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
何為“好汉”?
不问则罢,一问,一群男儿活脱脱从史书跳将出来,个个器宇不凡,个个出自汉代,是他们用铮铮钢骨蘸着热血写就了气冲霄汉的两个大字。
张骞
我把张骞视为胡杨。
胡杨是沙漠里最具生命力的树木,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
张骞,中国最简练的名字,两个字里却有无法丈量的长度,无法度量的容积。论长度,长过了万水千山;论容量,包含了沙漠戈壁。他的生命早就化作了丝绸之路,世界上没有再比这还长的纽带。一头牢牢维系在长安城头,一头撒开去,撒过中亚,撒进欧洲,直挂在古罗马的斗兽场。
张骞站在军臣单于跟前时,生命还没有拓展出这么开阔的领域。汉武帝那点伎俩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他们肯定是要去联合大月氏国,对付匈奴。军臣单于在肚子里一笑就给张骞一行套牢了看不见的绳索。不过,聪明的单于只看出了汉武帝的伎俩,却没有看透张骞的肢体容量。因而只能用他惯用的伎俩来消减汉武帝的伎俩。张骞被软禁了,软禁了他还不让人知道。张骞是死是活,大月氏是应非应,如云如烟,汉武帝根本无法捕捉。无法捕捉,就会手足无措。汉朝无措,匈奴就能安然高卧。张骞的举止倒是合乎单于的心思,给吃就吃,给喝就喝,给床榻就睡觉。嫌他睡觉寂寞,给他个美女侍卧也不推却,未几就卿卿我我,打得火热,合欢,交流,居然还让美女给他吐噜出个成果。有了儿子,倾心溺爱,哄哄逗逗,不离左右。简直就是俗人一个,俗不可耐,哪里有一点丈夫气概!
忽有一日,军臣单于明白自己错看了张骞,后悔不已,急切中却一错再错。张骞跑了,逃跑的还有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匈奴随从堂邑父。追,立即派人去追。已经软禁于此地十年了,张骞想家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队人马卷起黄尘直朝东方狂奔。可是,张骞根本没有回家,他仍然牢记西行的使命,向西,向西。西行的路途是死亡的别称,柏杨先生曾这样描述:举目荒凉,旷无人烟,暴风时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处处鬼哭狼嚎。干粮吃完了,只能由堂邑父射杀禽兽填塞辘辘饥肠。困苦可想而知,艰险可想而知。穿越困苦艰险,张骞终于抵达目的地——大月氏。只是时过境迁,大月氏没有复仇的欲望,联手夹击匈奴化为泡影。张骞无功而返,绕道而返。绕道而返,是想避开匈奴,岂料还是落入匈奴的罗网。若不是匈奴变乱,极可能在异域了却性命。
张骞带着妻子、儿子和堂邑父逃离虎口,回到长安,已是十三年以后。十三年饱经磨难,历尽艰险,张骞真该歇息疲惫的身心,颐养余生。何况,汉武帝给他嘉奖的财物足够他享受了。可是没有,纵目大漠,在卫青征战的军旅中出现了张骞的身影。他熟知地理,立下战功,还被封为博望侯。适可而止,倘要是按照国人的逻辑,张骞是该见好而收了。偏偏他不知权衡利益得失,又与李广相偕出征,这一次不仅没有建功,还因为延误军期被处斩刑。若不是用他那个博望侯的爵位赎罪免死,脖子上那颗脑袋定会化作西部沙丘中的枯骨。
西行,西征,几乎快要耗干张骞的生命。
此时最好的选择,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晚生的陶渊明无法烛照他的前程,可先辈张良适时隐退的举止不失为最好的明镜。
然而,张骞不是张良,更不是陶渊明。时隔两载,张骞再度出发,再度西行。这一次,匈奴平息,大漠畅通,张骞率众三百余,骏马六百匹,牛羊金帛万数,浩浩荡荡,直抵西域。在他们的足下,一条穿越岁月风尘的丝绸之路缓缓延续,延续……
卫青
卫青,是一匹骆驼,一匹奋行在沙漠里的骆驼。
