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旦钦
一
窗台上那几株有点孤独、开得正艳的杜鹃花,把早春的黎明映成一片火红。
方佑民披着棉大衣,像前线指挥所里的指挥官一样站在自家客厅的阳台上,望着远处晨曦里灰蒙蒙的城市,似看着那胶着的战争场面,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冷枪冷炮的声音,神情显得很是焦躁。此时,攥在手里的電话刚刚响了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听键:“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是很好!”打电话的政府办林强主任,接着很谨慎、很小心地说,“这里面肯定有人走漏了消息,给对方通风报信。这边拆迁队的推土机刚刚开进工地,正准备推墙,四周的树林里,一下子冒出来一千多号人,拿的拿砍刀,扛的扛铁棍,在昏暗并且很混乱的场面中,他们打伤了我们两名拆迁队员,不过你放心,伤得不重,已经送医院了。幸好带了公安干警过来,他们才缩了回去,不然今天要出大事。你说,如果不是有内鬼报信,这伙人怎么知道我们在拂晓前采取行动?这伙家伙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气焰很嚣张,为首的还拿着半导体喇叭,领着大家喊誓死捍卫季家祠堂的口号。”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林主任见方县长没有说话,补充说,“我们是不是暂时撤回来,你看如何?”
方佑民说:“赶快回来吧。”
通完电话,方佑民拿起公文包就下楼朝政府院子走去。家里到政府院子大约三公里路程,但他上下班从不要司机接送,不像有的人,当了个鸟毛科局长,单位的公车迎来送往,他最瞧不来这种显摆的做派。路过民生路一个包子铺时,他一脚跨了进去,想买两个包子做早餐,可店主告诉他还要等几分钟,他付了钱后,从店内出来站到台阶上等候。晨曦中,几个早起的菜贩把装着菜的板车往路边一撂,也来这铺里买包子,当他们发现方县长就站在旁边时,都亲昵地打着招呼,“方县长早”“方县长好”地喊成一首晨曲。方佑民询问他们今天有什么新鲜菜上市、最近的菜价怎么样。他脑海里就想起了那建菜市场的事……
四年前,方佑民从乡镇党委书记调到政府当副县长,主管城建。上任第一天,就有一伙农民打扮的人到办公室上访,说城管局像赶鸡一样把他们几个贩菜的赶得满街飞,要求方县长为他们做主,把原先准备建的那个菜市场尽快建起来,让他们有个地方卖菜,省得再怄城管的气。方佑民也是新官上任,未加思考就拍着胸脯承诺,说半年之内保证把菜市场建起来。谁知,前任管城建的副县长,在民生路建了三年也没把这个菜市场建起来,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原因是一个刚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县领导,有一栋如花岗岩铸成的老房子凿在拆迁范围之内。这老领导贪婪成为了一种习惯,别看只是一栋二层、面积仅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竟然狮子大开口,补偿要三百万元。而这个县的市场房价每平米只有二千五百元左右。他放话说,现在管事的这几只猴子我都晓得他们屁股下面干不干净,少到我面前摆谱,不拿三百万块钱来,天王老子地王爷也休想要我搬走。
方佑民一听老领导传的这个话,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工作还得慢慢做。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买了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准备先去老领导家拜访拜访,探探底再说。不料,他刚踏进门槛,那老领导就毫不给面子,板起一张当领导时苍蝇都不敢近前的严肃面孔说,你算老几,刚爬到个副县长的位置上就想拿我这个退线干部开刀,你还有点良心吗?我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说着一脸怒气地把门拉开,手指着门外。方佑民嘿嘿嘿地赔着笑脸说,我就上门看看你,看看。知道你喜欢喝这种酱香型的茅台酒,给你拿了两瓶,边说边把袋子放到一张桌子上。没等他把话说完,老领导的脸色变得像关公一样难看,打断方佑民的话说,少来这一套,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把东西拿走,不然我丢出去让狗叼,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我见得多了。方佑民气得脸色发紫,嘴唇打战,便硬生生地回了一句,你这人也太没风度,我不知道你过去这几十年的领导是怎么当的?老领导听惯了恭维、奉承话,没想到方佑民会如此当面顶撞他,一时愕在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方佑民走了好远,不一会,方佑民听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脆响,老领导报销了一只茶杯。
方佑民也是个从农村一般干部摸爬滚打过来的,什么扯皮事没经历过?对付一个这样的人,他有的是办法。他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规划办的人,到建菜市场的现场转了一圈,然后指挥他们在隔那老领导的房子一定的距离以外,像孙悟空划拦妖线一样画一个大圈,施工队就在这个圈外热热闹闹地开始动土。这不像建住宅小区,菜市场中间夹杂一栋小房子也无大碍。不久,这个建了三年没建成的菜市场就飘扬着音乐般美妙的叫卖声。
这老领导的房子像一座孤岛一样淹没在这菜市场的声浪中,老领导本来从领导到平民的角色转换磨合期还没过,现在房子外面成天吵吵闹闹,简直是没法活了,差点忧郁。可到房子外面左瞧右瞧又看不出有什么违规的。没想到姓方的那臭小子,平时看起来一拳打不出几个响屁,下起手来这么狠。老领导只好屁颠屁颠去找县长告状,县长一听,抿着嘴肚子筋都笑痛了,笑完,县长说,你看你看,小方这年轻人就是没经验,应该多和你沟通协调嘛,等我见了他要狠狠地批他一顿。停顿一会,县长接着说,我看你这房子是没法住了,要不,我现在把小方县长喊过来,你们当面把补偿的事扯一扯?
