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枫染 图/天空
风筝倦,相思误
文/左岸枫染 图/天空
这么多年,她已如同那只蝴蝶风筝,纵几番蜕变飞上云霄,可那根时刻牵动她的线,自始至终都握在梁烟桥手里。
【一】
知暖是在孟夏的一个雨夜里,被梁烟桥捡回家的。
墨色的微雨笼罩在月白纸伞上,黑夜里她看不清那少年的眉眼,只听他声音温和地说:“你的脚受伤了吗?我背你回家吧,你帮我撑着伞。”
军阀割据的年代,像她这样的乞儿,每日饿死病去的数不胜数。纵便白日里听闻有拐卖妇孺的人贩子,她也只是咬了咬唇,伸手接过犹有余温的伞柄,攀上了那并不宽厚的肩膀。
若她不随他去,大抵也挺不过今夜。
苍天见怜般的,那的确只是个工作结束后踏雨回家,路遇弱小仗义相助的善良少年。他城门边的小平房与他一般清贫模样,可如豆的煤油灯一燃,却教她觉得格外温暖。
暖黄灯光下梁烟桥耐心地为她上药,对上她一双如墨的眼睛,轻轻一笑,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她频频摇头,却听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那你便叫知暖吧。知冷知暖,咱俩相依为命。我叫梁烟桥,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相依为命?”她喃喃了一句,迟迟才点了点头。
她不识字,也并不懂那文绉绉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那晚少年暖暖的笑脸,在许多年后,她都不能忘怀。
梁烟桥原本是从南方躲避战乱才来的北方,曾在家乡读过几年书,如今在城南一家风筝坊打杂,忙里偷闲时也能自学些书籍,闲暇时也会教知暖几句。
方寸小屋钱粮常紧,可有时被梁烟桥握住手学写钢笔字时,知暖还是觉得,那大概是她迄今过得最暖心的日子。
她在后院里种了一方小菜园,几场雨后已冒出幽幽嫩芽,纵是清水豆腐,桌上那个温和的人,也能苦中作乐,吃得不亦乐乎。
变故发生在一个相似的雨夜,久等梁烟桥不来,知暖撑伞沿道去找,却瞧见风筝坊前一个人影正蜷缩在屋檐下,他身周的雨地上,遍布着被人撕破的风筝碎片。
知暖眸光一颤,飞奔过去抱住了那单薄的身影。
原是那日清晨梁烟桥正扎着一只蝴蝶风筝,被城中银行经理的小公子的女友看中,风筝粘黏的部分还未干,梁烟桥本是不卖的。只是奈何那纨绔少爷仗着人多势众,强买强卖,后来玩了不多会儿风筝便破了口,那公子哥便带了群人返来找梁烟桥麻烦,说风筝坊货物残次,做的是黑心买卖。
梁烟桥自然不卑不亢地据理力争,不肯谄媚服软,便被那群人拳脚相加打得遍体鳞伤,末了还撕碎了他苦苦扎了一个月的风筝。
知暖将外衣脱下来裹住梁烟桥,伸出胳膊轻轻环住那个满眼受伤的人,在伞下撑起一片不大的温暖,“哥哥,你别哭。我帮你一起扎风筝。”
梁烟桥怔怔看了知暖好一会儿,才回抱住这个与他同样可怜的小姑娘。
油灯下知暖认认真真扎起风筝,好不容易养得几分葱茏的十指,遍布深深浅浅被竹签刺破的伤痕。她并不喊疼,抬眸看一眼书桌前聚精会神画蜻蜓的梁烟桥,反倒清浅一笑。
夜雨渐盛烟云满城,远处一声汽笛,呜咽远去。
【二】
知暖现学现卖扎得不算精致,加之时局动荡没多少有闲情逸致的人,那批风筝并未卖出几只。在小菜园里浇水的知暖,转头看一眼扯着一只金鱼风筝正出神的梁烟桥,忽然来了主意。
借来邻居家的自行车,梁烟桥载着知暖,知暖抱着十几只风筝,穿过青柳梧桐和斑驳暖阳,迎着风两人便驶去了火车站。
那里人来人往,时常会有富人家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果然如知暖所想,不出两个小时便卖得只剩余了一只蝴蝶风筝。