然而,卫青是私生子,又是放羊娃,这二者重合在一起似乎不可思议。对此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匈奴单于,堂堂汉军曾在马邑分路合围他们,布下口袋要把匈奴人马装在里面一网打尽,可哪会想到那是个酒囊饭袋。匈奴大军接近,汉军竟然畏首畏尾,犹豫迟疑。迟疑间,匈奴大军蓦然惊醒,倏尔拔腿蹿出,安然无恙回到草原。嘿嘿,胆小如鼠,胆小如鼠!在匈奴单于眼里汉军就是这么个熊样子。可是,却怎么会突降神兵,一路铁骑杀出上谷,杀出长城,杀出塞外,居然如飓风狂扫祭祀圣地龙城。哪是汉军,分明就是匈奴做派,不,比匈奴做派还要神速,还要刚烈。
此前,汉军与匈奴交战无一胜利。飞将军李广敢打敢战,却只能屡败屡战。
卫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打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诚如唐朝诗人杨炯所写:“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铁骑绕龙城,匈奴能不战战兢兢?战战兢兢的匈奴哪里还敢轻视汉军!练兵备战,卷土重来,攻破辽西,打到渔阳,抢掠财物,不可一世,似乎昔日的威风又回来了。正要高歌凯旋,忽见风起云涌。风起处旗帜飘扬,云涌时杀声震天,赶紧列队,赶紧迎战,哪里还有回旋余地,匈奴阵营早被汉军冲击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卫青大军打得匈奴仓皇逃窜,再也不敢侵扰汉朝边境。
那就龟缩不出,固守营盘,靠自食其力谋生吧!谁敢断定惯于以抢掠度日的匈奴,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声!卫青率领汉军杀将过来,穿过云中,折道西行,切断白羊王、楼烦王和单于王庭的联系。毫无准备的二王突然陷入围困,战必死无疑,逃或许还有一隙生机。那就逃,逃跑如溃堤,马踏人,人惊马,乱麻一团,撕扯不开。汉军声声吼喊,令匈奴将卒闻风丧胆。狼狈溜过鸡鹿塞,躲进往昔的腹地。这就是卫青收复“河南”(即河套地区)的典型战例。
自以为远离长安,可以稳坐营帐喝几杯美酒,压压惊恐。是夜,匈奴右贤王频频举杯,借酒解闷。突然,杀声震天,如雷贯耳。惊恐,惊恐,惊恐得按不住心跳,惊恐得排不定阵营,惊恐得踩不进马镫,惊恐得握不住利器,只有手中的皮鞭还在用劲,用劲打马,用劲逃窜。没逃掉的10名裨王,千余士卒,万匹牲畜,一股脑都被卫青将士收入囊中。
再不敢轻率,再不敢贪杯,日日操练,枕戈待旦,誓与卫青大军决一死战。时隔四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卫青大军千里跋涉,人疲马惫,蓦然抬头恰对了单于傲慢的冷笑。这冷笑是一支穿心的利箭。多少次单于就用这利箭射穿了对手的肝胆,肝胆碎裂岂有不败之理!卫青似乎应成为笼中鸟,瓮中鳖,只待单于将士探囊取物,屠宰羔羊。
然而,卫青就是卫青。私生子,看惯了别人的眉高眼低,无故加之而不怒;放羊时,经见了恶狼的突然袭击,猝然临之而不惊。心如止水,面无表情。眼睛一眨,铁骑排列成阵;戈矛一指,大军猛扑过来。单于还在等待对方军心动摇,阵脚乱套,再颁令冲击,一冲就冲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多少次,就靠这法宝取胜。岂料,一声呐喊巨澜旋卷,卫青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来,杀灭了匈奴将士积蓄的盛气。若不是早有准备,立马就会军心涣散,阵线崩溃。两军绞杀在一起,人吼喊,马嘶鸣,艳阳高照,却天昏地暗。
厮杀,鏖战,从白昼到黄昏,又鏖战,厮杀,从黄昏到黑夜。
短兵相接,戈矛见红;捉对搏斗,你死我活。没人擂鼓,没人鸣金,如在暗夜穿越,只有力气与胆识的较量;如在沙漠跋涉,只有心力与意志的较量。这较量用不上古老的兵法,只能一鼓作气,作气到底,不能再而衰,更不能三而竭。卫青大军持续不断的作气,压倒了匈奴兵卒的士气。星光点点,气势不减;明月朗照,气势不减。前仆后继,前仆后继,像后浪推前浪,奔涌不断,声威不减。
突然有那么一刻,万籁俱静。
