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殷长夜书

2017-08-07 21:38神荼
南风 2017年16期

文/神荼

图/小草莫说话

予殷长夜书

文/神荼

图/小草莫说话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1.

玄国西境,岁暮天寒,雪虐风饕。

祁崇宗东侧一豆蔻女子的厢房中,却是袅袅檀香,温暖如春。

裴嘉徕望着榻上那个小身影,被她从祁崇山下捡回已有一日,现在才从寒意中缓过来,慢慢睁开眼。

她微怔了怔——那不像是个孩子该有的眼神,疲惫空寂,毫无神采。

“你家在何处,趁着大雪还未封山,我派人送你回去。”裴嘉徕朝他道。

可他却摇摇头,撑起身体坐起来,面容虚弱却坚定:“我是来拜师的。”

“哦?”裴嘉徕正上下打量他时,掌门师兄已推门而入,她未曾料到掌门并没有问询这孩子的来处,就已决心收他为徒,她心中讶异,但也没有多问。

“好孩子,你叫什么?”掌门言语温和问道。

他忙从床榻下来,朝掌门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礼,声音镇重:“弟子阿殷,拜见师父。”

掌门微笑颔首,吩咐了裴嘉徕暂时照看他的起居后离去。她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归于寂静的孩子,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也静静瞧着她,她少女之声泠泠道:“你可满十岁了?”

他点点头,见她缓缓笑了笑,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那出尘脱俗的面貌蓦然生动起来,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温暖,甚至妄想着靠近。

“我长你三岁,阿殷,以后唤我一声师叔罢。”他悄悄收回脚步。

五载倥偬而过,十五岁的阿殷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只是依旧寡言少语,肯亲近不过师父和小师叔裴嘉徕二人。而师父常年闭关,实际他的武功心法、辞赋兵学大部分是小师叔所授。

那天是祁崇山难得的春日好风光,裴嘉徕带他去后山识草药,却在夜幕时分攀崖时不小心扭伤了右脚腕,险些就要坠下去。

“师叔小心!”阿殷面色紧张地拽住她,她堪堪稳住,还好有惊无险。但右脚无法发力,不能再向上爬,阿殷便一手小心扶住她,二人慢慢退回原路。

她脚腕还是疼的厉害,一步一锥痛,却见阿殷大步跨到她身前,半蹲下身拍拍肩膀道:“我背你回去。”

“好小子,师叔没白疼你。”裴嘉徕弯起眼睛笑起来,他身量已高过她一个头,轻轻松松就背起她。她趴在他渐渐宽阔的肩膀上,望着夜空中隐隐星光,心情似乎也好转起来:“阿殷,我还会些星象,来我给你瞧瞧你的命轨。”

她手指在空中比划良久,激动地一拍他的肩膀,“阿殷!星命说你红鸾星动啊!”

他被她动作猛地一惊,一偏过头堪堪对上她那双清冽如泉的眼眸,月光倾泻于她侧脸,生生给她染上些艳丽。他蓦地呆住,久久移不开目光。

二人呼吸靠得极近,她身上草木清苦的香掠过鼻翼,令他恍然清醒。他急急转过头,加快了步伐。裴嘉徕心中亦是一怔,愣愣看着他带有夜晚凉意的墨瞳,和他抿紧的薄唇。她心中拂过些莫名的不自在,便清咳了两声,没再言语。

山道绵长,他走了半个多时辰后,耳旁传来低微裴嘉徕均匀的呼吸声,她的鼻息萦绕在他颈间,缓缓发痒。他心间仿若千万只小鹿窸窸窣窣四散奔逃,默念了数十遍静心咒也没起作用。

2.

或许是因为阿殷赠她那有益养伤的墨玉坠之功,小半月后裴嘉徕的脚伤就已完全恢复。她将玉坠戴在颈上,却发觉有一阵子没见到阿殷了,到了晚饭时间她朝别人打听,才知阿殷这些时日常常呆在藏书阁。

她走去藏书阁内,只听顶楼一“嗒——”机关转动声,阿殷正从中间的暗层走出来。而那暗层,是祁崇宗存放禁书之地,寻常弟子决不能踏进半步!