没等老领导开口,县长就把方佑民叫了过来。方佑民一进门看到老领导,几步跨上去,双手捏着他那机器人一样的手,像摇签筒似的摇个不停,并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那菜市场吵扰你了。老领导还在气头上,任方佑民握着他的双手怎么摇,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方佑民感觉自己在练气功。摇完手,方佑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支过去,老领导大姑娘一样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烟,木然地举在那里,方佑民眼明手快,弓着背,双手像呵护小鸡一样小心地捧着打火机,又帮他把火点上。老领导的气似乎消了一半,深吸了一口烟,才生硬而缓慢地说道,年轻人,你做事也太狠了,我现在反正不在位了,好欺负,世道是这样,我认了。补偿你看怎么办?方佑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县长,县长装做没看见的样子。方佑民觉得这是县长在给他传递信息,补偿一视同仁。要不县长会当面做人情说,加几万块钱吧,老领导开个口不容易。方佑民底气十足地赔笑道,其他人怎么补偿的,你的也怎么补偿,你是老领导,不能因为给你多补几个小钱而让别人来凿你的脊梁骨,维护你的形象也是我们晚辈的责任,你说是不?
自此,那些菜贩们就觉得这方佑民不畏权势,敢为老百姓说话,是个好官。
七点钟不到,方佑民就进了政府大门,一片朦胧的晨曦笼罩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当他看到院子两边十几株开满红花的杜鹃,他顿时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为防止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早晨的行动方案是昨夜十一點临时会议作的决定,到会的除了自己和政府办主任林强,就只有主管水利的副县长和公安局长了,共四个人。拆迁专业队是林强昨天临时从省城专门请来的。二十多名公安干警是公安局长今早临时通知紧急集合的,他们即使走漏消息,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也不可能聚集这么多人。很显然,这些人是早已埋伏在周围、等着拆迁队进入现场就立即围拢过来的。这样一想,方佑民觉得散会以后肯定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了。到底谁是“内鬼”嘞?方佑民在脑子里对几个参会人员筛了一遍,他与林强共事多年,依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搞小动作的人,更何况今早的行动是他提出“要控制范围”的。另外两个人,隔肚皮估崽,他没有可靠把握,平时在场面上,他们都满脸堆笑的。方佑民虽然是个外地人,他在大学毕业时的青涩年纪就分配到了这里,就像上梯子一样一步一步从基层的普通干部做起,直至当上县长,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个年头,他把这里视为第二故乡,当然就对故乡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他知道桃花溪上游,是一个天生的大盆子,集雨面积大,地形地貌又好,如果在这里新建一座水库,可以为老百姓解决两个大问题,其一是解决下游四十多万亩良田的灌溉问题。这集中连片的四十多万亩良田,占全县农田的一半多,由于灌溉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致使粮食生产上不去,全县一百多万人的吃饭问题还依赖从县外调进粮食。如今中央的粮食直补政策,使农民的种粮积极性大为提高,只要把灌溉的问题解决了,全县的粮食生产有望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其二是可以解决下游几十万人的饮水安全问题,桃花溪地势比较高,上游的集雨面积范围内,几乎没人居住,更没有什么化工类生产企业,也没有养猪场之类的污染源。在这里拦河建坝,蓄水量可以达到三亿五千万立方米,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容量,完全有能力使下游的老百姓喝上放心水。前年当选县长后,他就决心要在桃花溪拦河新建一座水库。他请来省水利勘测设计院的设计师到实地进行了勘测。然后又多层面召开了听证会,把立项申请报告提交县委常委会议讨论通过以后,又提交县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再呈报省人民政府。省政府很快就批转省发改委立项了。
当方佑民拿到这个批文时,高兴得差点动了舞步。
要在桃花溪新建一座大型水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到了全县的每一个角落,受益地区的群众可谓是欢欣鼓舞。
