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罗：金石书画界的百岁“票友”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俞 栋

文化

宋宝罗：金石书画界的百岁“票友”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俞 栋

在当下的艺术圈，有不少书画家往往自诩为“职业艺术家”，似乎高人一等，瞧不起业余书画家。若借用戏曲界的行话来说，业余书画家可称之为“票友”。但事实上，艺术水准的高低与创作者是“专业”还是“票友”并无多大关系。纵观古今中外艺术史，业余艺术家中也涌现出了不少名震艺坛、彪炳史册的大师巨匠，如“原始主义”画家亨利·卢梭等1在40岁以前，卢梭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收税员，后来半路出家，潜心画作，终成大师。。从中国传统艺术来看，暂且不论书法本身就是文人士大夫在书斋中遣性赏玩的笔墨游戏，与职业无关。就拿中国画中的“文人画”来说，也不是由当时所谓的专业画家——“宫廷画家”所画，而主要是非专业的文人和官宦之士所作，其寄情笔墨，直抒胸臆，用超越职业画家的文人修养来表达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前者虽有高超的绘画技巧，但却缺乏后者的综合修养、人生历练与思想境界，是画不出真正的“文人画”的。如今已102岁高龄的宋宝罗先生就是这样一位醉心金石书画且卓有成就的“票友”。

宋宝罗，生于1916年10月，北京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工老生。他出身梨园名门，天资卓异，幼承庭训，耳濡目染，戏鼓京韵，沁心入髓。7岁登台一炮打响，名震京津，伶界为之一振，人称“戏坛神童”；15岁自组班社，却不幸“倒嗓”2声音突然不正常，变得沙哑，对于歌唱演员和戏剧演员是致命的打击。，惜别舞台，转益多师，习书作画，潜心金石，津门流韵；20岁后复出，与梅兰芳、程砚秋、金少山、周信芳等大牌名角同台共演，名声大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落户”浙江京剧院，晚年尤以书画篆刻自娱，成就斐然，造诣丝毫不逊于其表演艺术。因其卓越的艺术才能，从军阀、敌伪、国民党时期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极受尊重和欢迎，许多政界要员和名流都曾看过他的戏并接见他，如军阀时的冯玉祥、宋哲元、张学良、石友三、张宗昌等；敌伪时期的傅作义、汪精卫、陈公博等；国民党时期的蒋介石、宋美龄、何应钦、陈诚、周至柔、于右任、程潜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陈毅、叶剑英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为他们演出。

河北省银行旧址天津“官银号”（1937年被日寇炸毁）

河北省银行发行的拾元券

河北省银行发行的壹圆券

扇面《苍松》

扇面《登北高峰（行草）》

自古英雄多磨难。宝罗先生与银行之缘，起于浪漫初恋，终于“惊魂一夜”。在“倒嗓”学画期间，他与天津名媛张琦在某次画展上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坠入爱河。张琦之父张影香不仅是银行家，还是一位诗人，极富文化艺术修养。为培养宝罗先生，时任河北省银行3年3月梁新民组建“河北省银行”，行址位于天津老城北马路东端南侧三义庙原“官银号”处，1937年原建筑“官银号”损毁，2004年新“官银号”大楼建成，现为天津银行官银号支行办公楼。天津分行副总裁的张父给其找了份抄写工作，并将其安排在位于“官银号”4清政府为了设立一家能够与帝国主义金融业抗衡、交流，又能控制京、津区域的金融机构，天津便成为首选。1900年谋划筹建天津官银号，初创资本为100万元，性质为省级官办财政银行，可代表国家发行钞票（该纸钞可以在该银行十足兑现银圆）；并经营本省（直隶）金库，融通行政经费。由于历史原因和直隶省特殊的政治、地理位置，当年的“天津官银号”，代表清政府行使着金融监管、货币发放、调剂市场的职能。天津“官银号”从1902年开始了纳客经营。由于是官办的金融机构，开张之际轰动一时，成为天津一景。的银行宿舍居住。宝罗先生幼年学戏，文化基础相对薄弱，张琦便耐心教授其财经知识，不时纠正其抄写中的纰漏和错误。正因如此，宝罗先生不仅将其视为恋人，更看作良师。1936年冬，宋张两人订婚，拟于次年择吉完婚。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们对未来生活充满无限憧憬之时，张突然病倒，经诊断为“肺痨晚期”，已回天无力。“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军飞机经常来回轰炸。民不聊生，加之痛失恋人，宝罗先生一度心绪烦乱。一天，他想进法租界看场美国电影，以解沉闷之气，孰料竟排了4个多小时的队接受检查5年7月27日，天津日租界断绝交通，从中国地界到法租界需经过日租界，必须排队接受检查，有时还要挨打。，连腿都站酸了，心中极为不快。他想既然如此费劲来一趟，不如顺便去看望一下三哥宋义增，当晚便借宿在三哥租住的法租界内。说来也巧，那天夜里敌机又来轰炸“官银号”地带，一个炸弹投向了其平日居住的银行宿舍，从五楼击穿至地下室，顿时尸体纵横、惨不忍睹。劫后余生，也就此别离了银行。多年之后提起此事，宝罗先生仍心有余悸。