她高声质问:“你进那里做什么?”

阿殷一惊,脸色煞白局促道:“师、师叔,我……”

“你倒是长进了,”她冷笑一声,走上楼一把夺过他手中开启暗层的钥匙,“趁掌门闭关盗走钥匙,而我又因伤卧床,你便躲过众人耳目在此偷学禁术?”

这等不光彩之事被她撞破,阿殷顿时心中难堪,但少年叛逆之气令他下意识回嘴:“我只想让武功精进,看些禁术又何妨?”

裴嘉徕气极:“我这些年教你礼义廉耻,磊落坦荡,如今你竟背弃师门诫条,习这歪门邪道!”她的脸完全冷下来,“你若真要如此执迷不悟,咱们师侄情谊也到此为止!”她扭头便走,阿殷这才慌了神,犹豫片刻后急急追过去。

他不过是一时口不择言,但他知道裴嘉徕一向说到做到,况且前段时日她家中派了人来接她回去,但她始终放心不下他,便决定在祁崇山再多留些时日。如今他犯错又不知悔改,还同她怄气,是当真让她伤心了。

他追到裴嘉徕住处时,见她已草草收拾了细软包袱,托人给掌门留下口信,竟是铁了心地要下山归家。

他想拦住她,但裴嘉徕恍若未闻,寒着脸径直走向下山的山间小道。

“师叔我再也不敢了!”他声音愈来愈焦急,拽住她的袖口却被她一把甩开。他一个趔趄,一条六尺长的红竹蛇从草丛中猛然跃出死死咬在他小臂上!

裴嘉徕神色忽变,出手如闪电,瞬时将剑钉在毒蛇七寸之处!

但为时已晚,阿殷的伤口处已经迅速发青,毒液已开始顺着血流扩散。他只觉一阵眩晕,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裴嘉徕从未有过的惊惶神情。

附近的弟子赶来,迅速将阿殷带回了祁崇宗医堂。在一阵手忙脚乱后,他终是被拉回了些神志,但双目紧闭,脑中依然混沌。伤口仍发痛,他迷迷糊糊间攥紧了什么东西,口中还喃喃朝师叔认错。

但他记不得裴嘉徕答了他什么。

一如医师所言,阿殷的境况在三日后渐渐好转。裴嘉徕守了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终于在确保他性命无忧后回住处小憩。

但她未曾想到,自此之后是他同阿殷长达两年的分别,然后,二人又在一个阴差阳错的时刻重逢。

而后来,他们走上同一条路,却是渐渐背道而驰。

裴嘉徕醒来后去到医堂,阿殷却已不知所踪,她急匆匆跑向掌门处,还不及问话,掌门已知她来意,“嘉徕,阿殷姓昭。”

她呼吸猛地一滞,脚下一个踉跄。

昭——玄国国姓。

“五年前皇太子谋逆一案突发,帝京势变,如今事实被查清,原是被佞臣陷害。皇帝年老体弱,经了这样的波折现下已驾崩。恢复名誉的皇太子刚登基为宁帝,来派人接走在祁崇山的嫡子昭殷。”

裴嘉徕满目震惊,“那您,是早就受皇太子所托,才收留阿殷的么?”

掌门缓缓点头,“当时此案牵连甚广,皇太子便将唯一的嫡子送往祁崇宗保身。”他顿了顿,望着眼前出落得风华楚楚的姑娘温和笑起来:“你也长大了,该回家了。”

“嘉徕,回到永南王府,你永南裴氏族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3.

