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蒙蔽的视野

2017-08-09 19:31易康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厨子老张男孩

易康

一九三四年秋,军统局北平站站长陈恭澍率领手下来到天津,这回他们的目标是躲在日租界附近的石友三。

按照惯例,陈恭澍先命人找来石友三住宅的平面图加以研究。他们得知这所中式的大宅计有三道门,一条穿堂,一方狭长的天井,一个宽敞的大庭院。石友三就住在第三道门内的大庭院里,庭院的正屋是一幢两层的楼房。楼房门窗轩敞,无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能一目了然。楼上计有两间厢房,一间花厅。东厢房是石友三的书房兼卧室,西厢房则住着石友三的妻妾和一个男孩。正屋坐南面北,屋南的庭院本来有一扇后门,但石友三命人将门锁上,钉上厚木板封死,并告知家人亲随不得涉足這一地带。

南庭院其实是废园,长满了乱糟糟的杂草荆棘。西北角有一个土堆,大约半人高。土堆上长着一棵长青树,歪歪斜斜地倚墙而立。树枝错杂,有相当一部分伸展出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棵树枝繁叶茂,秋风吹来,浓荫摇曳,飒飒有声。当初石友三曾在树下皱着眉头沉思良久,但最终也没有让人把树锯掉。令人费解的是,陈恭澍在研究行动方案时,虽力求缜密无误,但还是忽略了这棵树可能起到的作用。事后,他不无自责地说:我们的行动缺乏了点想象力。

事实上,一个缺乏想象力的行动方案是很难置石友三于死地的。石友三不是等闲之辈,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命被军统算计着。所以他一直龟缩在深宅里,深居简出。此外,他对家属亲随的管束甚严,非经允许或差遣,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家门,只有每天去菜场买菜的厨子是个例外——陈恭澍和他的手下在了解了以上的情况后才感到:刺杀石友三绝非易事。他们虽然都是行家老手,但谁也不能保证此次行动万无一失。他们还知道,石宅里还住着两个日本宪兵,专门负责与租界的特高课保持联系。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租界的日本宪警就会闻讯而来,由此而引发的自然是一些连锁反应。陈恭澍明白,他的上司是很忌讳这些的。

经过研究,陈恭澍决定先敲山震虎,看看石友三的反应。如能引蛇出洞当然好,假如石友三依然故我,那就另想办法,此举还可以摸一摸石宅的虚实。陈恭澍派出侦察员小李和另一个行动员去执行此项任务。他们扮成学生在石宅外踢球,小李有意一个大脚将球开过院墙。行动员佯装要进去找球,上前与门房保镖纠缠作掩护。小李则趁机破门而入,一直往里冲。他穿过穿堂,推开虚掩的第二道门。门里是天井,天井的两侧各有两间平房,房里的人听到响动正往外走,除了日本宪兵,还有两个穿军装的中国人,他们都神情紧张,其中一个还摸出了腰间的手枪。小李迅速跑过天井,硬着头皮猛撞第三道门,门开了。他一抬头,恰巧与楼上的石友三打了个照面。此时,石友三正手扶楼栏杆探身俯视,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小李不去看他,而是快速地四下扫视。他很快发现在楼后面庭院的那棵大树上隐约有个人影,那人影一闪,他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身后赶来的人已经将他揪住,连推带搡地轰出门外。

石友三知道来人蹊跷,但没有穷究,倒是十分在意小李的最后一眼。他提着驳壳枪飞跑到后院,冲着树上的人暴跳如雷:“妈拉个巴子的,再爬树老子就崩了你,你个小杂种!”

