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枕边有一册板桥郑燮画的竹子。竹是墨竹,竹节劲峭如小兽的腿骨,参差错落几欲断成几截,竹叶枯淡浓湿,似燕集相语,里面有淋漓的烟光和露气。竹边偶尔画一块顽石、一丛幽兰或者几株小笋,石头奇崛苍古有肉感,如福禄寿仙翁突出的前额,嫩笋尖尖神采秀澈,芷兰之香溢于纸外。竹君子,石大人,兰处士,三者都是高士,是放逐人间的散仙,如果联想到吃和采,哪怕是一念,就是罪过。夜阑时每闻细密风雨声,披衣起床推窗一望,院子里唯有婆娑月光和墨团花影,床头唯有潇竹散逸纵横,满纸淡烟古墨青玉枝。
板桥种竹画竹写竹四十余年,誓不做前人墨奴,于纸窗粉壁天光月影中,日夜看赏揣摩勤苦临写,终有鬼神暗中助之通之。画册非原画,也有神灵附体,只可清供不可亵玩。板桥说:“盖竹之体,瘦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板桥的字行书有隶意,笔画瘦硬剞侧,笔势清健豪迈,所谓“六分半书”,也有竹子的骨骼和风神。其写竹诗十数首卓尔不群,“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一句尤为玄妙。
少小有一个时期爱绘画,当是学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受了鲁迅先生描绣像的影响。画人像,画静物,画山画河画草木,也坐在竹林中的绊地根草毯上画过竹子。怎奈资质太差,也没有老师可以请教,涂鸦出来的画粗劣不堪。
老家的东面有一片竹海,分成了几个部落,毛竹、水竹以及箬竹。毛竹骨节粗壮枝叶纷披,是竹海的统治者,其边缘是颀长温婉的水竹,被挤到坡旁和角落里的是箬竹,叶子宽长竹竿细矮,乡人称之莲箬。以金陵十二钗作比,毛竹是正册,水竹是副册,箬竹是又副册。这个比喻自然不佳,勉强说明植物界一样有领地之争而已,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也有主神和诸神之分。
乡间传说,个子矮的孩子,在月朗风清的夜晚,独自一人在竹林里摇毛竹会长高。其祝词是:“竹子爷,竹子娘,你长粗来我长长。”我没有摇过竹,个子也不高,爬竹子以及用新生竹枝和金樱子编花环的事倒是常干。也在竹林里早读、唱歌、睡大觉,与村里的发小持竹剑照着剑谱学剑术,想象着有一天青衣斗篷行走江湖,一舞剑器动四方。读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还挖竹鞭做过打狗棒。
毛竹可作竹器,箢箕、筲箕、簸箕、扁担、稻箩、提篮、蒲篮、蒸笼、梿枷、竹耙子、竹帘、竹席、竹床、竹椅、竹碗、竹筷、竹碗柜、竹楼梯、竹阁楼,也可围篱笆,做引水的竹笕,形制数十上百种,家中器具多半是毛竹剖篾编织而成。用久了的竹器,因为手和肌肤的摩挲,沾了血气,似也成了灵物,表皮酡红光洁如古玉。箢箕稻箩之类的竹器,使用频繁又兼日晒雨淋,很容易朽坏,于是每隔三五年,家中就请篾匠师傅来做几天活计。伐下的竹子堆在稻床上,篾匠和他的徒弟们一大清早就远道赶来,破斫削刮,条分缕析,篾刀到处一片哗啦啦脆响,所谓势如破竹。竹香随风流动,好闻得想打喷嚏。我们这些孩子必殷勤地给师傅递烟倒茶,央其做一把宝剑、一张弓或者一个半自动竹弹筒,有一把好剑,尤其可以领一时之风骚。
篾匠破竹时,我和妹妹抢着帮父亲撕竹衣。竹衣是毛竹内壁附着的一层膜,雪白如精良的纸张,很薄也很有韧性,可作笛膜。父亲有一支竹笛,他傍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吃完饭做好家务,就站在窗前横笛而吹,眼睛盯着曲谱,一只脚打着拍子。《牧羊曲》《摇篮曲》《一网鱼来一网粮》,一曲连一曲,音符如流水,与月光一起在村庄里流淌。父亲还有一把胡琴,琴身琴弓都是竹制,琴筒蒙以蟒皮。