宁帝安和三年,春山妩媚如笑,昭殷离开祁崇宗已有整整两载。

黑夜将昭殷隐在浓重的墨色里,万籁俱寂,悄无声息。

他将左臂上的创口简单包扎,在漆黑的丛林中辨别方向。得赶紧走出去,他想,附近常有猛兽徘徊,若被盯上,那可比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人还要难缠。

父皇因之前数年的牢狱之苦身体每况愈下,但还未立太子,皇长子昭蔺竟存了虎狼之心,为那今后的九五之位,私结党营在暗地残害打压兄弟手足。

而历来嫡长之争激烈异常,他更是被昭蔺视作眼中钉,此次趁他春猎孤身走远之时,竟派了刺客来刺杀他!

暮春的草木疯长,荆棘丛生,他修长挺拔的身躯快速穿越树林,就快到达官路时,身后倏然飞来一支暗箭射中了他后肩!

官道上隐隐有一队人马走来,他拼尽全力甩掉身后刺客,朝他们走去。

月色笼罩丛林,映着昭殷身上的斑驳血迹,他跌倒在走近眼前的一马驹前,在下一刻听见了极其熟悉的声音。

女子翻身下马,掀开面前的斗笠面纱,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她紧紧抱住他的肩膀,目光无比惊喜:“阿殷,是你!”

“师、师叔?”他亦讶然,猛咳出一口血气。“你怎么了?”

“中了埋伏,”他苦笑一声,看看伫立于她身后的人马,确信刺客不会再追上来,他松一口气,“送我回皇城吧,师叔。”

裴嘉徕撕下裙裾边缘将他出血之处仔细包扎,将他扶上马,二人共乘一骑,骏马疾驰向皇城城门。

夜间凉风将她身上的清香拂向他,让他绷紧了多时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昭殷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下巴颌儿搭在她肩膀,低低笑一声,心中暗暗道:裴嘉徕,我很想你。

霜重风雨骤,梦醒三更后,兜兜转转,世上最安稳的地方仍是她身边。

但昭殷没想到会在皇宫里见到她。

那是在他们重逢半月后,宫中为众皇子招募了新的骑射师父,到骑射场时,昭殷看到红衣劲装,身骑高头大马的裴嘉徕。

他一向知道她功夫好,却未曾料到她骑射竟也是如此出众。

身旁的两位皇弟小声议论,“宫里何时有过女的骑射先生,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你有所不知,这女子骑射功夫了得,夺得选拔头筹,又是永南王长女,父皇便也没再顾及她女子身份。”

昭殷面色蓦然苍白,日光晃晃,竟照的他头晕。

他看着裴嘉徕逆着阳光缓缓而来,那张他曾朝思暮想的脸上带着最关切的盈盈笑意:“阿殷,你伤口好些了么?”

他的漆瞳染上薄薄寒霜,微退后一步同她拉开些距离,声音淡淡:“回先生,好多了。”

裴嘉徕刚要抚上他肩膀的右手顿在半空,她心猛地一沉,紧紧盯着他,半晌后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如今身份有别,皇宫之地又最重礼仪,自然不能像在祁崇山那样随意。

可心中仍有一簇不安隐隐作祟,但授课时辰已到,作为众皇子公主的骑射师父,她无暇分心。

好在她近日都会住在宫中,只等闲暇了,再去昭殷住处仔细瞧瞧他的伤势。

4.

暮春夜晚有凶猛的凉意,裴嘉徕身上加了件绛紫披风,提了宫灯出门朝向昭殷所在庆安殿走去。

等见到昭殷,已是亥时。夜色深深,房中烛火通明,他还没歇下,正坐于桌案前整理着卷宗。

他头也未抬,语气平静道:“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你的伤。”

“我不是问这个,”昭殷放下手头的文卷,朝她走近,“我是说,你为何来了帝京?”

她皱了皱眉:“我爹要我嫁人,我不愿意,就偷偷溜了出来。后来在路上碰巧遇见爹的属下捕杀逃犯,说是那犯人逃到了帝京,我便跟着一起来了。”

原来遇刺那晚她身后的队伍,是永南王府的人,难怪刺客没敢追上来。

昭殷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捉到犯人没有……”

他又发问:“那你为何又入了宫。”

“自然是为了你!”裴嘉徕不假思索道,又忽得捂住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是说,你那天箭伤那样严重,又不见你派人给我报平安,我便想法子进宫来瞧瞧你……”她声音越来越细小,几近嗫嗫。

她有个困惑渐渐涌上心头,她质问自己,果真只是担心他的伤势吗?

