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
高三起始于高二的暑假。那一年暑假格外短暂,在高二期末考试过后,大概只休息了十来天,我们便回到学校,开始了暑假补课。为了高三能有更长的时间复习,我们通常要提前很久便把整个高三的内容学完,剩下的时间就全部用来复习、考试和讲试卷。这是我和妹妹从六岁那年开始,第一年暑假没有下田帮家里割稻打稻———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下过田,只是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
补课开始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住寝室的女生约好一起去一楼高三教室看一眼。时间已经很晚,因为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我们偷偷打开灯,天亮后这里便将成为我们的教室,而此刻四下里散落着踏了脚印的纸片,陈旧的土黄色桌椅上,刻着从前学生的名字,不知谁人打开在最高档的吊扇,无知无觉地吹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我们有些兴奋,却又仿佛害怕,爬到桌子上躺一会儿,又爬下来,关了灯和风扇,跑到寝室楼边草坪里围坐着说话。深蓝穹幕下,夏夜的空气由燥热逐渐冷凉,同学身上传来洗过澡后干净的香皂气息,那时候我们都说些什么呢?大概总是些对未来的企盼与害怕吧。
高二时十一点下自习,已经有很多同学每晚十二点才离开教室,进入高三以后,离开教室的时间理所当然变得更晚。
那时候我们晚自习的内容通常是先考一场试,休息十分钟,然后老师讲解上次考试的试卷,讲解完下课,学生们自己做资料,到十二点下自习,县城的同学陆续离开回家,而住校的学生多半还留在教室里继续看书。十二點半,住校的学生开始慢慢回寝室,班主任在班上作最后一遍巡视,然后终于也回家。渐渐时间已是一点,班上只剩下几个人。
那时我们寝室楼关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左右,我便常常在一点四十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关上灯,掩上门,手里扔抱一两本资料。回到寝室,洗漱过后,仍要坐在床上翻一会儿书,到两点四十,才躺下睡觉。
屋中间一只白炽灯泡,因为拉灯的灯绳坏了,高三一年便没有熄过。那时候我们那么困,即便是那样明亮的灯照着,也从没有哪个晚上不是立刻就沉沉睡着了的。
那时我的数学很差,高二分科过后,便已掩盖不住考试很多题不会做的事实,开始常常不及格。及至高三,考试纷如雪片,倘若偶尔能及格一次,已属侥幸,要在心里十分欢喜。这其中又有好几次是数学老师无意中加错了分数,才给我判了及格,这时候等发现了,心里就要更为难过。
发卷子通常是在晚自习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教室灯火通明,我拿到卷子,瞥一眼分数,赶紧反扣起来,用一本书压住。为怕看到周围人的快乐,也不知该如何领受日复一日的同情,我便一人躲到通往四楼的楼梯上发呆或小声唱歌,将上课时再回来。我们有一本厚厚的粉红壳子数学资料,叫作《数学ABC》,老师每天上课都要讲,我用很多时间来订正试卷和资料上做错的每一道题,然而因为愚顽,同一类型的题目虽然这时候会了,下一次它稍稍改头换面,我便又束手无策。那时候我的英语也颇为勉强,见到政治便觉头痛,至于语文,写不好作文的毛病一直到高考时也并未有什么改善。如此压抑之下,心灵转觉抑郁,无处可泄。因为缺少睡眠,下课时同学都抓紧一切时间埋头苦睡,而在这样一片万马齐喑的沉默里,有时我竟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所唱的多是初中时跟着二姐的磁带学的许美静的歌,大概是因为歌词多悲伤晦暗,曲调又高,可以放声宣泄吧。我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有那样的勇气,虽被目为神经质已不可免,然而从没有一个同学从疲倦的头疼里抬起头,对我大吼一声:“不要唱了!”已经是我极大的幸运和被照顾了。
有时候我们特意跑去二中———在县城大街的另一头,从我们学校走去不过十几分钟,去那里找我们复读时的两个初中同学罗燕娇和喻凤玩。她们俩也正好住一个寝室,她们的室友又都十分和蔼,我们就常常在那里睡一晚,第二天中午才回自己学校。燕娇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我和她挤一张床,记忆里是夏天,我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去外面书店租了书来,快快活活分头躺着,翘脚来看。蚊帐顶上一只自己吊的小吊扇,吱吱吹着微弱的风。这是我们整个高中生活里为数不多想起来便觉得温柔的场景,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有小说悠游可看。
她们却很少来我们学校,只有一次,大概也是月考之后,我感觉自己考得不好,在宿舍里对着窗外大雨偷偷垂泪。妹妹却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很久,忽然在楼下喊我。我跑到宿舍楼门口一看,才发现是妹妹跑到二中去把燕娇叫过来了。大雨把两个人都打得湿气楚楚的,燕娇的齐刘海被雨水浸得一绺一绺,她笑嘻嘻地拿出两条新近编的手链,说要送给我们,然后又掏出绳子和铃铛,坐在床上教我们编那时县城里刚刚流行起来的手链。妹妹推自己手拙,只是让我学。后来我自己也编过几条,只是放在抽屉里不戴。而燕娇送我的第一条手链,是亮晶晶的透明塑料绳编的,我戴了很久,直到塑料绳失去光泽,有一天洗澡不小心不知道放去了哪里,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
选自《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