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
抄正后脚迈出门槛,反手用劲推门。“砰”的一声闷响,惊醒了六层楼道所有的感应灯。这声闷响既是对妻子柳云恼怒地发泄,也是内心郁结积压日久地排放。
柳云早餐后硬要携他一块去养生堂听讲座。社区响应上级的号召,近年开办了社区大讲堂,每周一堂养生课,每次听课婆婆姥姥挤得满满的。柳云听课回家对抄正说,教授讲了,退了休的人,无论你是机关干部或是企业工人,健康保养一定要记住“1234”。抄正问哪“1234”。柳云跟他一一细说:“1”即一个中心,以健康为中心;“2”即两个基本点,潇洒一点,糊涂一点;“3”即三个忘记,忘记年龄,忘记身份,忘记恩怨;“4”即四个有,有几间老屋,有几个老友,有点老底,有个老伴。抄正认为那是哄人的,那些从天亮到天黑没事干,油嘴滑舌的所谓教授靠口水哄得社区的婆婆姥姥一愣一愣的,每次听完课就让他们买保健品。柳云每次从社区大讲堂回来就往家里提一大袋要过期的保健品。那间书房堆满了保健品,抄正见着就烦,很少进去。对柳云的邀请,抄正硬生生回复一句他要去办公室。柳云堵了他一句,退休快一年了,还天天往办公室跑,自己不识趣,还不怕别人厌烦?世界上最冇见过你这样冇卵用的男人。这句话调门不高,却刺到了抄正的痛处。抄正没和妻子斗嘴,而是选择离家出门,防止战火升级。昨晚上自己匆匆败下阵来,未喂饱的猪当然会嗷嗷叫。
抄正去年十月份办了退休手续。领导找他谈话时,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能力和操守。听话听音,抄正感觉组织上一直让他干到满打满六十岁,而不是提前一至二年退下来等待退休,似乎有组织上的某种补偿味道。仕途生涯划上了句号,他没有作任何回应,只是笑笑。他不领组织上的这份情。需要补偿吗?
抄正牛高马大,体魄壮硕,白天上班精力充沛,中午也只在办公室打个盹,晚上回到家里,看到妻子那对挺大的奶子,饱满圆厚的屁股,欲望就特别强烈。年近花甲,床上功夫不逊年轻小伙子。每周一歌,常常弄得身下的妻子嗷嗷呼叫。她越喊叫,他干劲越大,大汗淋漓也不下火线。他说自己不跳舞,不进歌厅,不进洗脚店,不带任何邪眼看其他女性,除了工作,只在妻子的窝里让小鸟快乐快乐。柳云揶揄他,上班这么忙还有这么大的干劲,等他退休后没有了工作压力,那她遭受的压迫还不会更大?这其实是鼓励他、奖赏他。他也不无自豪地说,待退休后那一定会出现第二个青春期,回到新婚蜜月的频率。抄正记得有次参加乡下计划生育工作队,大约半个月没回家,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妻子按在床上云雨一番。去年办了退休手续,谁知是有想法冇办法,欲望也随权力渐行渐远。现在一个月也难得一次,柳云仍是那样风韵犹存,可抄正就是提不起兴趣。柳云给他吃这个补亏,那个滋肾都无济于事。那东西像一根烂布筋,使劲扯是伸直的,松手就缩成一团。任凭妻子怎么拨弄也抬不起头来。柳云怀疑他有外遇,跟踪他。他上班手握大权,献媚的年轻女性也有,但他从不正眼看。哪怕是低胸衫露出深深的乳沟,他也不余光扫一眼。现在退休成闲人,还有人跟他好?笑话。他任由柳云跟踪,她失望了。抄正每天钻进局里的阅览室,一坐就是半天。他随身带的挎包里有笔记本,读到好的名言警句随手记录下来。最后柳云给他下结论:白天冇卵事,晚上卵冇事。抄正也弄不明白,卵的力量也有退休下岗的年龄段?