阴郁了许多天的梁烟桥终于展眉一笑,伸手轻揉知暖额前的碎发,柔声问她想吃什么,今天要改善伙食。
知暖眨眨眼,不大的年纪却早熟得让人心疼,“哥哥就把这只风筝送给我吧,钱攒下来,明天给哥哥买身新衣裳。”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衣着精致的小男孩,踏着皮靴蹦了过来,不由分说拽住蝴蝶的一片羽翼,知暖怕弄坏了风筝立即松手,瞧见那小少年坏笑着转身便跑。
梁烟桥追了上去,知暖隔着人群听到一个清丽的女子的声音:“小弟又不听话了,如今竟当街当起了强盗,还不把风筝还回去。”她向梁烟桥道歉,落落大方。
知暖清晰地看到,梁烟桥的背影怔在原地,半晌才接过小少年递过来的风筝。而后他冲那女子温和地致谢,直到那女子走远,知暖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身边,轻轻扯扯他袖子,梁烟桥才回过神来,接过自行车,载着知暖默默回去。
那一路彩霞缱绻,将知暖面前那一身白衬衣,染上了绮丽的色彩。
她突然想起车站上那个烫着时新的卷发,一身优雅春蓝色旗袍的曼妙背影,低头看着自己打了几层补丁的灰色长裤,眼中渐渐漫过了几丝酸涩。
时光如水滑过,渐渐入秋。知暖做好一桌饭菜,对着碗里的清汤出神,正想着此后大约不会再见到那个富家小姐时,风尘仆仆进屋的梁烟桥突然地抱起她,在原地转了许多圈。
知暖头一次见到梁烟桥如此高兴,伏在他肩头,不由得也笑着问他有什么好事。
梁烟桥眉梢眼角都是浓浓笑意,清越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知暖,我在报社找了一个文职,我们不用再扎风筝了。”
知暖也跟着欢笑,却听到梁烟桥轻声补充:“而且知暖你知道吗?那天我们在站台上遇见的姑娘,她也在那家报社工作。听说是留学回来的,很博闻强识呢。”
那语气里的惊异和赞赏,让知暖听得心底泛酸。
大约是出于不服气,在梁烟桥去报社上班的头一天,知暖便出门四处求职。
可她一字不识肩不能扛,自然无处收她。知暖沮丧地站在报社对面,将她扫地出门的一家商店前,低下头踢踏着脚下的石子,并未注意到一旁一个女子忽然出现,笑盈盈地问她:“你想找工作吗?”
知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螓首蛾眉肤如凝脂的脸,嘴角一双梨涡,好看得教知暖都愣了愣,“嗯……可我不识字,只会洗衣做饭,他们都不收我……”
知暖怯生生张口,看着那女子落落大方伸过手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袁梦芸,是报社记者。刚好我路过,听到你在找工作——我们报社食堂正招人,你有兴趣吗?”
知暖愣了半晌,想起梁烟桥也在这报社里工作,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袁梦芸一笑,拉过知暖的手与自己的相握,“这叫做‘握手’,以后要做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可要慢慢学会这些事情。”
与梁烟桥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话一样,知暖也听不懂袁梦芸所说的什么“新时代”。只知这个靓丽善谈,热情大方的女子当真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如那天站台上,只一个背影便婀娜多姿的女子。
在报社登记交接工作之后,知暖星夜回家,刚推开门,便被一个温暖的人抱了满怀。
“你去哪里了?”
