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风人
1.初入牯羊岭
“嘶……呜……”
放羊娃悠长的羊哨,扯开牯羊岭淡青色的晨雾。
草编般绵密的天空下,是层峦叠错的群山,一座座、一叠叠,隐匿在深棕色的密林下。重山之间,夹着一湾曲折湍急的河道。河道上摇摇晃晃泊下一艘小船。
放羊娃丢下哨子,捧着干粮张开了嘴。蓦地,他看见了站在船上的人……
那人面色铁青,腰上似乎挂着只酒壶,手里还拎了只鸟笼。船乍一停稳,他就俯身吐了起来……
“难怪,难怪一个个都不肯来,这种鬼地方只知道推给小爷我……”他抬起酡红的眼皮,那里还沉浸着昨夜的酒。要不是输光了赌资,他才不肯替人来这里办案子。
这人是当地的捕快,名叫罗鼎,整日里在官府里胡混着度日。前些日子,春雪刚化,冻了许久的河面上漂来一具尸体。他一看尸体不是本地人,就胡乱上报了事,压根没想到那尸体是武林中一个什么盟主,惹得一帮习武的人整日里打打杀杀、不得安宁。官府怕事情压不住,便安排了个捕快去查案,断断续续几日下去,竟没有人肯去。
罗鼎骂骂咧咧地从船上爬下来,借着河水抹了把宿醉未醒的脸,紫竹笼里的凤头八哥扑腾着翅膀,罗鼎笑骂道:“这家伙倒是欢快,小爷就当来遛遛鸟。”
放羊娃见他上了岸,丢下羊哨,惊叫着向深山中跑去。罗鼎听得出,这孩子用当地方言喊着“来人啰,来人啰!”嗓门洪亮,回荡在荒草丛生的峭壁间,像唱山歌似的。罗鼎撇嘴笑笑,撩起长袍一角,向着放羊娃跑的方向而去。身后的船家犹疑片刻,说道:“官爷,还没给钱呢……”
罗鼎头都不回,呸了一声说道:“小爷来这里办案,已然是劳苦功高。你这刁民,还想要钱……也罢,我回来时,你若还在这里等着,那我便一起付了两趟的船资。倘若你走了,你看小爷抓不抓你个忘八端的。”
2. 送亲队伍
从船上看,只窥见一方羊群。罗鼎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牯羊岭移步换景、曲径通幽,从河口岸向里,一路上全是盘山而上的羊肠小道。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灰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山羊。罗鼎叫苦不迭,只得盘山而上,他往常整日里耽于喝酒赌博,走了这片刻,已然汗如雨下,笼中乍翅的八哥也吓得吱喳乱叫。
此时正至一处交叉路口,山路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而山道上布满散养的羊群,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挡得前路密不透风。罗鼎越是吆喝驱逐,羊群越是拼了命地挤成一个圈,尽全力把同伴挤出去,以保自己的安全。正在僵持的时刻,山路一头传来了若隐若现的锣鼓声。
“喂!过来帮我,我是来查案的捕快!”
笼中的八哥也跟着喊起来:“帮捕快!帮捕快!”
锣鼓队伍越走越近,带头是一秃头男子,羊皮裹身,面色黝黑粗糙,脸颊旁涂了三色颜料,让人看不出喜悲。他背后跟着长长的队伍,皆是男子,唯有队伍中间坐着一名青年女子,红袍加身,双手背在身后,头上顶的红盖头摇摇欲坠。
送亲队伍见来了生人,蓦地停下了,带头的男子吹了声羊哨,拥挤的羊群有条不紊地四下散开。罗鼎赶紧踱步过去,掏出腰间令牌,迎着队伍说道:“老伯,我是来查案的。你们可是牯羊岭山寨里的?”
秃头男子犹疑地从头打量到脚,说道:“官爷是来查什么案子?”