只有桃花溪里面的人却像是得了一个死讯那样沮丧。这桃花溪的人清一色姓季,他们心里清楚,如果在溪口上筑一个大坝,房屋就要被淹,六百多户人家、三千多人口就要移民。季姓人家的祖宗,据说是天津那边的。那是几百年之前的事,有一季姓男子,因为躲避疟疾,流浪到了桃花溪,就在这里生根落叶,开花结果,这就成了天津季姓的一个分支。几百年下来,人口慢慢发展到了三千多,这太不容易了。在他们看来,这次移民出去,说不定这一大家子就被拆散了。还有,这桃花溪风水好,是块宝地,滋养了不少有出息的人,季姓人虽然只有三千把人,目前有一个在北京的一个部里当了司长,两个在省里当了副厅长,一个在市里当了副书记,还有两个分别在县里的人大当了副主任和政府当了副县长,有六个在县里当了局长,还有二百多人吃上了皇粮。要不是风水好,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能出这么多人才?所以,想到要移民,有一种大祸就要临头的危机感。
怎么办?几个老班辈的人坐在地坪里的大樟树下嘬了嘬嘴,一致说要市里的季副书记和县政府的季副县长拿拿主意,有他们几个当大官的在,我们就不要怕。
第二天上午,几个辈分大的人租一辆轿车,一溜烟开到了县政府。季晚成副县长见几个叔公辈的人来了,自己做东,把人大季副主任和县里几个姓季的局长叫到红山大酒店,一块陪几位老人吃饭喝酒。席间,季晚成拿出手机,给市委的季副书记打电话,季副书记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们自己商量吧。建祠堂的事怎么没动静了,还建不建?”
收了电话,季副县长摆了摆脑袋,自言自语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问建祠堂的事?”
几个老人盯着他问道:“季副书记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建季家祠堂?怕是喝酒喝晕了头。”
大家也被问得云里雾里,一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人大的季副主任像栽树一样把酒杯往桌上一蹲,还在桌上拍了一掌,说道:“季书记真是高,他是瞎子算八字,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你们想呀,我们季家祠堂那是几年前就讲要建的,风早就放出去了,大家都晓得,占地几十亩,这么大一工程,到时候,他方佑民是嘴里含了个火烫的山芋,吞不得,吐不得。我太清楚县里的家底了,财政那点钱作孽,发工资都是扯公被、盖婆脚,哪里还有钱赔付祠堂的拆迁款?祠堂动不得,水库还建个鸟。”
几个老人一听季主任这么说,端着酒杯边喝边说:“那还磨什么洋工,快回去整地基建祠堂呀。”
二
桃花溪隔县城是天高皇帝远,属偏僻地带,季家祠堂快封顶了,方佑民才知道这一情况。他立马询问国土和建设部门,看是否办了相关手续,一查,什么手续都没办。于是,他召开了一次相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会议最后决定,限定季家祠堂为首的建设者,一个月时间内自行拆除祠堂,不然,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将强行拆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晨的事情还没理出个头绪,上午十点,桃花溪一千多人组成的游行队伍,打着横幅,喊着口号,从县城的东街口进城,汹涌着向县政府进发。县城的居民好久没看见过这种阵势了,纷纷停住脚步,站到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看热闹,几公里的街道,人声鼎沸,车辆轰鸣,水泄不通。
游行队伍很快到了县政府门口,保安一看那架势,心急火燎地准备关电动门。电闸刚启动,那伙人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冲了进去,安静的政府大院,顿时俨然是一个吵闹的卖场,那一排美丽的红杜鹃,也受到摧残,花瓣落了一地,只剩下那尚未开放的花苞吃力地挺立枝头。噼里啪啦,院子两边一至五楼的办公室窗户霎时全被打开,花花绿绿的脑袋挤满窗口就像屋檐下一个个燕窝。
此时,林强带着政府办接待室的两名干部,站到了大厅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做成喇叭状,大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这时,人群里朝前挤出一个脸上有块刀疤的中年男子,他结巴着说:“我认得你,今早带人来拆我们祠堂的就是你,你说我们来干什么?难道来喝酒呀?”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一阵哄笑。
林强不恼不怒地说:“你们是桃花溪的呀,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了,不过,你们来这么多人是没有用的?这样吧,你们选几个代表随我到会议室来谈。”
刀疤男子说:“你是乡里皮匠掌不得鞋跟,你又不是县长,同你谈有个屁用,我们只同方县长谈。”
“方县长刚才下乡去了,要傍晚时分才能回来。我代表方县长同你们谈,把你们的想法转告给方县长,这样行吧?”