在研究石友三习性时,陈恭澍他们知道,石友三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妻妾相随,却很少携儿带女。通常他是将儿女留在北平,或者是安置在东北老家,而眼下却是一个例外。可能是石友三最喜欢这个男孩,也可能是石友三最喜欢的小妾生的。陈恭澍曾调侃说:最好找人来问问。

实际情况是,石友三对这男孩很冷漠。除了为他爬树而大发雷霆外,一般情况下,他都很少看男孩一眼。男孩也很惧怕他,总是设法躲着,实在躲不过,就蹲下缩成一团,悄然不敢做声。

那男孩大约七八岁,苍白的脸,黑幽幽的大眼睛。他们总让他穿一件皱皱巴巴的浅灰色西装和一条草绿色马裤。他的神情常常是羞怯凄惶,一点也不像是个混世魔王的儿子。

石友三给孩子订的规矩中就有一条,不得随便离开庭院里的正屋。但孩子不愿待在二楼,因为石友三总是窝在二楼抽大烟,间或会客,而妻妾们则在西厢房打牌赌钱,男孩担心玩耍时发出的声响会引来大人的责骂。所以通常他会溜到一楼,在前院一带逗留。一楼的东西厢房都上了锁,男孩就常常跑进中间的堂屋里。他熟悉堂屋里的每一张桌椅,桌椅上雕刻着福禄寿,那些仙鹤桃李他都看烂了,看得腻烦透了。

不仅如此,孩子还熟悉堂屋里的每一扇门窗,门窗上的每一块玻璃,玻璃隔扇上镂空的花板,花板上吉庆平安、年年有余。尽管是熟悉,但男孩还是常常愣愣地看着这些玻璃和花板,看着阳光一点点地从花板上移动。

正屋前面的院子空阔,地上铺着水磨的方砖。仆人太勤快,打扫得太干净,砖缝里连一株杂草也没有。空无一物,索然无趣。前院的西面还有间厨房,厨子是个哑巴,除了干活就是低头看脚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阳光早半天儿照西半院,晚半天儿照东半院。天总是蓝蓝的,天津的天比哪儿都蓝,比哪儿都蓝得纯粹。院墙很高,太高太高。隔着院墙男孩会听到从大宅外传来的各种声响,男孩常屏息凝神侧耳静听,努力辨别出是什么声响,努力想象着大宅外的人和事。远处的嘈杂而模糊,近处的单一而清晰可辨。有人声,有鸟鸣犬吠,有车铃汽笛,有马达的鸣响,有莫名的物体发出的莫名的摩擦碰撞声,还有租界军营里早晚各一次军号声,军号的声音最清晰,高亢而悲凉——像为早晨的太阳唱歌,像为黄昏的夕阳呜咽。男孩常立在干净得连一棵草都没有的前院里凝神细听,虽难辨究竟,但他努力一探究竟。所以只要大宅里有点事,石友三他们有点事,使得他们想不到男孩,男孩就会哈着腰,像猫一样地蹿到后庭院,翻身爬上土堆,藏在树叶或枝条间,得意地摇晃着树枝看着街景,傻笑个不停。

陈恭澍在听完小李的汇报后,便又召集手下做了一番分析。大家都认为此次侦察已经完全否定了强攻石宅实施制裁的可能。因为强攻不仅会惊动日本人,而且即便能够得手,刺客也难以全身而退——这都是大忌。经过研究,他们觉得眼下有两个方案可行:一是引出石友三,在石宅外将其击毙;二是买通亲随保镖,将其毒杀。买通谁呢?他们想起了二道门里的中国军人和天天外出买菜的厨子。有人认识厨子,说那是个哑巴。陈恭澍一笑:哑巴也贪财好色。

正当大家在讨论分工、明确职责的时候。小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觉得第一套方案更可行。他认为:如果收买失败就会弄巧成拙、暴露行动目的,这是一把输不起的牌,引出石友三将其击毙则可以避免横生枝节、拖泥带水。他说:我们对石友三的孩子也做过研究,不管怎么说他总是石友三的。孩子小,容易控制,有一定的成功概率。陈恭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与众人做了一番分析,决定两套方案同时进行,磨刀不误砍柴工:一帮人去跟踪厨子,了解他的出行路线、活动规律,同时摸查石友三亲信的社会背景;另一些人则装扮成摊贩、手艺人在石宅附近流连,刺探情况,寻觅机会,相机而动。