单于逃遁了,匈奴崩溃了!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胜利的欢笑,笑出了东方的日出。
史书载,卫青七战匈奴,无一败。他的脊梁挺起了一个私生子、放羊娃的伟岸。
霍去病
霍去病,是一个霹雳,一个瞬间释放无限能量的霹雳。
霍去病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那一场反击匈奴的征战。那一场战争本来没有为他预设出风头的机遇,可他在疆场上占尽风流。
出征前,汉武帝赐予他“票姚校尉”称号。票姚,就是勇猛迅捷的意思。可是也不敢奢望他成为霹雳,而且还担心18岁的他太稚嫩,只能随从舅舅卫青出征。岂知霍去病一出征,就如霹雳划破长空。孤军深进,直插敌阵。不觉间已超出大军数百里,身边虽是精兵,却仅有区区800名,任谁也为他捏一把汗。然而,这就是霍去病,这就是霹雳似的霍去病。竟然不管不顾,不问生死,不留退路,只顾冲锋,冲锋,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匈奴大营。看见大营,不问敌众我寡,不问敌强我弱,一阵呐喊即杀进帐中。仅凭一个杀字开道,抬头是杀,低头是杀,突前是杀,回身是杀,杀得匈奴心惊肉跳,哪里还有还手之力。招架不住,逃跑不掉,只能人头落地,只能血流成河,只能陈尸遍野。800之众,竟能杀败上万之敌,仅杀死的敌兵就有2028名。首次出征,霍去病就大扬威名,汉武帝大喜过望,赏封他为冠军侯。
冠军!
世间一种最响亮的名誉由此始生。
霍去病无愧于冠军的称号。再次出征,今非昔比,率领将士万余名。和他一起发兵的还有名将李广,李广却大败失利,差一点丢掉性命。虽然侥幸生还,无数将士却葬身沙海。霍去病,令朝野上下揪心呀,霍去病。霍去病一出塞,就落定营盘,搁置粮草,继而下令,火速挺进。自古道,兵馬未动,粮草先行。临阵冲杀却不带粮草,岂不危若累卵?别人提醒,不带何以为食?
霍去病说,到匈奴的大营取食!
轻装突进,越过乌戾山,攻破速濮部,飞渡孤奴河,遇见一个匈奴部落。冲杀进去,踏平帐篷,扫荡敌众,然后人食肉,马喂草。人马吃饱,又是一阵霹雳响过,又是一个营帐踏破,又是一顿丰盛的饱餐。再来一个霹雳响过,再来一个营帐踏破,再来一顿丰盛的饱餐……一次出征,踏平5个匈奴部落,折兰王、卢胡王一个个死于戈矛。浑邪王的王子、相国和都尉赶紧缴械投降,才免于命丧无常。匈奴闻风丧胆,汉军高歌凯旋。
汉武帝欣喜若狂,亲迎大军还朝,嘉奖不说,还要为霍去病建造府邸。霍去病却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一句话谢绝了皇帝恩宠。春去夏至,霍去病再度出兵,利剑直指祁连山。摧枯拉朽,霹雳再现,霹过军耆河,霹过居廷水,霹过小月氏,霹雳炸破匈奴部落,单于丢下老婆阏氏、王子仓皇逃脱,手下的单桓王、酋涂王以及相国、都尉尽被俘获,俘敌2500人,斩杀3200人,一举将祁连山收归大汉。匈奴悲叹:“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还朝将歇,又闻边塞匈奴投降的消息。迎降迫在眉睫,孰去为好?朝野上下皆知,迎降是烫手的山芋。若是有诈,生死难料。汉武帝微微蹙眉,霍去病已站在近旁:吾往!汉武帝尚在犹疑,霍去病却不畏生死,领命出发。
汉武帝的犹疑不无道理,匈奴果真存有二心,所幸反悔的只是休屠王,浑邪王依然没变。浑邪王手起刀落结果了休屠王的性命,可是能不能按住他手下那急于爆发的火山口?浑邪王焦急,急若热锅之蚁!恰在此时,霹雳般的霍去病大军赶到,浑邪王立即相迎,合谋一起联手斩杀降服叛敌。此行,霍去病迎回降兵4万名,战车2万辆,硕果丰饶,震撼长安。
霍去病本该见好而收,否则,一蚁之穴毁千里之金堤,前功尽弃。不,他从不如此作想,只想让个人生命化作万里屏障,去为众生遮风挡寒。看,他又踏上征途。这一次舅舅卫青和他各率5万大军。卫青由西路挺进,霍去病自东路的代郡发兵。不出兵则罢,出兵即疾速若闪电,声势如雷鸣。翻过离侯山,强渡弓闾河,先击败左贤王,再擒拿屯头王,降服匈奴7万之众,其余残兵望风而逃。获胜的各部会聚贝加尔湖,霍去病率军登上狼居胥山,柴燎祭天,胜利的烈焰染红了大漠草原!
