春。从少年开始,直到我的降生。几年后,母亲的肚子又一天天大了起来,这些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在飞行实验中,他一次次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每次还没等伤口愈合,他又重新开始绘制图纸,修复那些可以继续使用的零部件。母亲没有干涉她,而是包揽了里外所有事务。在妹妹将要降临这个世界时,父亲的飞行器终于在空中飞了起来。可是紧接着,我们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三天三夜过去了,飞行器还像刚飞上天那样动力十足,丝毫没有落地的意思。

它吸引着这一带的人丢下手中的事。即使是吃饭,他们也手捧饭碗,盯着天空里的父亲和他的飞行器。

“看来,飞行器没有落地的功能。”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

“不对,就算是一只鸟,它也有落地的时候。”

“你见过连续在天上飞好几天也不落地的鸟吗?”

“不会是沾了邪气,变成了怪物吧。”

在旁人的惊慌中,母亲没有乱了阵脚。

夜晚降临,母亲担心父亲看不到家的位置,就用桐油浸泡了皮纸,在屋外点上一只把夜空都照亮了的火把。

这样一连过了很多天,父亲和飞行器仍在天空飞来飞去。

“我们累死累活,他倒是好,看我哪天一枪把他轰下来。” 我对母亲说。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这一带的人不再像往常那样时不时抬头去看他,而只是在抬头看天气的时候,才去瞄他一眼。

“这个家伙,怎么还不下来?”

“儿子,去给我倒杯水,”母亲挺着大肚子依靠着墙壁说。“我肚子痛得厉害。”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我把一杯水递到母亲手上说。

我掏出藏在墙壁夹缝里的钥匙,打开爷爷留下来的箱子,从里面取出那把老式火枪,朝枪膛里塞进去一大把弹珠子,像是射击一只鸟一样瞄准飞行器。“砰”的一声,一把黑色的弹珠子像雨滴一样从枪膛射出去。

父亲在空中发出嗷嗷的叫声。“狗日的,你想要了老子的命啊,”他大声咆哮起来。飞行器跟着父亲的咆哮声在空中摇晃了两下,又继续像先前那样完好无损地飞着。“总有一枪能把它打下来”,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朝枪膛装了比第一枪更多的弹珠子。我举起枪,瞄向飞行器,想再来几下,母亲十分惊慌地制止了我。“这样会要了他的命的。”她用眼神看了看空中的父亲,又看了看我。“我们等等吧,总有一天,他会下来的,”母亲流露出满是爱意的眼神说。“他喜欢这样,就先让他这样吧。”

母亲准备好一些食物,她朝我看了看,她知道我不愿意做这些事。她让人爬上屋后那棵方圆最高的树,再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根长长的竹竿,将煮好的红薯土豆挂在最顶端的树梢上,以便父亲能像冬天的乌鸦喜鹊享用留在柿子树上红彤彤的柿子一样去享用它们。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一个老人提议说,让我们在院前那块空地挖一个池塘,在池塘里装上水,再让他跳进池塘里。但这马上遭到母亲的反对,她说他会摔死的。尽管老人竭力地说他比一般人更能摔,因为他之前也摔过很多次,虽然受了伤,但命总是能保住。“没用的,”母亲说,“如果他不愿意,他是不会回到我们中间的。”

看来母亲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他想这样就让他这样吧,”母亲说。

“这么说,你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了吗?”我说。

母亲陷入到沉默中,我从一阵刺骨的寒冷中醒来,才发现我刚刚不过是在梦里和母亲对话。母亲在白天几乎是一言不发的。

就在担心和忧虑中,秋收到了。屋子的前后左右,一片金黄的小麦一望无际,它们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长势都要好,这让即将临盆的母亲既喜悦又悲伤。家里没有劳动力,她只好把这一带的人都请来帮忙。而她自己也拖着沉重的身躯,和那些请来的人一起收割小麦。这时,父亲却一改往日漫无目的飘来飘去的情形。他开始飘到麦地的上空,向收割小麦的人发号施令。

“你们从东边割,”父亲像是在指挥一场战斗那样指挥着大家,“你们去西边,你们几个去南边,北边有山坡,这样就能对这块小麦形成合围之势,要不了多久,就能割完了。”

麦子收割到一半时,麦地里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就像一阵风一样,将麦田拂出层层波浪,那是母亲刚生下来的妹妹的哭声。“是一个女儿,这下满足你的心愿了,你就下来吧,”母亲躺在麦地里,脸上流露着欣慰。“哦,”父亲说。“等上一阵子,等我把事情忙完了,我就会下来看看你们的。”

“要是这样的话,”她对空中的父亲大声喊道,“你先给她取个名字吧。”

“我想一想。”父亲在空中回应母亲说。

风是在小麦将要收割完毕时到来的,等到小麦全部堆放到打麦场上,风越吹越大,是那种绿色的飓风,它将一些树连根拔起。打麦场的麦子都像是长了翅膀的蜻蜓,它们纷纷上了天,空中变得一片金黄,就像河中泛滥的洪水,那些飞舞着发出呼啸声的麦子包裹了空中的父亲。母亲看着天空,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灰暗下来。

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将地面上爬行的蚂蚁和小虫子也都掃上了天。几天以后的清晨,风停止了,天色渐渐明亮,直到红日从东边的山上升起,一切又都置于眼底,母亲和我在空中搜寻着,那上面是一片大海一样的蓝色,就连发丝般细小的云彩也看不到。

屋里只剩下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女友匀称的鼾声。我悄悄穿上鞋,贴着墙朝父亲的卧室走去,我掀开门帘,轻推着木门朝另一方转动,使它不发出一丝声响。我又摸到了隔板,父亲就躺在隔板下方,我只要顺着隔板朝下摸,就能摸到他的额头,再顺着床沿,就能摸到他露出棉被的那只手。

我的手顺着床沿朝前摸去。在床沿一半的地方,我摸到一只热乎乎的、柔软的手。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儿子,是你吧?”那是母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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