满是担忧的声音在知暖耳畔响起,她心底蓦地一暖,回抱住忧心忡忡的梁烟桥柔声道:“我也找到工作啦,就在哥哥的报社里,做厨子。”
那晚知暖瞧见梁烟桥的神色几转,良久才应了一声,淡淡说了句“也好”。
一瞬间有轻微的酸意涌上心尖,知暖突然觉得,纵便同样都是出门工作,都是什么“独立女性”,大约在梁烟桥眼里,记者与厨娘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三】
知暖在报社食堂入职已有月余,记者们时常为了跑新闻整日都不在报社里,三餐间她能见到梁烟桥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难得见到一次,她定会舀满满一勺的肉片,给那个辛苦工作的人。虽然常常会有梁烟桥的同事调侃,说什么“这位姑娘对你可不一般啊”的话。
知暖腼腆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瞧见那个温和的人为难地轻蹙眉头,轻声对她说:“以后不必这样子,影响不好。”
而后匆匆走开,把知暖舀给他的肉,尽数拨给同事们。尤其,有时还会拨给袁梦芸,而后被那女子吐吐舌头说一句“I'm on the diet”(我在减肥),又尽数倒进了垃圾桶。
而梁烟桥也会笑着回一句“You are slim enough”(你已很苗条了)。
那时站在不远处后厨里的知暖,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她能清晰捕捉到梁烟桥笑意浓浓的眼中,毫不掩藏的灼灼光彩。
唯教知暖一人看得眼眶发酸。因为那些肉并非她出于私心贪占公物,而是她拿着辛辛苦苦赚到的工资,买来做好单独放在小盘里,只想为他补补身子的。
微小的自卑漫过心头,但又不愿轻易服输,夜里瞧见梁烟桥屋里熄了灯,知暖便会爬起来悄悄点一支小蜡烛,温习白日里梁烟桥教她写的那些字;也会在食堂里非用餐时间的闲暇时,央着收账的老先生,给她念念每日报纸上的奇闻异事;还会在上街买菜路过服装店时,悄悄瞥向她中意许久的一件月白旗袍,想象自己有一日穿上它的模样。
想象着梁烟桥看到她知书达理的模样,眼中会不会也闪过熠熠光彩。
应是白日在报社工作,入夜又一边为梁烟桥缝补浆洗,一边恶补文化知识,知暖病倒在后厨的水槽边,还是被切菜的小孟急急抱去了医院。
那天知暖迷迷糊糊醒来,挣扎着就要去工作,被小孟心急如焚地拦住,年轻的男子手足无措:“大夫说你是什么贫血,你家里竟再没有人了吗?让你一个小姑娘这样劳苦。”
知暖闻言便皱紧了秀眉,为着小孟那句“家里竟再没有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很是苍白,“我家里人待我很好。而且小姑娘又怎么?人家袁记者不也是个女子。”
“你哪里能与她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便教知暖眼前一暗没了气焰,她听小孟继续说道,“她是报社社长家的千金大小姐,还去外国镀了层金回来,出门工作不过图个新鲜,哪需像你这般拼命。”
是了,袁梦芸只需笑一笑,便能惹得梁烟桥魂牵梦萦,哪需像她这般,拼了命也讨不得他片刻的目光停驻。
那天大夫来找人签字,闷闷不乐的知暖包在被子里不言语,小孟只得填了自己的名字。大夫问他与病人是什么关系,小孟推知暖不动,打趣着说“你若不说话,那我便是你男朋友了”,那时知暖仍旧出着神,并未搭理。
倒是小孟眼底划过明媚的神采,欣喜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四】
知暖与梁烟桥两人一齐拿着每月的薪水,虽都不算多,可勤勤俭俭,入了冬时也攒了不少。
而知暖,刻苦非常地学写字,在大年三十前像模像样地临了一副对联时,竟也教梁烟桥咂舌称赞了许久。
赞而后觉,知暖瞧见梁烟桥悉心晾晒对联的背影有几分单薄,听他轻声说道:“我家知暖如今也是独立女性了,知冷知暖,知文知礼。”
彼时知暖只是笑一笑,并不能听懂梁烟桥的语气里,隐隐透着的愧疚。
那个春节城内仍旧和平安宁,知暖用简单的食材变着花样做了许多年菜,两个人的小屋,燃起一盏不算亮的煤油灯,倒也温馨。
只是战火纷飞的日子,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报纸头条便有了关于城中战事将起的新闻。