抄正离开居住的小区,朝办公楼走去。小区到办公楼步行就是二十来分钟。那会还没有公车改革,配有专职司机。但抄正坚持步行上下班。既锻炼了身体,也了解城市管理的情况。解决小摊小贩乱堆乱摆的问题就是抄正步行上下班从小摊小贩的诉求中得到启示予以解决的。城市不建公厕,就有人随便大小便。同样的道理,小摊小贩是市民生活的一部分,不辟出场地给他们经营,大街小巷到处摆摊就永远也禁不了。抄正走到办公楼院门口,传达室的保安老武喊了一句“抄局长来啦。”抄正忙刹住前迈的脚步,退下来的人还总往办公楼跑,自找没趣?上周局工会发电影票,正碰上他从阅览室出来,随口问了一句:“有我的吗?”大概是新来的年轻小姑娘不认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从身边擦肩而过,丢下一句话“退休的不发。”抄正僵在那里半天未挪步。退下来的老同志不发电影票是他任局长时定下的规矩?还是新来的局长定下的条文?抄正自己也记不清了。
抄正没进办公楼院大门,回复保安老武一句“路过,路过,去前面办点事。”他绕道信步来到湘江沿江风光带。
沿江风光带是由原来的城市防洪堤提质改造来的。防洪堤修筑于六十年代初,自山峡大坝建起来以后,湘江汛期高峰也就在三十八米警戒线以下。近几年来市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把堤面改造成步行大道,堤内侧修建了一条木质栈道,堤外侧是一条八车道的沿江大道。这是上届政府的一大政绩工程,深得城市居民的点赞。五年前,抄正在城管局长任上,为修这條栈道,组织了多次拆违行动,把那些乱搭乱建的河鱼小吃茅棚全部拆除。现在栈道是市民休闲、散步、观江景、看龙舟赛很好的看台,抄正为自己当年的付出感到欣慰。抄正从东向西漫步游走在栈道上,手抚栈道栏杆,眺望湘江对岸。
抄正在城管局长岗位上干了五年多,在调任城管局长前他在市房管局长岗位上已干了四年多,在调任市房管局长前他在市信访局长岗位干满了六年。正处级岗位干了十多年没有再上新的台阶,在市里三十多个部委办局一把手中他不是唯一,但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每次调动不是他找组织,而是组织找他。九十年代市属企业关停并转像多米诺骨牌,养老保险又没跟上,到市委市政府上访的人像春天小河里的鲫鱼对游,排长队。市政府大门常被堵塞,弄得政府机关人员走后门,走地下车库的通道。这事很是让市委市政府的头头脑脑伤脑筋。组织上把抄正从市维稳办副主任岗位调市信访局当局长,由副处提拔为正处,当时他才四十出头,很多人羡慕他,看好他的仕途。他和信访局一班人加班加点,深入上访人群中做工作,了解诉求,听取意见。一方面积极向市委、市政府提出建议,争取国家的政策支持,尽快建立社保机制;另一方面建议市政府拿出一笔资金,解决当前企业下岗职工的生活困难。信访老大难的问题在抄正手上很快得到解决。他也曾试图向组织提要求,换个岗位。领导不想换他,年年评他先进安抚他,抄正也就不好向组织开口。后来房产局塌方式腐败,一个班子被抓进去关了几个,组织才派抄正去救急。房管局工作走上正轨后,他信心满满想在这个岗位为疯长的房价做点打压工作时,市城管局发生打人致重伤的事件,被境内外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市委在没有开会研究讨论的情况下,书记找抄正谈话,要他第二天就去城管局上班。他成了市里的消防救火队长,哪里发生灾情,就让他带队冲锋陷阵去熄火。某一天待抄正从陶醉自我的工作业绩和能力中醒过来时,发现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到什么政绩的人一个个上去了,有的到了人大,有的到了政协,有的进了学院,都在正处级岗位实质性上爬了一个台阶。