母亲喜唠叨,父亲吹笛拉琴时却静坐在旁边纳鞋底,一脸慈穆的月光。父亲还担任过生产队的会计,因此乡人每每说父亲是才子,吹拉弹唱写字记账样样在行。逢着别人当面夸奖自己的丈夫,母亲嘴上反驳着,心里是受用的。受用的表现,是羞涩地低头,手上的缝衣针在头上划拉几下,然后借头油的润滑和顶针的推力,将针刺入千层底。母亲纳鞋底要的是竹箨,也就是包裹竹笋的壳。新笋开枝散叶时,竹箨纷落,捡拾回家在锅里烫平,用于剪鞋样。竹箨颜色深黑略带紫红,上有纹路,回旋状。我家小脚姑奶三寸金莲的鞋垫,要么是松针,要么是竹箨。也有人在竹箨的反面作画,粘于扇骨上,谓之竹箨画扇。
编米箩米筛要细篾,有一些竹器则需要锁口,如同从前裁缝做衣服要锁边,这时水竹就派上了用场。篾匠将水竹破拆成丝,然后在凳子的一头钉上两块刀片,把竹丝放在刀缝中来回拉刮,直到细软光滑如柳条,再或编或锁,其精工很有点像隔壁素贞姐刺绣。水竹还可做鱼竿,冲头上一户人家有一坡湘妃竹,做成的鱼竿更有风味,只是那家的老婆婆脸皱心硬,很难讨要,况且旁边还拴着一条大狗。
箬竹的叶子择来洗净,垫在蒸笼上蒸小麦粑,或者包粽子,清芬竹氣渗入食物。也可编张志和《渔歌子》中写到的箬笠,以竹篾为骨架,箬叶为帽檐,反面缀一截花绳作绊子,下雨天戴在头上,绊子牢牢套到下巴上,上山下田都比雨伞方便实用。箬笠和蓑衣在旧时是很重要的雨具,穿戴的不单是乡野村夫,还有王公大人。《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写宝玉风雨之夜去看黛玉,“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惹得黛玉笑其是渔翁。我十岁出头的时候,家里还有一顶箬笠一件蓑衣,平时与蒲篮筛子一起,闲挂在弄道的墙壁上,一到雨天,父亲就披挂整齐,拿着锄头去田里看护田埂。后来,蓑衣箬笠同众多竹器木器瓦罐陶钵一起不知所终。
居有竹,是贤达如王徽之郑板桥的清致;平常山野人家,屋前屋后尽是松竹,取其材用而已,不觉得松竹如何清雅高贵。“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先秦古歌《弹歌》写古越国的原始先民用竹子制弓箭射猎,也是取其材用,无关虚心劲节。
竹海风涛沙沙簌簌,住在其中的人即使贫穷,也是有福的。那时候,西窗下常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在竹语或者竹雨声中读书写作,吹口琴弹吉他,风雨动竹子摇,心穆穆如磐石,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安静。之后因为修路,老家拆除了,家里择地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周边有松无竹,楼上客厅是一道玻璃大门,父亲问门楣上刻什么字,我说就刻“松风竹雨”吧。
老家已成菜园,然而竹海还在,记忆还在。前几天去竹林中走了一遭,看见一株老竹上还刻着发小的名字。从前顽劣,常在竹子初生竹箨剥落时,用刀在竹子上刻画。竹长字也长,竹老字也老,竹子老到红黄,老到木白,那拙笨的手迹竟然有了汉代干支五行骨签之味。
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会自动筛除甄选,留下美好的事物。比如它会剔除夏天竹海中的花蚊子。花蚊子学名白纹伊蚊,像小型蜘蛛,形体肥硕,色深褐,布着银白的斑点,脚粗而长,毒性远大于普通蚊子。竹林中闷热潮湿,花蚊子极多,哪怕是从竹林中路过,也必会被叮出满身的疙瘩。这些疙瘩奇痒,搔而越痒,花露水和风油精也奈何不得。若是叮到婴儿,其粉嫩的皮肤很可能会溃烂化脓,非得进村医疗室不可。花蚊子不仅躲在竹海中,也登堂入室,白天藏在家中阴暗的角落里,傍晚闻到人气,纷纷乱飞,哼哼觅食,往往撞到人脸上。
昨晚在天柱山住了一夜。山庄卧于松林竹海之中,外墙以竹片包裹,房中衣挂是天然竹杈。清早起来站在走廊上,雨雾迷蒙湿人睫毛,涧底溪流泠泠然。在山庄后山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走出那片毛竹的海。山庄名为卧龙,初见时想起《左传》里的一句话,“深山大泽,实生龙蛇。”