春雪未消,张灯结彩的小城一时间人荒马乱起来,学校里的学生大义凌然地去政府门前游行示威,爱国志士抛妻弃子上了前线,还有知暖所在的小报社,许多人辞职逃难,而也如梁烟桥这般仍旧坚守岗位的,却是为数不多。
知暖从不懂什么民族大义事态严峻,只知梁烟桥仍旧留在这里,她便也哪都不去。
梁烟桥千方百计托人买来的一张火车票,硬生生被知暖撕成了碎片,他气急,却也没有法子。
只是意料之外的,袁梦芸与小孟竟也留了下来。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剪掉了波浪卷发,褪去红妆,在食堂中午人多时站上桌子慷慨陈词,说些什么“民族危机时刻,更需你我深入战场,做不畏生死的战地记者”云云。
知暖有一下没一下地洗着餐盘,余光里却瞥见那一身白衬衫的人影突然也站到桌上,与袁梦芸比肩而立,两人说着相似的话语,末了,还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那天知暖终于承认,她嫉妒得要发疯了。梁烟桥与袁梦芸有那么多共同的话语,相似的理想志趣,两人站在一起,乱世里好一对才子佳人。
于是知暖便将一腔烦躁全数释放在了手中的碗碟上,还是被小孟拉住了腕子制止:“再擦,碟子就要碎啦。”
她气急,扔下围裙拉起一头雾水的小孟向外走去,身后仿佛有人轻唤一声“知暖”,像梁烟桥的声音,知暖听不真切。
那一天她一口气花了许多钱,任凭小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将齐腰的如瀑长发烫成大卷,买了胭脂轻点樱唇,还换上了那身月白旗袍。
报社楼下立镜前,连知暖自己都放轻了呼吸。原来那年满身泥泞创伤的瘦弱小孩,如今已出落得如此亭亭。
而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正扶着木质栏杆从楼梯上绕下来,她看到了梁烟桥眼中的惊艳,只是不等心底窃喜,却突然看到后边追上来的小孟,不知何时买来一朵玫瑰花,学洋人单膝跪地,冲她柔柔一笑道:“做我女朋友吧,阿暖。”
那时正值下班时分,渐渐围满了凑热闹的人,从门边踏进来的袁梦芸正好端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这浪漫的一刻。
小孟柔情脉脉的目光,四周人群的起哄喧嚣,当知暖回过神来时,再转眸,楼梯口已没有那抹白影。
他大约并不会在意吧,不会在意她究竟是否会答应别的男子的表白,不会在意她心底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五】
那天知暖终究垂下脑袋,将视线锁在手腕上挂着的一只玉镯上,不敢去看小孟受伤的神情。
梁烟桥在夜雨里救下了她,小孟在报社里救下了她。同样都是救了她,同样都是温柔知礼的性格,两人还都喜穿纯白的棉布衬衫。
可在知暖心底,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么多年,她已如同那只蝴蝶风筝,纵几番蜕变飞上云霄,可那根时刻牵动她的线,自始至终都握在梁烟桥手里。爱着他,她便不得自由,也不会再有多余的心思,分给其他人。
踏着夕晖回家,知暖听到远处已有隐隐约约的枪炮声,看到往日热闹非常的长街上已人迹寥寥。
路过即将关门的花店,她突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朵玫瑰花。哪怕她明知,他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是她,可这战火随时会蔓延至眼前的岁月,她不想有憾。
整理心情,她笑融融地踏进屋子,看到梁烟桥正在桌前布碗,桌上几盘素菜,霞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出几分柔和。
梁烟桥正好转身去取筷子,看到知暖的一瞬,站定原地,眸光微动。
她垂眸,有些羞怯地抚上自己的卷发,正想问他好不好看,却听见素来温和的梁烟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学梦芸做什么?”