而他干了三个正处级岗位的一把手,应证了那句座谈会上的发言:领导说不让老实人吃亏,抄正回一句老实人不吃亏,难道让那些聪明人去吃亏?退下来他内心很长一段时间波澜起伏,难以平静。在信访局和房产局长岗位上,分管的市领导暗示过他,要总工会争取申报省级劳模,他婉拒了。他知道省级劳模退休后可享受副厅级待遇。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又有政绩,在接下来的换届中还是有希望进班子的。享受副厅待遇和直接上副厅级岗位不一样。抄正一直想的是后者,他努力工作也有这个目的在驱使他。这是他自己错过的机遇,蠢啦吧唧的放弃了副厅待遇。当省劳模与进班子并无冲突矛盾呀,不是二者必选其一呀,现在回头看这是双保险呀。怪不得妻子常在饭桌上损他鼠目寸光。抄正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个人仕途上虽有奋斗目标,却缺乏实现目标的方法步骤。说到鼠目寸光,最让抄正懊恼的是柳云的转干。柳云在压缩机厂人教科当副科长。有一天柳云回家跟他说,市人事局有转干指标买,一千块钱一个。他没有同意,那时两个人的工资低,要拿一千块钱去转个干,那得从牙缝里挤两年呀。再说企业职工转干后不还在企业当职工吗?形式变化比想象的要快得多。不久,压缩机厂倒闭,厂房被房地产开发商收购,每人发点安置费回家。而那些转了干的职工被陆陆续续通过领导批条都调到了市里的事业单位,进入到了财政锅里舀饭吃,还有少数能量大的把事业单位当跳板,调进了行政单位。现在他(她)们有的是正科级干部退休,有的是副处级干部退休,工资每月多几千块钱。经柳云之手调入压缩机厂的职工,现在背个行政级别在身上,那份自豪感走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柳云在社区养生堂和原来的那些姐妹聊起来,窝在心里的妒火,回到家里能点着烟。抄正任凭柳云发泄,他从内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的确确冇卵用。
抄正继续沿湘江逆流而上,向过江大桥方向又走了一段。江面上船来舟往,小鸟一会飞往天空,一会儿掠过江面。今天是上班日,风光带游玩的人没有双休日那么稠密。距过江大桥不远,抄正拾级而上到了大堤堤面,即步行大道。这堤抄正太熟了。他无论在哪个单位工作,每年防汛期他带头上堤防汛护汛,洪峰通过时,二十四小时三班轮流守护。在他们的责任堤段内,打着手电筒,从堤脚到堤面,过网式查管涌,查渗漏,查险情。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年轻气盛,通宵不睡也一身劲。
抄正脑子里想起过去那些往事,如眼前的江水滔滔无可奈何向东流去,心里怅怅的。两只脚无目的地漫走。他从步行大道下来,跨过沿江大道,来到一片废墟前。
这是市工人俱乐部,后改成市工人文化宫,始建于五十年代初期。这里集放电影、重大节日纪念活动集会、文娱汇演、摄影、书法美术展览、棋牌类大型比赛、企业干部培训等诸多功能。这里曾是全市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承载几代人的记忆和欢乐。抄正就是在这里参加全市围棋比赛认识柳云的。在四分之一的淘汰赛中,他淘汰了柳云的父亲,进入决赛,获得全市围棋比赛的亚军。那时柳云还是一朵鲜艳得如同刚刚绽放的桃花,站在她父亲后背观战、助威。抄正时不时瞟一眼对手背后的姑娘,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拿下对手,并要拿下对手背后的那位姑娘。