“不行,我们在这里等,今天不回来就等到明天。不过,你们政府要管我们吃饭,到馆子里去吃,我们都好久没下馆子吃过饭了。”
“我去打电话问一下,看方县长什么时候回来。”说完,林强转身上楼去了。
方佑民并没有下乡,他去了水利局开会。林强把这边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他说就回来。林强说:“你不用回来,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要季晚成副县长出面解决,我就说是你的指示,保证能解决问题。”然后,就给季副县长打了电话。
不一会,季副县长就来到了政府院子,他先是钻进人群,和几个为头的人嘀咕了一阵,然后站到台阶上大声说:“乡亲们,你们这样聚众上访,扰乱了政府的办公秩序,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有什么意見,应该通过正当渠道向政府反映。我建议你们现在派几个代表同我到会议室谈,其他人离开。”
“轰”的一下,人群就散开了,留下的几个代表,随季副县长来到了一楼的接待室。季副县长看看没有其他人在场,就说:“你们今天的动静太闹大了,不是说好只来两百人的吗,怎么来了一千多人?要不是我赶回来,看你们怎么收场?”停顿了一下,他缓和了口气说,“不过今天的效果还是很好的,至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你们辛苦了。但今天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这个时候敏感。”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千元钱,交给那个为首的刀疤男子,“你们每人两百块钱,自己去餐馆吃个便饭,桥头那个生态饭庄味道不错。”说着,起身把他们送到会议室门口。
下午,方佑民刚到办公室,季副县长立马就跟了进来。方佑民走到电热矿泉水壶边准备去泡茶,季副县长说:“我不喝茶了,向你简单汇报上午接访的情况后,还要去住建局接着开会。上午我老家来了一千多人,主要是要求政府不要拆除祠堂,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们,不应该采取这种集体上访的方式来要挟政府,我说一定把你们的拆求转告方县长,争取不拆就不拆,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回去。”
方佑民说:“你辛苦了。这祠堂拆是肯定要拆的,一是没办任何报批手续,属非法建筑;二是建祠堂的时间是在政府公布要建水库之后;三是祠堂的建筑地点刚好在溢洪道处,这是设计方案上标明了的。鉴于你也是桃花溪人,又是政府的老县长了,资历深,人缘好,情况熟,你还要多出点力,多做做工作。”
季副县长说:“都是政府的事,也是老百姓的事,多做点工作是应该的。”
三
方佑民用茶缸盛了水,给窗台上的那盆开得正艳的红杜鹃浇水,浇完水,他又用手将几片冬天里留下的枯黄的叶子摘了下来,丢到了垃圾桶里,远远地看去,这盆开满红花的杜鹃,显得更加纯洁、鲜艳。
方佑民给林强打了电话,要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下。不一会,林强就进来了,没等他屁股坐稳,方佑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昨天上午说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是怎么回事?”