裴嘉徕看着昭殷英挺俊逸的身躯渐渐逼近,心中认真地思量起这个问题来。她年岁不算小了,早已是该出阁的年纪,她却推了永南城众多公子的求亲,直直奔着帝京而来。这其中隐约的缘由,她从未深究过,如今细细想来,是否因为帝京有着一个让她时时记挂的人?

少年阳刚之气朝她靠近,将她的思绪打乱。裴嘉徕生平头一次手足无措起来,红晕渐渐爬到耳后,心脏砰砰跳得极快。她轻抿了抿因莫名紧张而干燥的唇舌,清澈的眼眸仰视着他。他靠的极近,微俯下身与她对视,她想稍稍推开他,指间却发软,似是无力抵挡。

烛火映在她白皙的半边侧脸,显得她整个人清冷又艳丽,昭殷一阵心悸,强压下心中猛烈想吻上去的欲望,呼吸蓦地沉重起来。

他眼神明灭不定,良久后才轻笑出声来,眉敛的极低,音色喑哑:“永南王长女,你不该来。”

裴嘉徕刚想问他为何不该,却见他转身缓步踱回到桌案前,恢复淡然语调:“不过既然来了,那便助我一臂之力吧。”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如今长皇子势力猖獗,向来针对皇帝嫡子昭殷,若昭蔺今后真得了帝位,又怎能容得下他?

可裴嘉徕未料到,昭蔺竟迫害他至斯,连皇帝寿宴的机会也不放过。

5.

四月初九,已是夏意来临,国宴设在皇宫西侧的菽明亭,墨竹郁郁葱葱,月光掩映,如朦如胧。

裴嘉徕坐于昭殷旁席,身上着他吩咐宫人为她准备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淡香熏然,一袭华美,令人惊艳。

宴会舞乐靡靡、觥筹交错之际,皇长子起身道:“歌舞虽美,但不过是些常见之姿,儿臣命人准备了些马戏杂耍,以博父皇一悦。”

待皇帝言准后,杂耍人员各带了一只动物入场,前几个不过是猴兔之类,但最后竟有人带入了一头吊睛白虎!众人皆惊叹不已,想要一看究竟。

那白虎像是听得懂人话般,在杂耍人的指挥下竟乖觉做出各种作揖、跪礼等讨喜的动作。席上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正要吩咐人打赏,那白虎却霎时面露凶相,猛然朝三皇子昭殷坐席方向扑去!

昭殷面色一凛,瞬时拔过身旁侍卫的佩刀,刚要迎那猛虎斩去,却见它转了方向,发疯似得朝他附近的裴嘉徕张开血盆大口!

裴嘉徕亦是一惊,但身旁毫无称手兵器,衣裳又繁缛阻慢了她动作,眼看白虎就要咬上她脖颈,她一把捞起桌席上用来切割肉食的小刀,朝那猛兽眼睛如疾风半狠狠挥去!

顿时,血流遍地,白虎的前爪堪堪停在她左颈,无法再前进分毫,已是被她瞬时毙杀。

昭殷脚底蓄力,发狠踢远白虎尸身,神色无比紧张:“你没事吧?”