她肯定还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男友,站在对手背后的应是一对呀。这一判断是准确的,抄正如愿了。在第一次约会中也就是这座被推平的工人文化宫里看电影。他第一次去握柳云的手,像触电一样,他下意识的往回缩手,柳云握住他的手不松。他问柳云,为什么看上他了。柳云告诉她:父亲说能把围棋下得这么好的小伙子,聪明、不笨,将来有出息。人生如棋,走一步要看几步,智商高呀。回想岳父大人的话,他智商高吗?官场打拼这么些年,他是走一步埋头干一步。他要是真能远看几步,妻子的身份,自身的官阶不会是驴推磨一样让人蒙上双眼原地打圈圈。也不会遭受柳云的讥讽:“冇卵用。”
“领导,你小心喽,别摔着了。”
抄正从往事沉思中被人喊醒。他四顾一看,自己已来到这片废墟的中央,他的脚下大约是文化宫的舞台位置。他面前站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光光的头顶落满了灰尘,满脸被贴了一层面膜,汗和灰粘在一起顺皱纹沟沟下淌,像泥石流。那件套在T恤衫上的马褂分不出是灰色还是黄色。手握一把大磅锤,哈着腰站在他面前。他的脚下横着一根螺纹圆钢管。这是镶在横梁里的圆钢管,一截还被混泥土含着。他在用磅锤敲打混泥土残梁,他要那截圆钢管。在抄正曾经产生过爱情和获取过名誉的废墟中,眼前的老头在寻找剩余价值。
“我不是领导。”
“你哄人喽,不是领导谁还会来这里?再说你肩上挎的皮包就标明你身份喽。”
官场养成的习惯,出门挎个包。里面的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上级领导的指示,也要记录下级的工作汇报。退休快一年了,这毛病还有惯性。
“挎个皮包就是干部?”
“那当然。六七十年代上衣口袋插支钢笔的就是干部,如今挎个皮包当然是干部。工人农民挎个包干啥?昨天工地上来了一帮人,个个有皮包,有的背,有的挎,有的提。其中一个大概是市领导,他没挎包,但有个秘书替他挎。他在这里指指点点,好些个人掏出本子记呢。”
抄正听眼前这位捡废弃物的老头讲得津津有味,跨前两步递给他一支烟,跟他聊起来。
“您老贵姓?”
“免贵,姓罗。”
“贵庚?”
“属猪的,今年六十五岁。”
“罗师傅。”
“我没有手艺,称不上师傅,你就叫我罗老倌。”
罗老倌比抄正只大四岁,看上去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抄正怜惜眼前的罗老倌,也痛恨岁月把罗老倌往苍老上拖携过快。
“你不累吧?”
“不累,我站在这片废墟上像站在金矿上,浑身是劲,一点不累。我表侄在征拆处上班,听说还是个什么科的科长呢,人缘关系蛮好的。这片楼房被推平后,铝合金门窗、门框、门板、钢筋等大件值钱的东西被拆迁公司派的人扫荡一遍之后,埋在下面压断的零碎钢筋还有呢。我表侄一个电话告诉我,我就乐颠颠来了。你看呀,这里值钱的东西还多呢。一斤钢筋废品站回收给六到七角钱,我运气好,一天能捡二三十斤呢。还有这些墙砖,我削一个完好的砖能卖到两角钱呢。我有的是力气呀,一天下来能挣一百多元呢。这些钢筋,这些砖头,你不去捡,过几天翻斗车拖走了,埋地下了,多可惜呀。城里人不屑看,对我们乡下人来说这是金矿呀。”
罗老倌的话充满自豪,还带有炫耀和知足感。抄正听了却有些心酸。
“你脚下踩的这根螺纹钢管有十来斤吧。”
“我要锤碎这段残梁才晓得。被我锤碎露出的这一截,足有四五斤重,含镶在残梁里的那截还说不准。我今天运气好。我搬走好多块水泥板、砖头,寻找到了这一根钢管。”
