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暧昧之花

2017-08-09 12:01赵雅楠
读者·原创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花苞海棠花瓣

文|赵雅楠

幽暗暧昧之花

文|赵雅楠

我妈妈曾经用过很多古怪的方法种花。

粘着鸡蛋液的蛋壳,被倒扣在花盆里,在氤氲的雨季中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咖啡渣、没喝完馊掉的牛奶、收拾鱼留下的鱼肠鱼泡,全都埋在靠近根茎的土里。当然还有鸡屎、面包渣、面粉疙瘩,和着水浇下去,像是喂孩子。在她心里,植物什么都吃。

“最容易腐烂败坏的东西养出的花最好。”有一次,她跟我说。

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王子追求一个美丽的农家姑娘。后来,心怀歹念的侍卫杀了王子,谎称王子路遇歹徒,自己侥幸逃脱,娶了姑娘。侍卫把王子的骸骨埋在门前的梨树下,第二年,花开得异常美丽,满树梨花迎风飘荡,白得就像王子的骸骨。

这个故事带着几分恐怖色彩,但我听起来,有种凄美和真理在里头。所谓美,通常带有腐坏和邪恶的因子,隐藏着人们不愿看到的真实。自然界以丑孕育美,以肮脏孕育纯洁,嘲笑人类的界限分明。

牛奶冒着小泡慢慢渗进土里,如同棕色的皮肤外裹着一层雾白的膜,泥土显出一种褪色的状态。放久了的鸡蛋壳氧化后慢慢变软,塌伏在叶下,翻过来,有密密麻麻的小昆虫爬出来。那些花都开得异常硕大娇媚。山茶、月季、栀子,还有桔梗,通常是一夜之间,发出无数花苞,尤其是桔梗,淡紫色的花苞如同僧帽,极具立体感。我当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它们一个一个捏破,听“噗”“噗”的炸裂声。第二天,又会有更多花苞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院子旁的金桂花发出蜜香,在吸收了天空蓝色的夕阳里变得浓郁。碗口大的粉色月季长出了刺,抵挡着猫狗的排泄物。石榴树上小小的鸟窝掉下了一颗蛋,淡蓝色的蛋壳里流出一点点黄色汁液,染湿了一小片地。我妈边哼着歌边在龟背竹的阴影下剥豆子,脚踝露出来也不怕被蚊子叮咬,因为旁边两盆薄荷又长芽了,它那让人眩晕的清凉比花香更强烈,能让蚊子昏迷。我喜欢薄荷,喜欢掐它的芽尖泡水喝,然后在那渗出清凉汁液的断口附近,又会长出两个对称的芽头。每一次,每一株,它们绝对不会失约。

掉下来的金桂,晒干了可以撒在莲子汤里;没有开出来的玫瑰,花苞腌起来能做玫瑰酱鸡;小葱从岔开的根那里掐掉,第二天又会长出大拇指那么长一根;山茱萸的果子放到黄酒里泡着喝能解热毒;八角茴香是蜜蜂最喜欢的;草莓藤会像臭虫一样四处乱爬;围裙上系一串蒜瓣可以驱赶蚜虫。小时候,邻居和父母养花都像种菜,花和其他植物关乎吃穿用度,滑腻清爽地糅进各种生活细节。因为接地气,所以养得好,花有妖娆独特的姿态。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特地租了一楼带院子的房子。厨房正对房东弃置的花坛,里面长了很多野草,拨开能看见很多小蚯蚓和西瓜虫。晚上尽管拉上了纱窗,仍然有蚊子和飞虫钻进来,停在酱油瓶子和残留有西瓜汁水的砧板上。后来我把野草拔光,买了种子,混种小西红柿、生菜、小丽花和几棵5年生的欧月苗,居然都活了。生菜长出来是紫色的那种,只有一点点,不舍得吃,结果被鸟啄光了。欧月开出的花是那种大红色的月季,有点儿俗气,不是真的欧月品种,可能被卖花的人骗了。我妈来了之后却很喜欢,带了几棵苗回老家。