裴嘉徕抚过左颈,那里被那畜生利爪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正渗出鲜艳血液,滴在墨玉坠上,她用袖口止住血,扯出点笑来:“无妨。”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裴嘉徕冷冷瞧向昭蔺,见他一脸凝重,显然是计划未得手心中气愤。

宴会不欢而散,皇帝神色十分难看,吩咐人彻查这事的来龙去脉,离开时眼神阴晴不定地打量昭蔺,心中定是已有了猜疑。

“传太医!”耳旁昭殷焦急道,裴嘉徕在下一瞬感觉身体一轻,竟是已被他打横抱起,奔向庆安殿。

她愣怔许久,反应过来后失笑道:“阿殷,我伤的是脖子,不是腿。”

“老实待着。”他低声道,脚步未停,呼吸沉浮,如擂鼓般的心跳却令她无比安心。她干脆攀上他的肩膀,将脸埋进他胸口,贪婪地感受他的气息。

太医赶到庆安殿,及时为她处理了伤口。而后昭殷被皇帝召走,她伤口止了痛,正百无聊赖地瞧着殿内陈设,却听有人通传永南王至。

是了,皇帝岁宴,各地王侯岂有不来之理,她刚在席间没注意到阿爹,但阿爹肯定是将方才她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

“阿爹!”她惊叫出声,见永南王沉着脸朝她走近,语气却是掩不住的担忧:“伤怎么样?叫你乖乖待在永南城你偏不听,竟然还大张旗鼓地进了宫!”

裴嘉徕自知理亏,不敢顶嘴,只好静听他数落了快有半个时辰之久。

“女儿啊,如今帝京夺嫡之势严峻非常,各方权势暗涌,你务必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永南王正色道,裴嘉徕只好应他:“等这骑射师父的差事完成了,我便依您所言早日出宫。”

永南王打量她半晌,悠悠问道:“你同殿下是何关系?”

她老实回答:“在祁崇山时,阿殷是我师侄。”“只是师侄?”

她静默片刻,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昭殷带着一御医进到殿中,永南王朝他行一礼:“见过殿下。”

昭殷回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客套问询了些他的近况,裴嘉徕忍不住问他:“皇帝陛下可说了什么,方才那只白虎为何兽性大发扑向我二人?”

“这个……”他挥挥手,身后御医走向她,他接着道:“御医查出我衣物上有金尾草粉末,这种草药的气味对动物有极强的至幻作用,激发动物嗜血的本性。那白虎最后扑向了你,说明你身上金尾草粉的分量更甚过我。”御医查过她衣装,果真也测出了那草粉,他神色倏然变冷,“我倒要查清楚到底是何人如此猖狂,连我身边之人都不放过。”

裴嘉徕缓缓冷笑,“这幕后黑手不是很明显么。”她拍拍他的肩膀,“我定会助你搜集证据。”

永南王看着女儿朝向昭殷不加掩饰的欢喜模样,心无端沉了沉,同昭殷告辞后,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庆安殿。

6.

此后昭殷将她安顿在了庆安殿,皇帝也允她病休,暂停骑射教授。裴嘉徕悠悠然养伤,白日逗逗鸟,晚间就呆在昭殷书房,他处理皇帝交付的政务,她就捧本闲书,坐在他跟前看的入迷。因着那玉坠的好处,她颈上的伤也好的极快,只留了一道清浅的痕迹。

偶尔他得空了,也和她聊聊民间传记。她说书上写东瀛国有种烟花戏法甚是新奇,要他以后陪自己亲眼去看看,他便含笑答应。

可裴嘉徕能看出他日益严峻的神情,他的心腹属下频频出入议事堂,太尉及几位权臣也时常找理由来访,她隐隐明白他已在暗中布局,蓄势待发。

那场惊变于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蓦然拉开序幕。

当日猛虎伤人之事源自昭殷裴嘉徕二人身上的草粉,可那日负责为他二人准备衣装的宫女第二日就被发现自杀于殿后枯井中。如今大理寺的人一路追查,发现那宫女逃出京的家人身上的金饰竟染着长皇子宫中常年燃的香料之味,皇帝大怒,遣人召长皇子问话,却发现昭蔺不知何时已悄然出了宫去。

而后禁卫军传来急报——长皇子已在京郊集结两万叛军奔骋而来,直指皇城!