那天,男孩挨了石友三的责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滑下来。他望着石友三和那支闪闪发亮的驳壳枪,惊惶得不知所措。在傻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撒腿飞跑,一口气跑回到一楼的堂屋里,躲在桌椅下瑟瑟缩缩地蜷成一团。直听到石友三“咔哒咔哒”地上了楼,还惊魂未定。石友三回到卧室,就继续抽他的大烟,不再想那个孩子。此时,他的心思全在日本人身上。他冒险来到天津,与日本人频繁接触,准备待价而沽。他知道,只要物有所值,日本人是肯下大本钱的,到时候人枪都不是问题,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可日本人很精,得不到他已被当局抛弃的实证就不会下注。石友三虽然对此颇费思量,但他毕竟是见多识广,对当局惯用的伎俩心知肚明。他明白只要耐心地等下去,机会自然会如愿而至。

两天后,陈恭澍让手下按既定方案在石宅附近蹲守。接连三天,除了那个可能是贪财好色的厨子外,他们未见任何人出入大宅。他们丝毫没有放松,一边继续蹲守,一边静候着上峰的指示。到了第四天,化装成箍桶匠的行动员老张终于等来了机会。这天下午,一直在佯装修桶的老张听到石宅里有了动静,像是二道门在吱吱呀呀作响,此时已经过了厨子买菜的时间,往常在这个时候石宅里像死一样的寂静。老张凝神细听,心里不由得紧了起来。他向门口的传达室瞟了一眼,那些保镖佣人正在打牌说笑。老张预感将会有意外发生。片刻之后,那门又响了一下。老张听清了,有人正试着开门。他更相信自己的预感了,于是他向远处两个化装成小贩的行动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心领神会,放下手里的生意,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悠悠地靠过来。门开了。开门的人起初还迟疑不决,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老张抬眼一扫,果不出所料,是那男孩。

那男孩想必是挨了石友三的责骂,不敢再去后庭院,所以只能在前门这一带溜达,他肯定是乘石友三抽大烟时,偷偷地打开第三道门,然后迅速穿过天井,躲进第二道门的门洞里,并最终大起胆子打开了通向外面的这道门。

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的门槛很高,都在男孩的膝盖以上。两道门之间的穿堂由高到低呈坡形,穿堂和传达室有壁板相隔。午后的阳光正投射在深褐色的壁板上。老张想,这真是天赐良机。他用刨子“嗤啦嗤啦”地刨着木板,以引起男孩的注意。男孩先是盯着穿堂的壁板,接着又看着宅门外的那块上马石。上马石溜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橘色的亮斑。老张看着孩子,刨下一圈圈木花,刨木花的声音很响脆,男孩终于被吸引了過来。老张对着他“嘻嘻”一笑,然后指指木花。男孩立着没动,盯着老张手里的刨子看,老张招手示意男孩过来。男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着门坎,倾侧着身子打算往外翻越。此时另外两个行动员已经走到老张身后,只要男孩走过穿堂,他们就冲上去劫持他,如果此举能引出石友三,那就大功告成了。老张他们看到男子已经斜卧在门坎上了,就都悄悄地把一直掖在腰间的手抽出半截。然而就在这时,男孩突然不动了,他黑幽幽的眼睛紧盯着他们掏枪的手,这架势他太熟悉了。男孩“啊”地一声尖叫,从门坎翻跌到穿堂,接着又从穿堂的斜坡滚到大门口。机不可失,老张大步冲过去,夹起尚在地上挣扎的孩子往回跑。传达室的保镖听到动静都出来了。跟在老张身后的两个行动员提枪迎了上去。保镖们吵吵嚷嚷地乱成一团,其中的一个转身进了二道门到里面去通报,他在进去之后将门随手带上。老张与前来接应的同伙挟着男孩一起慢慢往后撤。他们就盼着石友三能出来。可事与愿违,二道门始终关着,只留着两个徒手的保镖呆呆地立在大门口,一副手足无措的窘相。

陈恭澍藏在停在街口的一辆汽车里指挥,眼前的局面使他也一时乱了章法。他只得命令老张他们带着孩子上车。老张不甘心,要再等等看。陈恭澍说:你昏啦,过一条街就是日本人的租界!男孩吓得缩成一团,睁着泪眼死盯着老张,老张用枪在男孩眼前一晃,恐吓道:哭,老子崩了你!