林强说:“我也正准备找时间向你汇报,我觉得前几天围攻拆迁队和昨天游行的事,没那么简单。”林强看了一下方佑民的表情,方佑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要他继续说下去。林强起身把门关上,接着说,“秘书科的小张你认识吧,他哥哥在桥头开生态农庄,据他哥哥对他说,几个月前,季副县长和人大的季副主任,邀了几个姓季的局长,在他的农庄里吃饭,就是商量建祠堂的事,还说吃饭的时候,季副县长给市委的季副书记打了电话,好像说建祠堂的事就是季副书记提出来的。现在看来,这事比较棘手。”
方佑民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沉默了好一阵,方佑民说:“管他嘞,我们搞我们的,该怎么搞还怎么搞。”
正在林强准备出门的时候,方佑民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方佑民一看来电显示,是县委办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下午四点到常委会议室开会,市委季副书记带队,对县级四大班子进行一次考察,为县级班子调整作准备,晚上还要逐个谈话。
接完电话,方佑民看着林强说:“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真是太巧了。”
林强说:“你还是小心一点。”
“怎么小心?除非那水库不建了。”说完,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林强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不妨试试。”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林强起身把门关上,然后回到办公桌面前,压低声音给方佑民耳语一阵。方佑民一听,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这太不光明正大了。再说,我们只是一个县的,我和他并不认识,只是我认识他,这事要是穿了帮,今后我还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林强说:“这有什么,既没违反纪律,也不犯法,你的“犯罪”动机只是想把工作搞好,你只要配合我就行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方佑民沉默了一会,再没说话。
下午散会以后,县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陪季副书记吃晚饭,饭桌上,虽然没有上酒,大家以饮料代酒,免不了要敬季副书记一杯。当方佑民走到他面前时,他既没起身,也没正眼瞧方佑民一下,眼睛盯着别处,返手举着杯子,方佑民趋前碰了一下。而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敬他时,他都站起身,满面笑容地与他们碰杯。方佑民受此冷落,随即借口说不舒服,离开了餐厅。
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季副书记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刺激了方佑民,这时应该表现得大度一点,于是对林强说:“林主任,方县长刚才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出去看一下,要不就送他去医院瞧医生。”林强正想借机离开,便说道:“没事的,可能是老胃病又犯了。”
林强来到大厅,看见方佑民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显得无助而又孤独,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感慨,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阵酸楚。林强走近方佑民问道:“好点了吗?”方佑民说:“我又没病,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说着,起身与林强又回到了包房。
看见方佑民回到餐桌上,季副书记笑容满面地说道:“方县长,你这胃病就是平时不按时吃饭落下的,以后可要注意身体啊。”
方佑民说:“谢谢季书记关心!我这是养身的老毛病,治不好,时不时痛一阵,没什么大事的。”
临散席时,季副书记说:“这样吧,今晚我就先同书记和县长聊聊,其他同志就先回去休息,安排到明天再聊。”
季副书记住的房间带有一个小会客厅,进门的对面有一个单人沙发,沙发的一边是落地台灯,另一边摆了一株红杜鹃,可能是没有及时浇水的原因,方佑民觉得这株杜鹃不生气、不鲜艳,给人一种奄奄一息的感觉。沙发面前放了一个茶几,茶几的两边各摆了一把藤椅。方佑民在进门的右边藤椅上坐了下来。秘书给他泡了一杯茶,给季副书记的保温杯里续了水,再从包里拿出一包烟,放在季副书记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就轻轻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秘书出去以后,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僵硬的寂静。大约过了那么两三分钟,季副书记首先打破了这种寂静,他先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这次的来意,接着说:“市委从打算对各县、区、场的班子,作一次小范围的微调,你有什么想法,向组织上说出来,同时,你对其他班子成员有什么看法,大胆向组织上反映。”
方佑民快言快语:“我个人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我有一个请求,我想在任期内新建好桃花溪水库,请组织上予以支持、关照。”
方佑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使季副书记深感意外,他思索了片刻,接着这个话题说:“我听说前几天因为强拆祠堂,还发生了一千多人游行的事件,这事影响不太好哟。”
“季书记的本家祠堂不会是这里吧?一般一个大姓都有好多个房头,一个房头都有一个祠堂的。”
季书记心里想,难道你方佑民真不知道这是我的本家祠堂?嘴里却说:“这就是我的本家祠堂,为你们政府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事的,我还狠狠批评了他们一顿,我说要维护合法权益,也不能采取游行这种错误做法。他们都认错了,表示今后再也不会采取这种过激行为了。”
方佑民说:“得罪了得罪了,还请领导恕罪。”
“何罪之有?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桃花溪的人,生活也还不是很富裕,是几个在外面当老板的人筹了几百万元钱,建了这个祠堂,现在刚建起来,就要拆,他们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我现在撇开我的身份说句话,老百姓也不容易,水库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别的地方建?”