“梦……”知暖蓦地愣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花突然显得十分刺眼。
她一咬唇,赌气道:“是啊,小孟说袁记者的打扮时髦好看,所以我便学着穿了这么一身。你若是看着不习惯,不看就好了。”她将手中的玫瑰花,故意在梁烟桥面前挥了挥,“喏,小孟送我的,好不好看?”
头一次的,她这般与梁烟桥剑拔弩张地置气。她甚至在隐隐期待,梁烟桥是否也会为她微微吃醋。
可梁烟桥只是怔了几怔,而后风轻云淡地取来两双筷子摆好,自己在桌前坐定,吃起米饭来,淡淡道:“好看。以后能有小孟替哥哥照顾你,也很好。”
“你是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知暖的樱唇轻颤,鼻尖一酸瞬间红了眼眶,她将玫瑰花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狠狠踩了几下,“哥哥,你哪里是我什么哥哥,咱俩有什么关系!”
知暖泪流满面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转身闭门的一瞬,瞧见桌前的那抹白色背影,像极了那个夏天,自行车前带着她迎风前行的模样。
而进屋前知暖的一点点希冀与期待,也如那支玫瑰,在春风彩霞里破碎凋零。
那是她生平打扮得最美的模样,可原来在梁烟桥眼里,只不过是东施效颦。
偏巧她效的,还是他爱慕的女子。
【六】
那晚之后,知暖便搬出了小平房。走时留下了自己攒了几个月的薪水,什么都未带走,除却那只蝴蝶风筝。那是他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实在割舍不下。
梁烟桥的屋子在城南,她便故意在城北租了间房子,在食堂工作,每每看到梁烟桥从门外走进来,她也会换来别人舀菜,自己则躲到后厨里去。
小孟虽然因被拒绝而伤心,但仍视知暖为朋友,渐渐看出了端倪,也会不无醋意地问她:“你喜欢的人,是梁记者吧?”
是时正好梁烟桥来后厨接热水,知暖急急摇头转身捂住小孟的嘴,从梁烟桥的角度看,两人的姿态很是暧昧。
可知暖躲着梁烟桥不出两天,便被他在下班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堵在了巷子口。
平素斯文的人突然握住她的腕子,将她不由分说地拉来了自行车座前的横杆上,双手扶着车把下巴抵在她头上,自行车飞速地驶离,堪堪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
知暖下意识抱住梁烟桥的胳膊,待一转头险些吻上梁烟桥的脖颈时,才惊觉两人离得这样近。
她将所有的疑问都咽了下去,小道上两侧盈盈垂柳桃花开,有成对的蛱蝶翩翩飞去,她多想岁月能就这样无声飞逝,她多想就这样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一起老去。
自行车在火车站前停下,梁烟桥扶她站稳,一双清澈的眸子透着几分凝重,“知暖,带好这个包,包里有车票和钱,够你在北平安顿下来。”
知暖迷茫的眼神随着进站的火车猛的清透,她惊慌不已地拉住推她上车的梁烟桥的手,“不,我不走,我不走——”
迎面走来一个眼熟的报社记者,应是要去北平的梁烟桥的同事,在梁烟桥的示意下,一同将知暖往火车上拽。
“啪”,知暖扬起手狠狠打了梁烟桥一耳光,三人俱是一怔,知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别赶我走……”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好借口,急忙道,“小孟呢?你把我送走小孟怎么办?我要回去找他。”