罗鼎说道:“一个月前,有具尸体漂到我管辖的城中。听闻是江湖中的什么盟主,叫做连泊风。有船家说,他曾来过这里……我呢,也是替官府办事,麻烦老伯帮我找几个见过他的人证,画个押,我也好交差。”
族长低头望着啃草皮的羊,眼神跳过来跳过去,再抬头时,已换上一脸殷勤的笑容,说道:“来过是来过,只是这一时片刻地我帮不了官爷。”
罗鼎呵呵笑着蹭过去,从钱袋中胡乱抓出些碎银,重重拍到族长潮湿的手心里,说道:“老伯,与人方便嘛。你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小爷我也不爱久呆。早些找到人证,早些回去回了官老爷。”
族长慌不迭地把钱推回来,说道:“不要钱、不要钱,钱是坏东西。我们不是不帮官爷,只是要给山神送亲,不敢耽误了良辰啊!还请官爷让一下……”
“让让让!你们这路窄得跟耳朵眼似的,再让一步就掉下去了!”罗鼎骂骂咧咧,攀紧山壁,回头向河边眺望。那里波光粼粼,哪里还有船夫的影子!罗鼎长叹一口气,道,“小爷我耽搁了这片刻,走又走不成,今夜是要耽搁在这里了。也罢,要不我跟着你去送亲,你呢,带我回村找个人证,如何?”
族长闷闷地点点头,一路无话。
3. 山神娶亲
牯羊岭因其山势险峻、颇似群羊顶撞犄角而得名。一路上罗鼎跟随众人手脚并用,时而俯身攀爬,时而顺藤蔓而滑,若不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在身,还真是难以深入山涧。
送亲的队伍人皆面色严肃,全然没有吹锣打鼓的喜气。只是每逢山路交叉口,便整整齐齐跺起双脚,同时仰脖向天吟唱,像草原上齐鸣的羊。
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周边景色逐渐清丽,五步一溪流,十步一古木。行至如参天巨伞般的夹竹桃下,竟让人觉得有些寒凉。罗鼎一屁股坐下,说道:“我说你这老儿,該不是有意戏弄我吧?走了这半日了,这新娘都要走成大娘了,也没见山神的影子。”
族长赔了笑脸道:“官爷,就在前面了。”他向前一指,不远处山崖上有一处洞穴,崖壁上四五条溪流笔直而下。洞穴门口影影绰绰站着毛茸茸灰兮兮的一只动物,头上是两枚弯折的羊角。罗鼎“哟呵”一声说道:“山神好福气啊,不光有新娘子,贡品也准备好了。”
族长一下面色铁青,说道:“官爷,切莫对山神无礼!”
“山神……是羊啊?”罗鼎惊叹道。
族长不再答他,随着环崖壁而跪,虔诚地举起羊角号,向着正值中天的艳阳吹起来。阳光灿烂,地上的人乌泱泱跪成一片黑点,只有新娘嫁衣的一角翻腾在风中,偶有几声呜咽。
队伍的尽头,是一个七八岁的圆脸孩子。身上沾着羊毛和杂草,他是新娘最小的弟弟,也是清晨时的那个放羊娃。他用余光恨恨地瞥着兀自站着的罗鼎。他恨,他恨这些异族人。若不是上次那个姓连的异族人硬生生抢走了花家的姐姐,就不会轮到他自己的姐姐嫁给山神了。
一曲吹罢,几位壮年人从队伍中站住,依次搭成人梯。族长背起新娘,用草绳将新娘手足缚紧,捆在自己的腰上,顺着人梯,攀上崖壁。
罗鼎看得目瞪口呆,笼里的八哥学着羊号角的声音,不时地发出一声“呼……兀……”罗鼎用胳膊肘碰碰身边的族人,笑问道:“哎、哎,我说,你们的山神就是只羊啊?”
他旁边站的是位矮壮汉子,细眼睛,宽鼻头,脸上涂着土地的黄色。这汉子一脸崇敬地看着在崖壁攀爬的族长,说道:“是啊,牯羊岭三十年来风平雨静,就是因着有了山神的保护。山神镇守牯羊神洞,多年不得下山,我们只好送了新娘上去。”
罗鼎奇道:“可这山神毕竟是只羊,哪家的姑娘肯嫁?”
