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我回到北京,说起这件事,好多人都不相信是真的。但它确实是真的。事情发生在四十八年前的春节,那是我离开北京到北大荒过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的中午,队上聚餐。尽管从年三十就开始大雪纷纷,依然阻挡不住大家对这顿年饭的渴盼,很早,全部知青拥挤在知青食堂里。队里杀了一口猪,炖了一锅杀猪菜,为大家打牙祭。队上小卖部的酒,不管是白酒还是果酒,早被买光。
那是我第一次吃杀猪菜,翻滚着沸腾的水花,端将上来,热气腾腾,扑面而来,满眼生花,觉得新鲜。
比血肠更让我感到新鲜的,是赶马车的车把式大老张带来的一大坛子酒,倒给我们每个人一小杯,让我们尝尝,猜猜是什么酒。这种酒,别说我从来没有喝过,就是见都没见过。度数没有北大荒酒强烈,却别有一种香气,浅黄颜色,非常鲜亮,味道有点儿甜,也有点儿发酸,入口进肚,绵绵悠长,特别受女知青的欢迎。一大坛子酒,很快被大家喝光。大老张告诉我们这叫嘟柿酒,是他用嘟柿自己酿造的。嘟柿,是一种秋天结的野果。那时,我没有见过这玩意儿,大老张说秋天带我进完达山摘嘟柿去。
这顿年饭,热热闹闹,从中午一直吃到了黄昏。难得队上杀了一口猪,难得大家能欢聚一堂。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心中想家的思念,便暂时被胃中的美味替代。有人喝高了,有人喝醉了,有人开始唱歌,有人开始唱戏,有人开始掉眼泪……拥挤的食堂里,声浪震天,盖过了门外的风雪呼啸。
就在这时候,菜园里的老李头儿一身雪花地扛着半拉麻袋推门进了食堂。老李头儿五十多岁,大半辈子侍弄菜地,我们队上的菜园,让他一个人侍弄得姹紫嫣红,供我们全队人吃菜。不知道他的麻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如果是菜,大家的年饭都已经吃完了,他扛来菜还有什么用呢?只见老李头儿把麻袋一倒,满地滚的是卷心菜(北大荒人管它叫洋白菜)。果然是菜,望着一地的卷心菜,望着老李头儿,大家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几个喝醉酒的知青冲老李头儿叫道:这时候,你弄点儿洋白菜干什么用呀?倒是再拿点儿酒来呀!
老李头儿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喊,对身边的一名知青说,你去食堂里拿把菜刀来。要菜刀干吗呢?大家更奇怪了。菜刀拿来了,递在老李头儿手里,只见他手起刀落,卷心菜被拦腰切成两半。从菜心里露出来一个苹果。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这让大家惊叫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半麻袋的卷心菜里的苹果都金蝉脱壳一般滚落出来,每桌上起码有一两个苹果可吃了。那苹果的颜色并不很红,但那一刻在大家的眼睛里分外鲜红透亮。
可以说,这是这顿年饭最别致的一道菜。这是老李头儿的绝活儿。伏苹果挂果的季节,正是卷心菜长叶的时候。老李头儿把苹果放进刚刚卷心的菜心里,外面的叶子一层层陆续包裹上苹果,便成为苹果在北大荒最好的储存方式。没有冰箱的年代里,老李头儿的土法子,也算是他的一种发明呢。
很多人不大相信,有人对我说,卷心菜的菜叶是一层层从外面往里面长的,苹果怎么能包裹进菜心里面呢?说这话的人,是没有种过卷心菜。前两天,我到北京郊区的知青农场的大棚里买新鲜的蔬菜,看到大棚里的卷心菜正在卷心长叶,和负责种菜的一位师傅说起这段往事,她望着卷心菜的菜心,笑著说,这倒真是一种好法子!
现在,正是把苹果放进菜心里的时候。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