那时刚好有人潮涌动,遮挡住了梁烟桥的面容。混乱间知暖已被那报社记者强行拽上了火车,她隔着窗看到梁烟桥突然冲她静然一笑,用口型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哥哥,哥哥……烟桥!可我离不开的,是你啊……”
知暖瘫坐在地,哭喊声瞬间淹没在了火车嘈杂的行驶声,和汽笛的长鸣里。
哭到力竭处,朦胧泪眼里她看到了来往人群中,有几个穿白衬衣的人影。可胸腔似被剜空的痛楚却又让她清晰明了,再也不会有那抹墨色雨夜里,如星如月的白。
【七】
那场战争持续了太多年,直到知暖鬓边已有灰白时,才迎来了太平盛世。
那年她到达北平之后,在那个报社记者的帮助下,在城中租了一间小屋。她还顺利地在银行里,求到了一个文职。
后来知暖辗转做过纺织厂女工、女子学校教师、医院文员,总归是养活了自己,还买下了城边的一座小平房,照着当年梁烟桥的小屋的格局,连小菜园子里,也植了几株他最爱的翠竹。
她原本以为自己此生会就此枯守下去时,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忽然有位故人登门拜访。
知暖朝门边的人定睛看了片刻,手中的茶杯忽然就应声掉地。
“小孟……?”她轻声张口,不敢相信这许多年,那座老城里的人,竟还有活下来的。毕竟她曾看到报纸上的新闻,那座城后来被敌军占领,屠戮了许多无辜百姓。
小孟未语泪先落,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垂在身侧,用另一只手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泛黄而破旧的笔记本。
“你被梁记者送走的那个月,铁路被军队炸了。他说他那会儿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你,后来跑了许多战地新闻,才攒下钱疏通了一支去北平的军队,将我送了进去。他嘱咐我装病便不用上前线,坐着军队的车,几日就能与阿暖团聚。”小孟说着说着伤心欲绝地跪在了地上,苍老的脸上遍布愧疚,“我明知那时你爱的是梁记者,可我还是为了逃命,不敢告诉他实情。也许是老天爷惩罚我,军队才出城不多时就遭遇了一场恶战,我的左手也是在那会儿被炸掉的。”
也是阴差阳错,小孟因此逃过了屠城,再后来兜兜转转回到城中,原本想去报社找找梁烟桥,却瞧见办公楼已被炸得只剩残垣断壁。他转了几转,只在以往梁烟桥坐的桌子前,发现了抽屉里仍旧完好的这本日记。
再后来辗转找到知暖,竟已是这些年月。
知暖接过本子,她认得梁烟桥的字,他曾在雨天捉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那时她还会偷觑咫尺前那双浸着水的星眸,视线对上的一瞬,直教她心擂如鼓。
她颤抖着翻开那本日记,墨色遍布纸张,将她当年不知道的旧事,一寸一寸抖落。
那本日记始于梁烟桥遇见她的那个夜晚,“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仿佛我不管她,她便会在雨夜里凋零”,梁烟桥这样写着他与她的初遇,不缱绻不缠绵,却仿若命定。
他照顾着她,冰冷的乱世里两个互相取暖的人,他虽自称是哥哥,何尝不是在露往霜来间,也自心底依赖着这个坚强懂事的小姑娘。
风筝坊出事的那晚,若非知暖寻来,他甚至有轻生的念头。那时他在她暖暖的怀抱里下定决心,从此一定要照顾好知暖,照顾好这个唯一一个对他知冷知暖的女子。
梁烟桥心细如丝,笔下一字一行,连知暖栽种的葡萄藤,多少日冒出芽来都记得清楚。“我的小丫头脸上全是泥巴,笑起来和只小花猫一般”,她是他的,写下来却比亲人还要亲昵几分。
知暖找到工作的那晚,梁烟桥有些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厨娘的职位低微,他只是觉得大约还是自己月薪微薄,不足以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后来看到知暖为努力工作生活而读书写字,更觉得愧疚。