罗老倌说完猫腰用双手去抬那截残梁。他想抬起来磕在一块水泥板上悬空,锤碎就要省些力气。抄正见状忙过去搭个帮手,把那截残梁抬起来磕在水泥板上。罗老倌抡起大磅锤,一下一下往那截混泥土预制的残梁上砸去。“嗵……嗵……嗵……”铁锤与水泥梁发生的碰击声,在这片废墟上发出闷响,回荡上空。抄正在这座被推平的工人文化宫里听过音乐晚会。看着眼前罗老倌从空中落下的一锤一锤,极像音乐晚会上的指挥棒。
太阳把人影挟直成圆点,已过中午饭的时间。废墟旁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三轮推车,上面装满了罗老倌削好的磚块。罗老倌把捡到的钢筋用一根绳索捆好,大约有四十多斤吧。他向抄正打招呼:领导,我要回去吃中午饭了。
马路两头已封闭不通机动车。推土机在推平楼房时滚落了好多砖头在马路上。三轮车左一拐右一摆,罗老倌推着三轮车吃力往前爬行。抄正见状忙上前从车后尾使劲推。推出这段磕磕绊绊、坑坑洼洼的马路,罗老倌的步脚仍然缓慢,像一只蜗牛在爬行。 抄正想,自己反正没事干,回家怄柳云的气,不如帮罗老倌推一把送到目的地。
过江大桥的引桥下,原来租给混泥土搅拌公司做预制板。后市里进行大规模棚户区拆迁改造,就收回了这块场地,搭建了一排板房,临时供征拆人员办公用,四周用铁网围起来了。罗老倌住的地方就在这排板房最尾端的一小间。门前堆放着削好的砖头,码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堆钢筋。
罗老倌从推车上搬下那捆钢筋,砖头仍放在三轮车上,他拍拍两手的灰,把抄正让进那间小屋。口里不停地讲:“我今天烧的什么高香,碰上你这尊菩萨啦。好人。”
抄正进了屋。这是一间大约六平米的房子,里面放着一张床。床脚是用砖头垒的,上面搭张门板,门板上铺了床旧棉毯,毯子上铺了床竹篾席。屋里还有两条带靠背的小椅子,地板零乱丢了几件用来削砖的砍刀,还有几根用来撬水泥板的钢钎。罗老倌从水壶里倒了一杯冷开水递给抄正,自己倒了一杯“咕隆咕隆”几口就杯底朝天。抄正看看手里的杯子,杯底沉淀了一些灰。望水口渴,半天没喝水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几口就喝完了。抄正坐在小凳子上,打量着眼前的罗老倌,似在哪儿见过。他在努力搜索记忆。啊,记起来了,八十年代初有一幅轰动画坛的油画《父亲》,古铜色的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沟沟,缠裹胶布的手端个破碗喝水,那眼神透出岁月沧桑。罗老倌就是这幅油画的原生态呀。
我住这间屋,拆迁公司没有收我的租金呢。就是晚上要我挂把锁,看护一下这一排房子。工棚里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社会治安蛮好,谁会爬这么高的铁网墙进来偷东西呢?我住里面好安全的,政府关心人,住的房子不收钱。
罗老倌不管抄正爱听不听,他继续滔滔不绝叙述自己要说的:
領导,你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吃中午饭,你推车送我到这里,我应该请你的客呢。昨天我孙子搭车给我送来了好菜,你看,有腊鱼、腊肉、豆豉辣椒。罗老倌从床铺下拖出塑料桶,揭开盖,把桶里的几个罐头瓶都端上餐桌,餐桌就是一块木板架在砖头上,几个罐头瓶就摆满了。罗老倌然后又从门外的铁炉子的铝制锅中端出一钵饭,再揭开炉子盖,取出几个煨红薯。
这是九十年代流行的一种节煤炉,分内外两层,中间放的草木灰隔热,没有明火外露,既可烧开水、蒸饭,同时又可煨红薯芋头。一天一晚两节藕煤足够了。 罗老倌见抄正好奇,他指着炉子说:这引桥下政府规定不能生明火,我就从家里搬来了这个炉子。出门时我把要蒸的钵子饭放上面,要煨的红薯塞进去,回来就有吃的。嘿嘿,省时省力气。