匈奴逃遁,自此漠南无王庭。
傅介子
傅介子,是一把尖利的匕首。
时在汉昭帝年代。昭帝年幼,霍光辅主,归顺汉朝的龟兹王和楼兰王私交匈奴,图谋不轨。龟兹王竟敢杀死汉朝派驻轮台屯田的校尉赖丹。时任楼兰王的安归是匈奴抢先扶植升座的,当然对匈奴俯首听命,以至“汉遣使诏新王令入朝,王辞不至”,后来竟敢勾结匈奴,妄“杀汉使”。西域波动,边塞告急,若不平息,无数将士尸骨拓展的丝绸之路又会被荒草堰塞。
倏尔,能臣傅介子站在殿前,一扫他的愁眉。傅介子愿前往边陲平息风波,而且不兴师,不动众,只带随从数人。傅介子来到楼兰,大义凛然,一番申斥,安归唯唯听命,诺诺认错。转而来到龟兹,依旧凛然申斥,训得龟兹王俯首帖耳。可是回到驿馆,风闻匈奴使臣竟然也前来串通。傅介子顿时火起,还得按住火气。细细打听,摸准匈奴使臣居住的营帐,趁着夜色,扑杀进去,手起刀落,个个毙命。龟兹王闻知惊骇万分,这可如何向匈奴单于交代?得罪了匈奴还有好果子吃?只好死心塌地跟定大汉,否则,腹背受敌,必死无疑。来回数月,傅介子即稳固了边塞,真乃胆略过人,功业过人。
霍光为之请功,汉昭帝颁令,傅介子升任中郎。
时隔不久,西域又生祸乱。安息、大宛来使报告,楼兰拦截他们的使者,抢走礼奉大汉的贡品。汉昭帝和霍光还没有发怒,傅介子已经怒火中烧。当他的面楼兰王安归点头哈腰,唯命是从,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是可忍,孰不可忍。傅介子自告奋勇,再度西行。一路大张声势,明言使团携带金帛,赐送西域诸国。抵达楼兰,傅介子即向驿官展示金帛,那灿灿金光冲昏了驿官的头脑,也冲昏了安归的头脑。安归摆开酒宴招待使团,频频举杯,不觉醉醺。傅介子赐予金帛,又言天子有诏,需要秘宣。安归即屏退左右。说时迟,那时快,当即跃出十余名随从武士,手起匕首出,安归即毙命。傅介子召集王庭官吏,厉声宣布:“安归私交匈奴,屡害汉使,罪不容赦,我等受天子之命将之诛杀。各位无罪,不必惊慌。”之后,急报朝廷,另立尉屠耆为王,改楼兰名为鄯善。
消息传开,威名远扬。
如此志士豪杰何止以上几位!比如苏武,出使匈奴被扣押19年风餐露宿,与羊同眠,不变节,不负国。比如丙吉,太子刘据出事,刚出生的孙子病已也逮捕下狱,他派人精心养护,汉武帝要杀,他又舍生婉拒,后来病已当上皇帝,他却从不邀功,不请赏,只是埋头做事,低调做人。司马迁也何尝不是如此!强权暴力可以曲扭残缺他的肢体,却折损不了他灵魂的高贵,留下了一部千古绝唱《史记》……
这些好汉聚在一起,才让一个汉代光彩照人。
原载《散文百家》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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