矮壮汉子鼻翼扇动,轻哼道:“嫁给山神,这一家都会得到庇佑,是莫大的荣耀。哪一家的姑娘不肯呢?”
罗鼎调笑道:“那你家的姑娘肯不肯?”
矮壮汉子吓得左右看看,声音尖锐道:“我家可没有姑娘!”说罢,又不放心地把罗鼎拉到队伍侧面,低声说道,“官爷千万别声张。我家姑娘自小打扮成男孩子养着呢……”
日落西山的时候,族长顺着崖壁下来了。队伍恢复了生机,与来时截然不同,一路上欢歌笑语不停。族长颇得人心,一路上与他人说说笑笑,不时地去搀老扶幼,还带着众人唱起了山歌。他们当地语言音低浑浊,放在歌里更是难以听懂。罗鼎远远跟着,偶尔回头望望,只见牯羊神洞黑黢黢的,不知那袭红嫁衣去了哪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吹起口哨,自言自语道:“我只管我自己的案子,旁的事情,我也管不了……”
4. 投石的顽童
村寨位于一处山坳之间,村中阡陌相交,荆棘与兰花相杂,巨木一棵连接一棵,树下是影影绰绰的石头房子。整个村落被垒得高高低低的杂草垛围起来,羊群则散落在草垛四周睡着。牯羊岭的村民视火为不祥之物,整个寨子不见一丝火星,唯一轮细如钩的窄月亮照着村庄,高山、流水、苍穹,无一不匿在黑漆漆的树影中。
族长笑吟吟地站在一间破败的院落前,对罗鼎说道:“前些日子,那位连大侠来访,就是居住于此。官爷莫嫌简陋,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说罢,又安排族人送上了生羊肉和各式野菜。
罗鼎挠头道:“族长,你们这里的人也是邪了门。不许点火,那平日里就只吃这些生食?”
族长笑道:“正是。牯羊岭难以种植谷物,族人靠养羊为生。各家各户都积攒了大量羊草,若是失了火,难以扑灭。所以几十年来,我们族人从不生火。官爷要是不习惯,就用这些野菜卷着羊肉吃,以消膻腥之味。”
是夜,罗鼎躺在咯吱作响的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一会是连大侠漂浮在水中的尸身,一会是那个红盖头下的女子。腹中也空空荡荡,始终不得安睡。他干脆翻身坐起,悄悄掩上门,拿出行囊中的火石,笑道:“幸好带了这玩意儿,险些辜负了这鲜宰的羊肉。”
屋内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罗鼎目不转睛盯着嗞嗞冒烟的羊肉,不时撕下一块尝尝味道。见笼里的八哥支棱着脑袋等着,便也分给它一些。一人一鸟正大快朵颐之时,忽地从窗外飞进一块小石头,不歪不斜正中罗鼎的额头。
“是哪个短命的敢打你爷爷!”罗鼎起身追了出去,看见在那羊肠小道上疾走的,正是白日里的放羊娃。
罗鼎揪住他后颈,呵斥道:“你这小儿好大的胆子,半夜竟敢投石打我!你信不信我捉你回去治罪?”
放羊娃有着一双倔强的吊眼睛,瞥着罗鼎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哭了,说道:“都是你们这些异族人!若不是你们,轮不到我姐姐去嫁给山神!”
“异族人?”罗鼎蹲下身来,扶住放羊娃双臂,问道,“你是说一位高高大大、和我一样拿着剑的男子?姓连的?”
放羊娃重重点着头,不时抽出袖口去擦拭鼻涕眼泪,说道:“都怪他!本来迎亲队伍已经送了花姑去,他偏偏半路把花姑劫回来,就轮到我姐姐去了!”