大部分周末时光,我喜欢随便拿本什么书站在厨房门口发呆,或者把放在冷藏柜里冻得像冰坨一样的牛腩、猪里脊、鸡翅拿到院子里,放在阳光下解冻,然后蹲在院子里淘米,把淘米水倒到花坛里,看着花丛里有小蜥蜴一闪而过。我没有埋过鸡蛋壳、咖啡渣之类的东西,它们太招苍蝇。北京的苍蝇很大,呆头呆脑,没有南方的小苍蝇机灵,它们只会像痣一样叮在花朵或者化了冻的血水上静止不动,一拍子下去花瓣零落,我心疼那些好不容易才开了的花。苍蝇飞走了,蜜蜂来了。每天下午4点多,空气中充满花授粉的气味,那味道闻着有点儿酸甜。我暗暗期待授粉的时间晚一点儿到来,因为授完粉,一株花就完成了它的梦想,此后的日子,就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枯萎。小丽花凋谢后,茎秆摸上去像是塑料皮,折不断也拧不动,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面对晚风和浮尘,等待下一个花期。

后来搬上了楼房,想养好花不太可能了。我养过向日葵、玫瑰、紫藤、桔梗、金银花、独株栀子花、月季,很少能养活。唯独四株海棠,至今仍然亭亭,有越长越好的趋势。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可能是真的。因为儿时记忆,我尤其喜欢桔梗,买了不下十盆,每天根据阳光和湿度移来移去,勤于修剪施肥,能盯着它看很久,结果不是因为肥上得太猛烧死了,就是换盆之后不适应环境枯萎了。而放在书架上买回来就没管的海棠,反而越开越多,越到晚上越显出妩媚的气质。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后来被改编成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个中文电影名绝对能在电影翻译史上排进前三,可能是因为影片海报上那个穿着白色内衣的女孩,完全是海棠妩媚肉感里透出稚嫩的样子。如果不是亲手栽种过海棠,无法说出这个形象多么贴切。海棠竹节状的茎秆和叶子都可以用“肉感”来形容,尤其是粗壮圆润的花枝,有点儿像超市里卖的芹菜,又像是日本豆腐,摸上去手感好,叶片像是某种湿软的海洋生物,覆在花苞上,有时候会影响花苞吸收阳光。

5月初的一天晚上,下班回家,昏昏欲睡,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觉得眼前一片白色的影子,原来白海棠的花全开了。我看了好久,喜欢得不行,用手摸摸花瓣,又摸摸叶子。小小的一株,开了67朵花,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是那种生活化的惊心动魄。比如走在三环的亮马河边看见某个熟悉的标志一闪而过,比如去坐地铁的路上听到一首巴赫的管风琴曲。海棠有点儿类似某个充满细节的回忆,你所感到的小小震惊来自于结局敞开的过去式,那种熟悉的期待,对生活微茫的犒赏,都值得暗自记下来。

四季海棠在花里,其实算是另类。养过海棠的人都有这种感受:你无法准确描绘海棠花的形状。不像喇叭花、桔梗花那样外扩,炮仗花的圆筒状,栀子花、月季花花瓣的螺旋状排列。每一朵海棠花长得都不一样,有的是两片大花瓣中间包着一个小圆花筒,有的是4片花瓣依次押韵唱和,有的是呈菱形扩张。总之,在我养过的花里,闭上眼睛,我唯独想不出海棠的样子。它开得多向、多维,花瓣的边缘折射出各种幻觉和可能性。

端午,天气凉爽舒适,小风呼呼的。终于把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看完了,一共560多页,花了两周时间。从红场上上吊自杀的卫国战争将军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劳改营,太多真实的细节让我喘不过气。我牢牢记得其中两个细节,从劳改营回来的父亲说:“一个人要活下去,只需要三样东西—面包、肥皂和洋葱。”还有,“父亲能看着一个苹果、一个土豆很久,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些东西”。读到这些,就想到“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老话。读了《二手时间》之后,写花,写植物,写一切生活的琐碎似乎也都是野蛮的。但是我想,这也许正是植物最强悍的地方。它们在死人腐烂的骸骨上生长,没有太多表情,没有任何思想,它们的美里蕴含着一种残酷的真相:人要像植物一样顽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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