“地址是省发改委定的,他们也是请专家跑遍了全县,最终才确定这个地方的,我一定把书记的意见向省发改委作好汇报。”
季副书记有些不高兴了,说道:“时间也不早了,今晚先谈到这里吧,你回去早点休息。”
方佑民明显感到季副书记的不满,但他没再作解释,既然发了逐客令,便起身告辞了。
四
从宾馆出来,方佑民感觉今晚的路灯没平时那么亮,甚至有些黑暗。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他知道林强睡得晚,就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林强说:“我也正好找你汇报点事,我这就过来。”
方佑民一到办公室,就拿起茶缸给窗台上的两株杜鹃浇了水。两天没进办公室了,这杜鹃显得有些没生机了。林强一进门,就说:“我刚刚在网上看到一条臭你的稿子,你可別生气,我打印了一份,你看看。”这条稿子,严格说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诬告信,列举了方佑民生活作风、工作作风、经济问题等六条罪状。照这稿子上说的,方佑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方佑民看后,笑了一下,随手将稿子丢进了纸篓里。然后,他盯着林强问道:“你信吗?”
林强没想到方佑民看了稿子以后的反应是如此平淡。他说:“我当然不信,我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见得别人不信,你还是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肯定有人要拿着这个做文章的。”
方佑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方佑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今晚和季副书记谈得怎么样?”
“他摊牌了,问我水库是不是可以建到别的地方。我说这是省发改委确定的地址,我做不了主。”
“那你是彻底把他得罪了。”停顿了一下,林强说,“明天上午的县长办公会,十点钟的时候,你起身离开会议室几分钟,记得不要拿手机出去,手机就像平时一样摆到你座位左边的会议桌上。”说着,他拿过方佑民的手机,把自己老婆的电话号码输了进去,新建了名字叫“方保民”的联系人。
“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第二天上午上班离家前,林强交代老婆,记得十点钟打一次方县长的电话。
上午是县长办公会,林强提前一点时间来到了会议室,他进去不久,季副县长和别外一名县长助理也进来了。林强跟他们打过招呼以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们知道吗?昨天网上有人发了方县长的帖子,说他生活作风、工作作风等六大问题……”
季副县长第一个接话说:“我看到了。”
林主任说:“这发帖子的人可能不知道,方县长的哥哥是谁,要知道肯定不会发了。”
县长助理好奇心特别重:“谁?”
“你真不知道还装不知道,方县长的哥哥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方保民,你们说这帖子发了有用吗?弄不好还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栽了跟斗还不知道是左脚绊了右脚。”
季副县长说:“噢。”
正说着,开会的人陆续到齐了,方佑民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感觉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似乎比平时柔和很多。他坐在会议桌的中间位置,常务副县长坐他右边,季副县长坐他左边。他把手机调到振动位置,放在会议桌上靠季副县长的这一边。
会议开到十点钟的时候,他说大家继续讨论,说着自己起身上卫生间去了。他走出会议室,桌上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季副县长用眼角瞧了瞧,来电显示的名字是方保民。他好像真的见到了省里的方书记一样,挺了挺胸膛,坐直了身子。
不一会,方佑民就进来了,季副县长提醒说,刚才有电话找你。方佑民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未接来电,说道:“没事……”
散会时,方佑民与林强走在最后。林强说:“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市委季副书记肯定会给你打电话。说完,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笑了笑。”
方佑民说:“就你名堂多。”
吃了晚饭,方佑民正在客厅里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看着看着,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真的不出林强所料,是市委季副书记的来电。他立即按下了接听键说道:“季书记好!”对方说:“方县长,吃晚饭了吗?”方佑民说:“吃了吃了,书记吃饭了吧?”季副书记说:“我们没有你在一线那么忙,早吃饭了。有个事向你说一下,上次来你们县里,我也试探了一下你的态度,发现你新建桃花溪水库的决心还是很大的。从你们县里回来以后,我也想了想,作为家乡人,看能不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桃花溪新建水库,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以解决下游几十万人的饮水安全、几十万亩耕地的灌溉问题。桃花溪两千人的问题哪能跟几十万人比嘞,所以,我也为你们做了做工作,对个别带头闹事的人还进行了狠狠的批评,他们答应全力配合县政府的工作,不仅会把祠堂主动拆了,就是今后的搬迁也会积极配合的,我就只能为家乡做这些了。停了一会继续说道,你们这是一个重点工程,一定要确保工程质量,如果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管来找我。好了,就说这些吧。”
方佑民说:“谢谢书记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没等他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没过几天,季家祠堂自动拆除了。
五
林强走到方佑民的办公室门口时,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新,窗户门大开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红一白两株杜鹃花,微风一吹,一股芬芳的花香扑面而来。
方佑民坐在办公桌前,看到林强走进门来,便微笑着说道:“来得正好,刚才指挥部送来了一份桃花溪水库开工奠基仪式的方案,你看一下,有没有要改进的地方?”林强接过方案,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他问方佑民说:“你看了吗?”