罗鼎大喜,揉着额头拉他坐下,说道:“既然你见过他,你且与我说说,你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说了什么?”见放羊娃依旧是哭着,便拍拍他的头,说道,“你放心。只要你听话,带着我查完案子,我就去山上接你姐姐回来。”
放羊娃用吊眼角斜瞅着罗鼎,说道:“我不信,你们异族人都是骗子,整天只会说些骗人的话。”
罗鼎抱起双臂,愤愤道:“我骗你作甚?小爷我二十有三都还没有娶亲,一只羊却偏偏娶了新娘子,真真是气死人!我应付完官府,自然是要救你姐姐下来的。”
放羊娃转身向着他,仰头道:“好,一言为定。我见到那人时,他就躺在那间破房子的院落中,身上好多血和土,我用石头打了他……”
罗鼎撇嘴道:“你这顽童,见他流血受伤,还用石头打他。”
放羊娃急急摇头道:“但是他最后死了,却不关我的事啊!隔壁小五子、东边的小木头、西边的二狗,我们都用石头打了他。不这样做的话,山神会生气的。”
罗鼎带着他走回院子,躺在地上,说道:“你且学给我看看,你是怎樣打的他?”
放羊娃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他本来是扶着门框走出来的,我和小五子他们在屋顶上用石头打他,他就用剑柄支撑着地。打的人多了,他就那样软绵绵趴了下去……”
“打的人多了?”罗鼎疑道,“有很多吗?是哪里的人?”
放羊娃眼睛亮亮的,纯粹如山崖上的小溪流,说道:“就是我们牯羊岭的人呀,每个人都来向他丢石头。他触怒山神,若不这样做,山神会迁怒于我们族人的。”
罗鼎心中估算,牯羊岭的村寨有村民两百余人,连大侠武功高强,短时间内突破重围逃出去也不算难事。既然走出房间时已然颇为虚弱,那之前必定是受过伤了。于是他便问道:“那你知道这之前他去过哪里吗?”
“是花家的大叔带着我们来找他的。他应该是从花家出来的。”
5.愤怒的父母
天色清明的时候,牯羊岭的花家老宅门外立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肩上站着一只紫色的八哥,矮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羊哨。
罗鼎面色铁青,他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情不简单。听赌场上的人说,连大侠习武多年,平定南北武林纷争,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怎会被区区一群村民活活打死?
迎出门的是一位高瘦汉子。脸上涂了赤黄的颜色,鼻梁山脊似的挺着,薄嘴唇一张一合道:“官爷,我确实打过你说的那位连大侠。但是他死了,却不关我的事。我是替山神而打……”
罗鼎忍无可忍道:“山神不过是一只羊罢了,哪里会示意你去伤人?”
高瘦汉子说道:“我家女儿花姑,是山神选定的妻子。本来已快到牯羊神洞,那人偏偏又把我女儿带了回来。带回来也就罢了,他竟是抱着我女儿回来的。如此一来,我女儿如何做人?若我不以棒棍惩戒他,山神必定会大降责罚啊!”
身后不知何时围上了旁观的村民,罗鼎不再与他多言,推开门问道:“你家女儿呢?”
高瘦汉子挺胸挡住他,说道:“可怜我家女儿性情刚烈、品行端正,被他强行带回来后,就投河去了。村东头立的便是她的牌坊,是我们花家人的骄傲!”
肩上的八哥学舌道:“骄傲!骄傲!”旁观的村民也啧啧称赞,连叹花家生了个好女儿。
罗鼎只觉怒从心起,却也说不清这怒是因何而来。他向旁观的村民喊道:“你们呢?你们还有谁见过连大侠?”
那群脸上涂着色彩的村民抬头望着他,面目出奇的相似。罗鼎喝道:“查不出死因,你们一个也跑不了,都跟着我回去治罪!”
人群中有人喊:“他还去过屠夫家。”
屠夫就是先前那位矮壮汉子。
众人排着队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在剁肉。
见罗鼎带了一队人马来,屠夫双膝一软,整个人滑跪在地上,手中的刀弹出两尺远。他颤颤巍巍说道:“官爷,官爷,你告诉他们了?”