《不老松》

《报晓》

《迎国庆》

篆刻：《昆仑（白文）》

篆刻：《元旦（朱文）》

篆刻：《宁化（朱文）》

篆刻：《我的画不还钱（白文）》

《破晓》

文艺同脉，墨戏一家。梨园界素有喜爱书画的传统，许多名角都擅长翰墨丹青，宝罗先生亦不例外。十五岁的“倒嗓”休养期间，为排解苦闷、消磨时光，他就经常跑书店抄剧本，并自学书画。机缘巧合之下，宝罗先生结识了当时的故宫博物院理事、著名画家马湛汀先生。马老先生经常带年轻的宋宝罗去故宫文华殿看历代名画，并教其画画，其画技也得以迅速提高。后又经马老介绍拜于非阉为师专攻工笔花鸟。在跟随两位老先生学习书画过程中，还结交了齐白石、李苦禅、王青芳、陈半丁、徐悲鸿、张大千、徐燕荪、金北楼等一大批京师名家，受益匪浅，书画技艺也随之突飞猛进。宝罗先生擅画花鸟、走兽、虬松、山水小品等，尤其是所绘大公鸡名震华夏，饮誉海外。据其自述，从1958年到1964年间，他曾为毛主席清唱、彩唱四十余次，所作“雄鸡图”亦被毛主席收藏。最难忘的是1962年12月26日，他表演自编自导的新戏《朱耷卖画》，一边演唱，一边画鸡，音毕鸡成，几分钟内一只大公鸡就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毛主席当时就站在他身边，连说，“画得真好，用笔很准确，真是多才多艺”，并高兴地建议题上“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款识。恰逢那日是毛主席70岁寿辰，宝罗先生便当场将画作敬献给了主席，他的名字也随着“边唱边画”这一绝技为更多人所熟知。观其各个时期所画的鸡，可谓形神兼备，千姿百态，气韵生动。尤其是雄鸡红冠金喙，白颈黑爪，羽翼苍劲，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或登高以宣示信心，或报晓以给人希望。

“书画同源”。宝罗先生的书法受于右任先生影响较深，走的是碑帖融合之路，兼有钟鼎、碑石、法帖之神韵、气势，且“无意于佳”，所以从已面世的书法作品来看，少有鸿篇巨制，多为短语片纸和扇面小品，但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却如行云流水，顺畅通达。并且，其书风往往随着心境与场景而变：或狂放恣肆，纵横捭阖，挥洒直率；或工整细腻，从容不迫，云淡风轻；或顶真规矩，一丝不苟，笔笔计较；更多的则轻松自如，不计工拙，一气呵成。总而言之，宝罗先生的书法夭矫苍劲、傲视左右，但又不失法度、不逾规矩。