他想要照顾好她,让她如袁梦芸一般,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志趣梦想,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他十分努力地工作,与袁梦芸走得近,也无非出于欣赏优秀同僚罢了。
可那天他在食堂看到知暖拉着小孟突然离去,他轻轻唤了她一声,下意识握住自己的腕子,想起他的小丫头还不曾那般牵过他。
而等下班时分,他从楼梯上走下去,抬眸看到那个月白旗袍精致卷发的女子时,他惊讶地发现那只受惊的小花猫,原已初长成,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他也惊讶地发觉在对上她视线的一瞬,自己胸腔里的一面鼓,久擂不息。
可小孟突然地出现表白,想起中午知暖拉着小孟离去的模样,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穿过人群,逃也似的回了家。
他悉心做了晚饭,学那些世俗小说里写的,要留住一个人的心便先留住她的胃,只是转身看到知暖手中的玫瑰花时,他突然就气馁了。
那句效仿袁梦芸,也只是他一时的气话罢了。她收下了别人的玫瑰花,他悉心呵护了这么多年的珍宝,就这样投向了别人的怀抱。
“我想,我那时当真是嫉妒得发狂了”,钢笔在句末狠狠甩下了三个感叹号,一片皱巴巴的玫瑰花瓣夹在书页里,他注释着:“若这是知暖送我的该多好。”尤其后来车站送别,知暖口不择言编排谎言,更让梁烟桥确信,她爱的人是小孟。
直教知暖觉得,天意弄人。
【八】
知暖从火车上下来,再次回到旧城里,是一个与那年初遇梁烟桥时,相似的雨天。
她一手撑着一把月白纸伞,新楼大路在废墟上已重重建起,可她仍旧凭着记忆,一路走到了梁烟桥的小屋。那座小屋因地处偏僻,竟未被炮火摧毁,仍旧那般清贫模样伫立城角。
她推开门,灰尘滚滚里,有一瞬她仿佛瞧见书桌边站着一个清俊的人,正簌簌画着蝴蝶风筝。
都是旧梦。
她坐定桌前,再次想起了梁烟桥的日记本里,最后完整的一篇:
“离开这里吧我的好姑娘,去一个太平地方过安宁的日子。小孟我会尽全力送去你身边,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这样也好,你与他双宿双飞,不必留在我身边担惊吃苦,这样哪怕有一日我或许死在战场上,你也有人照顾——若我死在战场上,你会为我流眼泪吧?虽然我只不过是个无能的哥哥。可能做你哥哥,我也已满足。
……
你的葡萄若能长到金秋,我定会一颗不落地吃掉。我不会给小孟,这个小菜园是你种给我的。”
日记的后边已有些残缺,可断断续续都有知暖的名字。
她再次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封面的夹层里突然掉落一张纸片,待知暖捡起来看仔细时,她彻底泣不成声地伏在了桌上。
那是张旧照片,照片里是那天小孟单膝跪地拿着玫瑰花表白,一侧的她一脸震惊的模样。而照片左上角有个不起眼的消瘦身影,正是站在楼梯口的梁烟桥。
而那时他蹙着剑眉满面忧伤委屈的模样,全数印在了照片上。
与梁烟桥分别后的那几年,知暖千方百计地搜罗到他刊登过的所有新闻的报纸,她清楚地知道十七年前的秋天之后,便再没了他采访报道的新闻。
遍布尘土的蝴蝶风筝锁在柜子里,再没了那个与她踏春放纸鸢的人。
风筝倦,相思误,只是当时已惘然。
责编:凉华
前情提要:
秦莫语从莫之耹手中得到莫懿的日记,终于知晓当年诺婶婶也未曾知晓的往事。莫懿自叙,曾自愿带若漪回秦家省亲。若漪二哥若潮借此恳求莫懿照顾好若漪,却被莫懿反讽秦家人背弃若漪的无情无义。而莫懿也无法再讨厌若漪,反而心生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