石友三在保镖报告之前,就已经放下烟枪跑了下来。他大喊大叫,让随从紧闭两道门,并持枪把守。接着,他又唤来了那两个日本宪兵。石友三告诉他们:这肯定是军统干的,军统专干这些打劫绑票的勾当。他让宪兵赶快去跟上司联系。他说:今天的事你们都看到了,用不了多久,那帮人还要来,照现在这局势,想杀个汉奸立功扬名的人实在太多了。

两个宪兵打电话折腾了半天,才得到上司的指令:让石友三到先去租界避一避。石友三说:我不去,只要出了这门就是死,你们日本人再不采取行动,那就干脆为我买副棺材吧。他吩咐完手下加强警戒,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继续抽大烟。

这场虚张声势的闹剧,很像是一出双簧。所以,石友三倒安逸下来了。他想: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找他谈合作事宜。至于那孩子,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撤离石宅后,陈恭澍首先找地方安顿下男孩。他虽然懊恼,但没有过多责怪手下。因为在此之前,他对这套方案就没寄予多大希望。他要老张他们做好总结写出报告,以便日后向上司交差。他说:急于求成是要坏事的,不过大家能及时撤出还是可嘉的。

一个星期后,陈恭澍又一次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研讨第二道方案的实施计划。根据他们掌握的材料,住在第二道门里的两个中国军人分别是石友三的警卫参谋和侍从副官。警卫参谋常跟随在石友三的左右,而且枪不离身,他们都觉得在此人身上下功夫是一条捷径。如能促使其反正,则刺杀石友三易如反掌。他们知道警卫参谋是北平人,可以通过在北平的社会关系与之接近。加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予以经费,助其安顿家小,他还是有弃暗投明的可能的。至于那个哑巴,陈恭澍认为:此人进出石宅独往独来,除了买菜不与任何人接触,但以往的经验表明这种类型的人往往易于收买。假如警卫参谋与厨子联手,那么成功的概率无疑会很高。最后,老张提到了那个男孩,陈恭澍想了想说:这孩子没用了。老张说:那就干脆把他毙了。陈恭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杀了他倒是帮了石友三的忙,我们不能再做错事了,我看孩子不算机灵,放他回去是不会坏事的。

这些天,石友三的心情本来蛮好,事情的发展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日本人不再犹豫,让他派亲信到日租界洽谈协商。与此同时,石友三也忙着召集旧部,派他们拿着他的帖子去北平与那些失意军人联系。但当孩子被放回来以后,石友三不免有些沮丧。他看着满面泪痕、呆若木鸡的男孩,轻轻地骂道:小杂种,你的命倒挺大的。

现在,孩子只能待在第二道门以内。二门里是一条狭长的天井,天井都覆盖在高墙的阴影里。这儿跟第三道门的前院一样,打扫得很干净。男孩蹲坐在墙角里,竭力蜷起身子,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些。他有了怕心,知道大宅外的危险,只敢留在天井里玩耍。在这儿,他能做的就是扒墙角的苔藓。天井里阴沉沉的,东西两头的两间平房除了在正午时分,都是黑黢黢的。东屋的参谋和副官这几天特别忙,匆匆地进进出出。他们穿着布鞋,轻手轻脚,遇到男孩往往面无表情地扫一眼。西屋多数时候没有大的声息,但偶尔也传来电话铃声,屋里的人也会小声说上几句话,但男孩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有一次,一个宪兵从门里探出头来。男孩看到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红色的肩章上缀着一颗亮闪闪的银星。宪兵表情冷峻,态度严肃。男孩曾试图接近东西两间平房。他怯生生,凝神屏息,但当他看到纸窗上有人影晃动时,就会感到惊慌和莫名的难堪。他立即撒腿跑开,跑到第二道门的门洞里,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男孩回来后的这段时间,石友三仍然在楼上抽大烟,偶尔也在西厢房和饭厅走动。饭厅的正面挂着一幅旧的山水中堂,两旁各有一副红色的对联,中堂下面的供桌上有香炉烛台。阳光从前后门窗照入,使得饭厅十分敞亮。这儿不断地焚香点烛,成天弥漫着香烛的气息。每每到了早晨、中午、晚上,大宅里的人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在饭厅吃饭:先是妻妾和孩子,然后是仆从佣人,接着是石友三本人,最后才是警卫副官。陈恭澍他们都曾研究过石友三家的这一用餐习惯。他们觉得在一天之中,这时候石友三接触的人最多最杂,对刺客来说是下手的好机会。当然石友三也有所防备,吃饭的时候,他总让参谋、副官侍立左右。他这令人费解的吃饭顺序,极有可能就是预防不测的措施。