煨红薯端上桌子,散发出来的那股香味渗透到抄正的五脏六腑。抄正对煨红薯太有眷恋。那时家里穷,粮食不够吃,每天上学母亲就往他的书包里塞两个煨红薯当中餐。母亲先天晚饭后往灶肚里丢两个红薯,用柴火灰覆盖严实,煨一个晚上。吃时把表面那层薄薄的外衣轻轻撕脱下来,金黄色的红薯肉散发出的那股香味特别的诱人口水。红薯放在书包里,整个教室弥漫着香味。班上的那个数学老师大概也喜欢闻那股香味,讲课中有意无意踱到抄正的桌边,要站一会才走开。很多同学羡慕他,也嫉妒他。他自己心里明白,是煨红薯的香味吸引老师。抄正的小学、初中的中餐就是在同学们那贪婪的眼神中吃着煨红薯过来的。从农村进城的人群中,有人说看到红薯就头晕,吃厌了。抄正不一样,他看到红薯就记起自己的童年,尤其看见煨红薯,仿佛就能触摸到母亲的手温。他对煨红薯的感情是难以言状的。
这间小屋除我只来过两个人呢。一个是我的孙子,十一岁了,小学快毕业了。罗老倌向抄正述说他的家事:小孙子的父亲,就是我的崽,在一次车祸中去世,我们不能拦住他母亲不改嫁呀,年纪轻轻的哪能守寡呢。她改嫁时我和婆婆子,就是孙子的奶奶,只提一个要求,把孙子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命呀,我们罗家的血脉呀。孙子跟娘走了,罗家就断了香火呀。村上的干部蛮好的,把我们一家纳入困难补助户。孙子上学全免费,年底还有五百块钱的慰问金。我能劳动呀,不能全把困难推给国家,你说是不是?国家这么大,政府要管那么多人,也不易呀。我现在身体还健朗,我要挣些钱给我孙子将来读大学。前天是星期天,休息,我婆婆子做了些我喜欢吃的腊菜,我孙子搭公共汽车送来的。这么大一座城市,他居然能找到我,我孙子好聪明呢。那天我休息了半日,带我孙子在这座城市的几个公园逛,还特地跑来看了这条湘江。我孙子说他只在课本里读过湘江,从未看过真的湘江。他一路蹦呀跳呀,好高兴呢。看到我孙子那样高兴,我口里像含了块冰糖甜甜的。第二个来我这间小屋的就是你这位当领导的。看得出,你像过去到我们村上搞社教的干部,蛮近人的,蛮和气的,能和我们这些出力气的人讲话。现在不知么解的,口袋里的钱鼓鼓的,火气却很大。一句话不对劲就打架,头破血流也不松手。有人掉到河里不去救,伸手要钱才捞人。像你这样挎皮包的干部,还帮我推车,还进屋吃煨红薯。嘿嘿,我回去告诉我婆婆子,她不一定信呢。你是好人。
抄正听罗老倌几次提到他挎皮包,有几分不自在。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出门不再挎皮包了。抄正推开罗老倌端上桌的米饭,他只要了几个煨红薯。他拿了一个煨红薯放在手里捏着,另一只手轻轻撕去表层的薄皮,一砣一砣往口里送,一口一口往肚里咽。这红薯品质好,水分足,不粘喉。抄正自从脱掉农村的那双草鞋,穿上进城后的那双皮鞋,(高考前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什么是高考,高考就是一道门槛。考上了进城去穿皮鞋,考不上回家穿草鞋)。进了机关,当了领导,这座城市的大小餐馆,山珍海味,南北特产,地方小吃,他什么没吃过?什么没尝过?吃进去的穿肠过,不知什么味。没吃进去的,随着那条小毛巾往嘴上一抹,什么味都留在了餐馆里。而眼前的这几个煨红薯,却让抄正刻骨铭心。
“来,罗老兄,感谢你留我在这里吃中餐,我敬你一杯。”抄正把杯中的白开水当酒敬罗老倌。
抄正走出那间工棚小屋,湘江的一股和风迎面拂来,抚摸他的心境,凉爽他的心态。抄正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坦。
他想今晚回去一定要和柳云干一盘,这几个煨红薯有这个功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