昭蔺身穿厚重铠甲,已兵临城下,他虽行动仓促,但依然信心满满。

他想起前段时日的白虎之事,那根本就不是他指使,也不知是哪位弟弟同他一样看不惯昭殷,还使了一招一石二鸟,硬生生将此事嫁祸给了他。

不过到底是谁呢?他私下也查了许久,那几个弟弟竟都查不出异常,这事做的滴水不漏,让皇帝相信了他昭蔺是真凶,让他不得不提前开始了逼宫计划。

他在城墙下等待着早已被他收买的禁卫军统领来打开皇城之门,迎他入宫。可现下已过了约定时间,还不见那人接应。

他心中慢慢涌上不详的预感,脑中一个可怕的想法一闪而过,或许,白虎之事的幕后主使,就是昭殷本人!

霎时,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喊杀声,竟是太尉带着附近幽城的三万守军奔腾过来,将他集结的人马团团围住!

而城墙上出现数以千计的弓箭手,箭尖直指向他。原本该接应的禁军统领已被五花大绑,被昭殷捏住肩膀朝他示威。他看见昭殷眼神冰凉若阎罗,语气森冷:“陛下谕旨,不缴械投降的叛军,杀无赦!”

周围呐喊厮杀不绝于耳,血流成河,叛军渐渐不敌,一个时辰后多数已弃剑而降,昭蔺看大势已去,想要逃离却被太尉捉住,一刀斩下身首异处。

昭殷心腹看着城墙下一个身陷囹圄的中年男子请示:“殿下,也将那永南王就地正法么?”是了,那个叛军将领,正是永南王!他沉沉应道:“不,将他捕回昭狱。”庆安殿。

皇城外的交战之声传入裴嘉徕的耳,她右眼皮蓦的跳起来,明知昭殷早已有了对策,为何她还这样惶惶不安?

哐——数位禁卫军破门而入,用镣铐铐住了她手脚,为首之人冷冷道:“永南王谋逆反上,裴氏一族入狱待审。”

她脚下踉跄,面色惨白:“你说什么?”

7.

九日了。

她一开始不可置信,追问羁押她的禁卫军外头到底是何状况,但答案却令她猝不及防。

“姑娘你当真不知长皇子身后最大靠山便是永南王么?况且这次叛军多数是从永南城调来的。”她又急急追问,那昭殷殿下知道他们关系么。那人满面讶然:“这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殿下又怎会不知?”

裴嘉徕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她抱紧自己蜷缩在牢房角落,从心脏漫出的凉意浸透四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此事前因后果。

而后整整九日,昭殷没来看她一回。

第十日,她从狱卒间交谈听到外面的消息,才知宁帝已退位,以太上皇之位养病,而昭殷,则因平叛立下大功,被太上皇钦定为新帝,年号也已从安和变成了佑德。

“今日登基大典你可没瞧见,新帝气势如虹,将来定可成为一代明君。”

“可我远远看见了皇后尊容,也是位绝世美人呐!”

身旁鼠虫逃窜,湿霉气息沾染在身上,裴嘉徕一瞬间心如死灰。她猜得到,皇后定是那太尉之女,她苦笑一声,昭殷竟也不能免俗,用联姻来巩固了权势,将她弃之如敝履。

她神色呆然,跌坐于墙边久久不能言语,她似失了感官,连昭殷穿着大红喜服走到她面前时,她都没有发觉。

昭殷看着他的姑娘坐在潮湿肮脏的牢狱中,她颓败绝望,眼中再无往昔神采。仿佛有一只手攫住他的心脏,狠狠发疼。

“裴嘉徕。”他此生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叫她瞬间燃起熊熊恨意。

她眼神冰冷至极:“在祁崇时我教你分辨过金尾草,我那日衣裳上还染了女子香料所以并未闻到草粉味,而你身上并没有什么香料,你一早知道我二人身上的草粉气味会招来白虎。”

昭殷神情平静,并未否认,“以你身手,对付一只虎绰绰有余。”