那天,孩子像往常一样先吃完饭,仆从佣人随即乱哄哄地涌了进来。这场面以前没有过,石友三没有被惊动,依然在东厢房不见露面。孩子乘机跑出饭厅。在下楼的时候,他遇见了警卫参谋。今天他来得迟了些。男孩贴着楼梯的扶手让他过去,然后骑在扶手上滑到楼下。

阳光直射到正屋里,屋外的天空蓝湛湛的。后庭院里一片靜谧,唯有院墙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铜锣声。这是一面很小的铜锣,敲击时声音清脆,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使人心静,催人瞌睡。男孩跑到那扇被封死的后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见两个瞎子正从大宅外的小巷经过,前一个开路,后一个鸣锣。

尽管快到了石友三吃饭的时候了,男孩还是有所顾忌。不过他更惦记着的还是那棵大树。孩子不知道树名,他特别喜欢树的高大和枝繁叶茂。藏到这些枝叶间,浓荫将男孩与外界隔绝,他的身心可以完完全全地舒展开来。那天要不是小李眼尖,他是不会被石友三发现的。

男孩弓着身子躲在杂草间,一边留神注意正屋的动静,一边向那土堆挪移。该轮到石友三吃饭了,男孩下了决心翻身上了土堆,然后攀着树枝往上爬。在爬的同时,他还不住地扭头往饭厅那边看。石友三已经坐到了饭桌上,此时正背对着他。男孩松了口气,使劲地抓住那根伸向墙外的树枝猛地往上窜,然后一脚搁在墙上,一脚蹬着树枝。

他又回头看,看到厨子正在上菜。现在他透过枝叶能将整个大宅一览无余,别人却根本看不到他。男孩“嗤嗤”地傻笑。院墙外是僻静的小巷,再往前看就是宽敞的马路,街道之上人影屑屑,贩夫走卒来来往往。顺着军号声,男孩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军营,看到军营里飘扬着军旗以及扎白绑腿、列队操练的海军陆战员,他们的枪刺在阳光下显目地闪耀着。

就在这时,男孩又情不自禁地往石友三那儿看了一眼。其实,用不了多久他就用不着担心害怕了。二楼的饭厅马上就要闹得炸开了锅,谁还顾得上他呢。

陈恭澍和手下经过反复谋划、再三研究,最终决定在石友三吃中饭的时候采取行动。在获得局本部的批准后,他们就联络事前已经被收买的厨子和警卫参谋实施行刺。

那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厨子在关键的时候漏了马脚,被狡黠的石友三识破。警卫参谋眼看着厨子即将招供,就去摸腰间的枪,在一旁察言观色的侍从副官眼疾脚快,飞起一脚踢在警卫参谋的腰部。

石友三暴跳如雷,他夺过枪用枪柄猛砸参谋的头部,破口大骂道:你个小杂种,老子崩了你,崩了你!

至此,军统局北平站暗杀石友三的企图终于以失败告结束。不久,陈恭澍回南京述职,面对着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上司,他只有低头听其训斥,不敢出一言以复,但他心里却不服。因为他觉得此次行动计划并无纰漏,而以往那些堪称典范的案例却大多是歪打正着。他想:如果真的要检讨的话,恐怕就是那个孩子。

若干年后,当陈恭澍已至垂老,靠撰写回忆录打发光阴的时候,他依旧在探讨此次行动失败的缘由。他写道:

有一个重要的点被我们莫名其妙地忽略了,奇怪的是对方也未加注意。在那个秋天,我们好像一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蒙住了眼睛,成了睁眼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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