罗鼎合上门,把围观的族人挡在门外,沉声道:“没有。我知道你见过连大侠,你只要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
屠夫的房间里家徒四壁,唯独案板上方挂着长短不一的铁钩,一个同样矮壮的妇女正背对着他一块一块向上挂羊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躲在她围裙下,好奇地看着罗鼎。
“好、好,我说。他见我们送花姑去成亲,便不依不饶,要去带花姑回来。路过我家门前,说口渴,讨杯水喝。我便给了他。除此,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罗鼎恶狠狠道:“你若是隐瞒,我现在就打开门告诉族民你把女儿打扮成儿子养!”
正在挂肉的妇女浑身一抖,铁钩之间相互碰撞,铮铮作响。围裙下的两个孩子吓得收回了脑袋,抱在一起。
屠夫说道:“我想起来了,他还说,还说什么‘原来能杀人的不只有刀剑……”
罗鼎揪住他油腻腻的衣领,说道:“那你有没有打他、有没有伤他?”
屠夫擺手道:“不敢不敢。官爷,你打听打听,我屠夫虽然生得壮,胆子可是小得很。我哪里敢……”
屠夫妻子猛地转过身子来,说道:“我敢!”
她手里拿着两个铁钩,直直冲过来。罗鼎“唰”地抽出剑护在身前,惊出一身白毛汗。那妇女拿钩子指着罗鼎道:“你们这些异族人,可真是坏透了。那个连大侠,见到我这对龙凤胎就连呼可惜。说要在这里办学堂教小孩子读书。”
“这哪里是坏透了?连大侠若真是兴办学堂,那是你们牯羊岭的福音!”
那妇女一双粗眉倒立,骂道:“学堂是顶坏的东西。你们外面的人哪,整日里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就是因为读了些书!就说这个连大侠吧,也是个不懂规矩的,山神娶亲,他偏偏要去把新娘子带回来。新娘子一旦被带回来,就要重新选亲。我家女儿的事,迟早会被他败露出去……我便在给他的水里加了些夹竹桃粉。”
罗鼎惊道:“原来你是凶手!”
那妇女却说道:“他的死可不关我的事。这夹竹桃粉,顶多是让他手脚酸软无力。我原以为他喝了这水,就不会去抢亲。谁知他硬生生撑了去……”
6.牯羊神洞
罗鼎推开门,阳光刺眼。
屠夫的家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族民们说说笑笑地等着罗鼎抓屠夫妻子走。最前面是那个放羊娃,小声问道:“找到凶手了,能去接我姐姐回来了么?”
罗鼎笃定地看着他,高声说道:“凶手,就是你们的山神。我现在就去牯羊洞带它下来!”
族民中发出一阵唏嘘,众人拦住罗鼎,说道:“不可!官爷,万万不可。触怒山神可是要遭殃的。”
罗鼎一把抽出剑,格挡在身前,说道:“你们这群刁民……连大侠从不对手无寸铁之人出手,这才给了你们机会,而我不一样。挡我者,杀。”
“这使不得,你快拦住他!”族民们面面相觑,相互催促着,人群中竟让了一条路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去找族长”,人们才恍然大悟地散开。
放羊娃的心咚咚跳着。上次见到整族人聚合,还是那个异族人死的那天。不,不能说他“死”了,他受的是山神的惩罚。谁让他胆敢抢走山神的新娘呢?想到这,放羊娃觉得天上的日光有些冷。
放羊娃毫无头绪地跟在族人后面。那个大步跑向牯羊洞的背影似乎和他无关。从小他就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做什么都和大家在一起,肯定是没错的。
族人们依次进到族长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他们脸上都戴了羊骨面具。上次,惩戒那个异族人时,也是这样的。放羊娃摸着沉甸甸的羊骨面具,心里反倒有了一丝安慰。从羊骨磕磕巴巴的眼眶里望出去,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听着族长的口号,列队向牯羊洞前行。
路似乎变得远了起来,放羊娃突然很希望这条狭窄的小路,永远别到尽头。
哭声飘进耳朵,似乎是那个要带姐姐回来的异族人在放声大哭……
罗鼎站在牯羊洞门口,数着洞内的枯骨。一、二、三、四……有的已经化为灰烬、腐为淤泥,有的依旧动人,却毫无气息。昨天穿着嫁衣的女孩,已浑身僵硬,脸上惊恐的表情却永久保存了下来。罗鼎伸出手,试着为她合上眼,却发现只是徒劳。
洞口的羊咩咩地叫着。那里只有三尺见方的一方平地,周围的草早已被它吞食干净,连草根都被连土拔起。可怜这只羊被囚在这里已数月有余,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姑娘被糟蹋、而后死亡。
族长在山下,面孔隐匿在羊头骨的面具后,他要向真正的头羊一样,等这个异族人下来,引领族人把他打翻在地。而罗鼎却一直站在山崖上。
罗鼎抓起那只羊的头,对着山下喊:“看,这是你们的山神!不过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羊!”