“没错,它要不了我的命。可你借养伤之名将我留在庆安殿,却是叫我爹有所顾忌,近期不敢再有布局。而后来长皇子罪名坐实,帝京势变,他则不得不反。”她扯出一抹极冷的笑,声音喑哑的不像话,“我教你这一身本事,不是要你来对付我裴家的。”

昭殷眼神蓦的深暗,低笑出声来:“那你觉得我为何要逼他成为谋逆罪人呢?”他扯开上衣,露出肩膀上阴森可怖的箭伤,还有背部斑驳的剑痕,“还记得我遇到的那次刺杀吗?那些刺客,全是永南王府蓄养的精锐!”

裴嘉徕满目讶然,他继续道:“还有,你当真以为我二人重逢是偶然?当时你跟随的那队人马,根本不是要追捕什么逃犯,他们冲我而来,是永南王以防后患安排来的第二队刺客!”

她唇间毫无血色,“不,怎么会这样……”

“但你阴差阳错将我救下,他们也不便再动手。”他系好上衣缓缓道,“我若不反击,难道要坐以待毙?”

她双目猩红:“所以你要我父亲死?”

他不答她,继续自说自话:“你可知祁崇宗藏书阁暗层里有什么吗,那里藏的并不是什么武学禁术,而是世间见不得光的秘密。那其中包括,七年前以永南王为首的权臣因皇太子征税改革触及自身利益,诬陷太子谋逆,令太子蒙冤入狱!”

裴嘉徕被震惊得无法言语,无法相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见他眉间狠厉,一字一顿道:“永南王搅的皇室多年动荡,我便令他裴家百年世族,一朝颠覆!”

她万念俱灰,脸色颓败喃喃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这裴家长女。”

昭殷走近她,抬手抚过她鬓角,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指腹上,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蹙了蹙眉,“我不是来杀你的,皇城中禁卫军统领一职空缺,我是来召你上任的。”

平叛一役之后,他看似风光取胜,掌控大局,但长皇子有些势力还在蠢蠢欲动,而禁卫军统领一职,必须要他最信任的人来担任。

裴嘉徕面上惊愕,倏而嘲讽笑起来:“你不怕我领军造反?”

“我了解你,帝京一旦势变,必定再次血流成河,伤及无辜,你样样要强,唯独心软。”他起身走出牢房,“你若答应,我便考虑饶永南王死罪。”

裴嘉徕眼神倏然亮起来:“好。”

8.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恍恍已是佑德三年。

而永南王,已在两年前流放途中病逝。

张皇后第四次暗示要给裴统领找个合适人家时,终于感受到了昭殷那无可掩藏的怒意。

“皇后要有这等闲心,不如多管教管教自己的弟弟,近日参他贪赃枉法的折子可要堆积成山了!”

皇后喏喏应下,退出了庆安殿。但她无法压抑自己的嫉恨,她堂堂太尉家的千金,竟比不过那罪臣之女裴嘉徕!

裴嘉徕这些年身为禁军统领,日日跟在昭殷身侧,张皇后并不眼拙,她时常瞧见他望着裴嘉徕颈间伤痕怔怔出神,怎可能看不出昭殷对她有着何样的情愫。

她眉间现出狠戾之色——裴嘉徕,不能留。

那是一个闷热午后,昭殷正在殿中批奏折,却惊闻裴统领遭人所害,中毒昏迷!

他从未这般心慌,一路狂奔至嘉清阁,看见她双唇雪白,肌肤泛青,死气沉沉。他双目血红,神情惊慌无措至极。

昭殷心中仿佛滴血般发痛,发怒下令彻查此事。御医已用了最好的药材止住毒性,还不见她转醒。

裴嘉徕情况岌岌可危,侍卫来报裴统领昏迷前见的最后一人是张皇后,而他们也在皇后宫女房中搜出了毒药残渣。昭殷再也忍不住愤怒,当即把皇后打入冷宫,并命大理寺追究张氏一族的种种恶行。

“嘉徕,你醒一醒。”他颤抖着将手抚在她脸颊,心中的悔恨汹涌而至,或许真是精诚所至,后半夜时她竟真的悠悠转醒。

可她说的第一句话,竟让他觉得如遭雷击。

她语气极轻,却足以压垮他:“我在想,十年前根本就不该将你救回来,昭殷,你要是当时死在祁崇雪山,那该多好?”