今日春分,可食春菜。春菜以笋为极品。中午母亲做了一盘竹笋腊肉,一扫而光。肉是自家养的黑毛猪肉,腌在一个大瓦缸里,用咸菜叶拌和覆盖,可以一直保管到腊月。阴历三四月的腊肉,瘦肉红,肥肉白,色是一流,香是一流,味是一流。笋非春笋,是从老家竹林中挖来的冬笋。一根春笋一竿竹,乡人是舍不得吃的,况且春笋味涩,吃了麻嘴。冬笋长不大,即使出了土也会枯萎朽烂,其味道更清香,也更脆更嫩,是天赐美肴。冬笋配腊肉,见素抱朴,食之思无邪。
竹令人清,清节虚心清风徐徐,它的儿子竹笋也令人清,吃起来清香满齿一肚子白玉。食笋习俗据说起自成周,很古老了。《诗经》说“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又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数千年来,衍生成食笋文化,晋人戴凯著《竹谱》,宋僧人赞宁著《笋谱》,分别记载了七八十种竹子及其笋子的不同风味。古今为竹笋赋诗作文写字绘画者无数,我记得的有三个人。一个是陆游,他吃江西猫头笋,作诗说“色如玉版猫头笋,味抵驼峰牛尾狸”。一个是吴昌硕,画《竹笋图》,题诗“客中虽有八珍尝,哪及山家野笋香”。另一个是梁实秋,他的《笋》一文这样写,“春笋怎样做都好,煎炒煨炖,无不佳妙。油焖笋非春笋不可,而春笋季节不长,故罐头油焖笋一向颇受欢迎,唯近制多粗制滥造耳。”梁实秋出身还是太好,不懂冬笋之妙。
有一年山中访文友,吃到干竹笋煨肉片,竹有肉香,肉有竹香,至今念念萦怀,似可谓之“竹肉”。竹肉不是肉竹,肉竹是音乐,肉为人声,竹为管乐,品音乐,古人早就说过,“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竹林中倒真的有竹肉,是生在腐朽竹鞭上的菌类,名曰竹菰、竹菇、竹蓐、竹笙、竹参或竹蘑菇。“生朽竹根节上,状如木耳,红色,大如弹丸,味如白树鸡。”《本草》如是说。“竹菇,竹间蕈也,小如钱,色如胭脂,雨后丛生,离离可爱,唯阳羡山中有之,他处所无。”清人陈维崧《丁香结》如是载。白树鸡又名白木耳,生于树上,也是菌类,状如白鸡,以白树鸡煮稀饭,名为白树鸡粥。竹肉不仅仅阳羡山中有之,有竹林处多有。吾乡有一个镇子叫菖蒲镇,沿河两岸多修竹,镇长启兵兄与竹农勘察竹林时,就采到了不少竹肉,并说竹肉煲汤,味极鲜美,说时舔嘴咂舌。还有一种竹肉如白伞,伞扇呈丝网状,老家竹海中曾见过,乡人不识,当毒蘑菇一脚踢个稀巴烂,暴殄天物莫过如此。
竹有寿,竹苞松茂,日月悠长,最长可以活到一百年朝上。老死前有的开竹花,花小而白,有淡香,花谢结竹米。竹米即竹实,是竹子的种子,色青味馨,甜,状如麦,可以煮了当饭吃。世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知竹實的罕见和珍贵。史传常以竹子开花结果为凶兆,借之附会成篇推演乱世史。其实竹子开花也不是十分稀罕,年年有相关的新闻,我做记者时就曾经拍过照片,竹枝披散裂变如薏米的禾子,如水稻将熟。食竹实可以延年益寿。
天生异物,非异人不得食,食者也是天大的福气。容易做的是竹筒饭,伐新水竹截作竹筒,塞进糯米或香米,添加红豆绿豆和瘦肉肥肉丁各半,放在火堆上炙烤,待竹筒表面出汗,剖而手抓,抓而食,有仙家风度。
近世有人做竹酒。毛竹初长成时,以针筒将原浆酒注入竹节,一年后砍竹取酒,酒澄黄清冽。我喝过两回,不闻酒气只有竹香,薄醉时已是酩酊,竹味渗进骨头,飘飘然以为有魏晋风致。
竹多雅号,玉管龙种,青士君子,郁离潇碧,也有叫碧虚郎和竹郎的。
郎骑竹马来。故园竹海中,也曾与三五黄毛丫头作骑竹之戏,如刀马旦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跨竹“嗒嗒嗒”。可惜的是无青梅,不然竹海之忆,也多一份少年情。
竹子是草。
原载《人民日报》2017年4月12日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