《一唱雄鸡天下白》

《和平》

在篆刻方面，宝罗先生亦颇有建树。跟随于非阉先生学画之时，已开始涉猎篆刻，从写反字、用刀等入手，对篆刻艺术逐渐入门。后经日积月累，勤学苦练，终于自成一家，并深得徐悲鸿、齐白石、梅兰芳等诸多大师、名流的喜爱。1934年春，北京最早的美术界学术组织——湖社，在中山公园水榭园林举办雅集，几位著名画家合作丈二尺的《春回大地图》，徐悲鸿开笔画了几只麻雀，待题款时才发现没带印章，顿感十分遗憾。当时，雅集现场备有笔、墨、纸、砚、石、刀等书画用具，供书画家随意使用。见此情形，年轻的宋宝罗灵机一动，拿起一方石头、一把刻刀，偷偷躲在角落里急救了一方“悲鸿”朱文印。徐悲鸿接过一看，大为赞许，立刻将印盖在画上并连连称赞：“小宋，你刻得很好。以后你专门治印，肯定会很有前途的，你好好干吧……”从此，宝罗先生治印的声名便传了开来。1933年至1937年间，在金锡侯、徐世昌、华世奎、于右任等名流的安排下，他开始在天津劝业场梦花室南纸店、中华书局及天祥市场等处挂牌治印谋生，并曾为张大千、齐白石、梅兰芳、尚小云、程潜、孔祥熙等名人治印，时人有“铁画银钩”“直追秦汉”之誉。观其篆刻作品，上宗秦汉、下逮明清，篆法严谨、刀法洗练，印风厚重、气势雄浑。而代表作《宋宝罗篆刻毛主席诗词印谱》，收录他篆刻的毛主席37首诗词的题目与诗句共385方印章。

《礼记·中庸》有言：“仁者寿”。宝罗先生20岁复出后，笔耕不辍，篆艺不废，每到一地，举办画展，凡救灾慈善、抗战劳军、喜迎解放、抗美援朝，皆捐献作品，慷慨募资。进入20世纪90年代，年过古稀的他虽然很少有机会再粉墨登场，却仍然十分热心各项公益事业。目前，他的画作市场价已高达50万元一幅，但遇大型的赈灾义演、义卖、捐款捐物等活动，总少不了他鹤发童颜的身影。宝罗先生画画，素不收润笔，并自刻“我的画不换钱”一印，必要时就盖在画上，以此自勉，以表心声。这也导致了各地求画者络绎于门庭，使之背上了沉重的画“债”。如此艺德风骨，今日艺坛可有几人？1991年，他将十几年间创作的五千余幅作品运往美国费城展出，传播中华文化；1995年，在全国老龄委举办的首届中老年戏曲节的开、闭幕式上，两次当众表演边唱边画“雄鸡鸣日”大幅画卷，赢得满堂彩，并荣获“牡丹奖”“寿星奖”“特别奖”（获此三项殊荣的唯一人），同年入选“浙江省十佳健康老人”；2002年，只身赴美探亲，并在哥伦比亚大学讲授京剧艺术。佛州中华文化活动中心和佛州华商总会长青社联合授予他“终身艺术成就奖”，美国华文报纸誉其为“国宝级京剧书画名家”；2003年，在抗击“非典”期间，宝罗先生再度用自己的歌喉与画笔，献出了老艺术家的一片慈爱之心；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他除参加抗震义演外，还将自己的不少精品力作义卖捐给灾区……

《三口之家》

《和乐》

《嬉耍》

孙过庭6孙过庭（646—691），唐代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名虔礼，以字行。吴郡富阳（今浙江富阳）人，一作陈留（今河南开封）人。曾任右卫胄参军、率府录事参军。胸怀大志，博雅好古。擅楷书、行书，尤长于草书，取法王羲之、王献之，笔势坚劲，直逼二王。《书谱》云：“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中国画家要成巨匠大家往往需要“衰年变法”。换言之，无论书法还是绘画，要达到很高的境界都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历练，就像炖一只老母鸡，如果时间不到、火候不到，最终的味道也差之甚远。人只有历经岁月的不断磨砺，方能知识渊博、阅历丰富、修养全面、道行精深，进而“衰年变法”“人艺俱老”，最终达到“随心所欲，不逾规矩”的境界。因此，艺术上的成功往往与艺术家的长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如我国的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刘海粟、朱屺瞻7朱屺瞻（1892—1996），著名书画家，曾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西泠印社顾问。等艺术大师，以及国外的毕加索、汉斯·埃尔尼8汉斯·埃尔尼（Hans Erni）（1909—2015），瑞士画家、雕塑家。他创作的绘画、雕塑、招贴以及邮票作品难以计数。和路易丝·布尔乔亚9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1911—2010），法裔美国艺术家，90岁依然坚持创作。等也皆为高寿艺术家。

笔者以为，从某种角度来看，艺术家之间的比拼，除了天赋、勤奋以外，有时候更是健康的比拼。(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沙孟海研究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文艺评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