他看着她黯然失色的眼睛,霎时明白,裴嘉徕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她想起中毒前张皇后对她说的话,“两年前永南王死在流放途中,外界只道是路过瘴气林感染了肺病,那你是否知道,羁押他至流放地的路本不该是那一条,而是陛下改了路线,让永南王去送死!”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同昭殷之间,再也不能粉饰太平。

裴嘉徕目光空洞,只呆呆望着停留在窗外凤凰花树枝上的几只白眉歌鸫,她声音哑哑传来:“昭殷,求求你,放我走吧。”

“你将我留在帝京为质,不就是想让我爹旧部有所顾忌,从而慢慢消磨掉他们的谋反之心。”

“我爹逝去已有两年,永南城的势力成不了气候,再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寂静的嘉清阁,如山如海的烛光里,昭殷悄然望着她,悲伤像无名的根苗那样从他的心里冒了头,长出了芽。

她面色憔悴苍白,毫无神采,低声下气地求他,要彻底地离开他。

昭殷双手抚面苦笑出声,嘴唇颤抖着,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话来:“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她疲惫地笑起来,眉眼垂的极低:“谢陛下。”

昭殷不会知道,她为他付出有多少。她清楚太尉一族权势如日中天,在不久前太上皇驾崩之后,更是隐隐有压制皇权之势。所以她精心布局,吞下毒药,将祸水引至张皇后处。毒害维护皇城安稳的禁卫军统领,这昭然若揭的用意,则可以让昭殷有充分理由彻查张家。

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保护他。

裴嘉徕是第二天离开的,她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孑然一身驾马离去,从未回头。

但无人知道,她到底怀有多少痛彻心骨的爱意。她也终于明白了,其实这些年并不是昭殷将她困在这皇城,而是她始终贪恋他的一腔深情,作茧自缚,不得善终。

夏日长夜,从此辞别。

昭殷在数日后踏足嘉清阁,房中还是先前的样子,一成未变,让他有一种错觉,裴嘉徕只是出去巡城,很快就会回来。

他翻动着她桌案上的书籍,倏然见到一张带有她字迹的宣纸。那白纸之上,字字诛心,这十年来种种因果,他再也避无可避。

她写——浮生如此,不若莫遇。

昭殷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回到茕茕年少时,春风漫过祁崇山,红竹蛇的毒液自手臂扩散,他疼得厉害,攥紧了她冰凉的指骨,神志迷蒙却不停喃喃:“师叔别走。”

裴嘉徕轻抚他的额头,红着眼眶哽咽起来:“阿殷,我不走,我陪在你身边。”

然而,她终于在佑德三年这个森冷的夏夜,食了言。

9.

昭殷再次去到祁崇宗时,已是数年之后。

那里依然漫天皆白,天寒地冻,而回到那里的人,却早已是别样的心境。

他参拜完师父,在宗里四处漫步,忽见身侧路过的小童颈上佩戴着一个他极熟悉的物件——那墨黑玉坠依然通透明亮,折射出光芒。

昭殷拦住他,问他从何得来。

“是裴师叔借我养肩伤的。”他转身遥指远处,一个倩影正教一众小徒剑术,那身姿蹁跹,一如当年。

小童看他怔然,疑惑问道:“您认得她?”

“不,不认得。”昭殷温和笑笑,将玉坠交还他,没再看裴嘉徕一眼,带着侍从悄然离开了祁崇山。

多年来心中的眷念,也该在这开始之地终结。

掌门立于宗门抚须叹气道:“一步错,步步错,昭殷同裴嘉徕从祁崇山初见起,其实就已经开始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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