“罪人罗鼎,侵犯山神,死不足惜!”山崖下乌泱泱的人们整整齐齐喊着。
族长背着手,仰面看向罗鼎,低沉地说:“官,有官道;族,有族规。世间万物,自有规律。我们牯羊岭百年来都是受着山神的庇佑,有着牯羊岭的规矩。这牯羊神洞禁入,便是头一条规矩。官爷坏了规矩,莫怪我们要替天行道了!”
族人们跟着喊起来:“替天行道!”
罗鼎冷冷地笑了一声,指着洞口喊道:“规矩,究竟是‘山神定的,还是你谎称的?这牯羊神洞中,有七十二架枯骨。你敢不敢告诉族人,有多少姑娘是被你糟蹋而死?”
族中冲出一人,矮胖壮硕,脸上顶着的羊骨面具足有旁人的两个宽。这人骂道:“侵犯山神、私闯牯羊洞,还敢污蔑族长,我娘子说得没错,你们这些读书习武的异族人,果然是坏透了!”
另有一瘦高者附和道:“我们牯羊岭的少女,性格纯良,品行端庄,比你们异族的女人要贞洁许多。哪怕被陌生男子多看几眼,都是要跳河的。你切莫血口喷人!”
有人大喊:“冲上去!捉他下来受刑!”响应者众多,一时之间怒吼声如雷。人們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向牯羊洞山崖。
罗鼎不由悲从心起,蓦地想起连大侠曾说过的那句话:“原来,能杀人的不只有刀剑……”族人们争先恐后地向牯羊洞冲,唯恐落在后面。唯独有两个人站在原地,一个是戴着头羊面具的族长,隔着那风干的面具,罗鼎似乎都能看得到他上扬的嘴角;另一个是放羊娃,他耳朵里总是响着那句“七十二架枯骨”,不知自己穿着红衣的姐姐,是否也在其中……”
“这次,就靠你了。”罗鼎浮起一个坏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这个笑,在他靠着三舅老爷进衙门当捕快时出现过;在他出老千连赢三场时出现过;在他偷偷炖了邻家下蛋的老母鸡时出现过。但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这样笑了。
紫金凤头的八哥从洞中飞了出去。它的脚上用细草挂了一块燃起的火石。很快,这细草就会烧断,这火石就会落到牯羊岭的草垛上,让一场大火结束所有的罪恶……
7.尾声
这是船夫第三次来这里了。
第一次,他等不及要给家中病重的祖母熬药,放下捕快便走了;第二次,是次日的早晨,他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捕快的身影,只听到破晓的鸡鸣;第三次,是入夜时分,牯羊岭被烧得漫山通红,连河水都要沸腾起来。船夫目瞪口呆地看着熊熊的火焰,正欲走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你这刁民,还想不想要船资了?”
衣衫褴褛的捕快从火光中冲出来,满脸黑灰,油光水滑的头发烧去一多半。手里拎着一只烧毁的鸟笼,步伐踉跄地扑倒在甲板上。
船夫“欸乃”一声,喊起号子要走。捕快却虚弱地说道:“等等、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人?”
船夫向火光中望去,那里钻出一群怯生生的孩子。乌亮如晨星的眼睛,点亮了回归的脉脉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