“我看了,我没什么意见,”林强说,“邀请的省、市领导名单当中,是不是应该邀请一下季副书记,水库能顺利开工建设,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功劳的。”
“邀请他来是没有问题的,就怕他有点难为情,来不是,不来也不是。我看干脆别邀了,有主管副市长来就行了,别多此一举。”
林强问:“水库大坝的建设图纸你看了吗?”说着,把手里拿着的图纸铺开在方佑民的办公桌上。
方佑民看了一阵,说道:“很好很好,有一个地方建议改动一下,就是溢洪道新筑的护坡,还有大坝两边新筑的护坡,全部栽上杜鹃花,红、黄、白、紫,要漂亮!杜鹃根系发达,还能起到固土滞沙的作用,会使护坡表土更加结实。”
林强笑着说:“难怪人们背后都叫你杜县长了,你看,政府院子、你办公室的窗台上、家里的阳台上,全部是杜鹃花。”
正说笑间,人称“王夫子”的政府办快退休的副主任王加明,手里拿着个文件走了进来。这王加明,饱读诗书,做事有点迂腐,是政府办有名的“一支笔”。他进来听到两位领导正在谈论杜鹃,一下来了兴趣,他说:“杜鹃花有深红、淡红、玫瑰、紫、白等多種色彩。当春季满山红开放时,满山鲜艳,像彩霞绕林,被人们誉为花中西施。五彩缤纷的杜鹃花,会唤起人们对生活热烈美好的感情,也象征着国家的繁荣富强和人民的幸福生活。这就是我们方县长爱杜鹃的原因吧。”
他看了一眼两位领导,接着说:“相传,古代的蜀国是一个和平富庶的国家,可是,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使人们慢慢地懒惰起来。当时蜀国的皇帝,名叫杜宇,是一个非常勤勉的君王,他很爱他的百姓乐而忘忧, 心急如焚。为了不误农时,每到春播时节,他就四处奔走,催促人们赶快播种,把握春光,可是,如此的年复一年,使人们养成了习惯,杜宇不来,农民们就不播种了。但是,杜宇积劳成疾,最终告别了他的百姓。可是他对百姓还是难以忘怀,他的灵魂化为一只小鸟,每到春天,就四处飞翔,发出声声啼叫“布谷,布谷”,直叫得嘴里流出鲜血,鲜红的血滴洒落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上,化成一朵朵美丽的鲜红的红花。人们为了纪念杜宇,把那小鸟取名为杜鹃鸟,把那鲜血染红的花叫作杜鹃花。见笑了见笑了。”
这样说笑一阵,“王夫子”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林强说:“本系统目标管理的考核办法,你审核过的,今天把它印出来,你签个字。”林强接过文件,草草签了“同意发文”和自己的名字,然后又递给了他。
“王夫子”刚出门,方佑民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一听,是县委书记要他现在过去一下。县委书记在隔壁院子办公,走路几分钟就到了。他刚走到县委书记办公室门口,他一反常态地起身和他握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请坐,还亲自泡了杯茶送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没有了往日坐在办公桌后老板椅上的居高临下。
县委书记问了问桃花溪水库开工的准备情况,然后话锋一转说:“刚才市委组织部邹部长打来电话,说要你下午赶到部里去一趟,可能你的工作有所变动,但具体怎么安排的,他没说,我也不便问。你这些年为我县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这是全县人民有目共睹的。同时,对我个人也给予了很大支持,你是个县委好领导,我们感谢你!”
方佑民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意外,但听了县委书记后面的那一番话,还是很有感慨的,他起身握住县委书记的手,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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