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在美国没见过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不是说美国人不玩封建迷信这一套。算命占卜跟行医治病一样,是人类最古老的社会活动之一,而且永不过时。
新奥尔良盛产女巫,美国别的城镇也有灵媒。灵媒们有自己的工作室,开门问诊,跟牙医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收不收保险。此外还有看手相的,读茶叶的,以及占星师——老布什总统的夫人据说就是占星术的忠实信徒。
我在本地广播里听到过一个节目,听众打电话进来,跟灵媒描述刚离世的亲人的年龄、样貌、人品。灵媒根据这些信息,可以帮他们和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交流——有的已经飞升天堂了;有的心愿未了,还在徘徊;有的给电话那头的亲人捎带一句来不及说的贴心的话——结尾总是观众泣不成声地说:“是的是的,就是他/她,他生前就爱这么说话。”打电话进来的观众几乎都是女性,灵媒听声音却是位中年男子,声音浑厚,语调低沉,冷静,信心十足,像网易公开课上做演讲的科学家。
美剧《广告狂人》里的Betty和罹患绝症的女朋友喝茶,一个吉卜赛女郎过来帮她们看茶叶,模棱两可地读出Betty未来多桀的命运。剧末Betty也身患重症,和那一段算命的插曲遥相呼应。这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叙事让我想起《金瓶梅》和《红楼梦》。美国60年代的纽约,吉卜赛女郎走街串巷在咖啡馆里揽客的运营模式却让我想起在国内见过的算命大师们。
回国旅游,我发现算命大师是中国不可或缺的风景。
去青城山那天下着小雨,旅游淡季,没有多少人。天师洞是个道观,道观里有个道士,头发梳成一个髻,对面坐着个精瘦的小伙子,认真地听道士算命。道士说:“你胸口上是不是有颗痣?”小伙子说没有,道士说肯定有,“你解开衣服我看看”。小伙子有点犹豫,道士轻舒猿臂过来帮他捞起衣服,说,“又不是姑娘家,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嘛”。小伙子从了,道士说你看你这儿不是有颗痣?然后还问: “今年你们家是不是有人做过手术,你妈妈?你姑妈?你奶奶?”我心想这小伙子家的女性长辈真倒霉,这牛鼻子空口白牙咒人家。
大概是人少,道士算命非常敬业,小伙子也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雨滴滴答答地从洞口滴下来,像是穿越回武侠小说里,看得人莫名平静,也许算命也是一种心理治疗。
去武汉玩,在归元寺旁边的素菜馆吃饭。说是素菜,却比五花肉还油腻。我起身去帮孩子买点心,听到隔壁饭桌几个大妈在讲因果。原本以为是算命讨生活的江湖术士,结账时发现其中一位侃侃而谈者款款起身来收钱,服务员小妹管她叫“老板”。
好奇心大起,去洗手间时抓紧时间问人家是不是饭店还附带算命的服务。老板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妇人,满面红光,剩下的一只眼睛精光四射。用颇标准的普通话说自己不是算命的,因为几个老主顾知道她是修行的人,所以来问问因果。我让她帮我看看面相,她打量了一下我,问过我的出生年月,说:“你是个很朴实的人,常用真心待人,以为别人也用真心待自己,因此常常吃亏。”并补充一句说: “其实你骨子里又是個很清高的人。”
听得我大为受用,细想其实没多少逻辑,不由得佩服她绕着弯弯拍人马屁的工夫。谁都难免顾影自怜,偶尔甚至欣赏自己充当受害者的那部分——全世界都对不住自己,不够精明,受人欺负,总是吃亏。故此她那几句话放之天下皆准,没有人听不进去的,有谁会介意别人帮自己说公道话?难怪张爱玲说,不论多刁钻刻薄的妇人,算命的人只要一句“你就吃亏在做人太直”都可以打发。
我怀疑自己长了一张容易招惹算命先生的脸。第一次算命,我还没上小学,可是已经记事了。我还记得算命先生是妈妈特地到镇上找的,我依偎着妈妈,坐在外婆家的八仙桌前,把手伸给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是个中年妇女,佝偻着背。算命的人说话的时候永远带着十足把握。她跟我妈说“这个幺妹中年会很辛苦,不过晚年命还可以。”到现在我的中年已经都快翻篇了,有时候觉得很辛苦,有时候觉得很清闲,也不知道她是算准了还是没算准。让我疑惑的是我外公虽然是旧社会过来的,却从来都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迷信,最不信“一命二运三风水”这一套。我父母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都受过点教育,他们的宗教是数理化。我妈怎么会这么郑重地找人帮我算命呢。还就帮我一个人算。
大学的时候同朋友去玄武湖玩,有个大姐围着我们走来走去,眼光在我脸上扫过来扫过去,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终于冲着我走过来说:“我帮你算个命吧。”我说我没钱,她说不要……多少钱。后来她算了没有,算了些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我很诧异:她为什么单单冲我来呢?
据说命运是天机,泄露天机有遭天谴的风险。所以很多算命先生都号称是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替别人点破命运的玄机,教人家避凶化吉。可是被算命的人呢?窃听了自己命运的机密,有什么奖励?会付出什么代价?
对于算命这件事,我的态度跟善男信女烧香差不多。我不介意别人替我算命,只要价格公道,要是免费的那就更好了。大概对这些从别人口里说出来的自己的命运,不管算命先生的语气多有把握,也不管多么动听,我还是将信将疑吧。疑的成分比信的成分多太多,算命成了人畜无害的消遣。如果算准了,相当于还没进电影院就被剧透了关键情节,最大的惩罚估计是剩下的人生索然无味,恨不得提前退场;如果不准,喂,都说过价格公道了,还要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