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与普希金

2017-08-05 21:57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7年22期
关键词:奴性铁环契诃夫

阿尔志跋绥夫

论契诃夫之死

朱达秋/译

我不是宿命论者,但宗教的信仰在我身上唤醒了一个忧郁的信念:死亡要带走一个人,只能是在确定的时候:当人们能够从他的生命中得到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切都得到之后,他的事業都完成之后,他的脸清楚地显现在上帝面前的时候,死亡就会来带走他。

我还想到,人世间没有绝对的真理,因此,重要的不是作家写了什么,也不是作家好像发现了的那些真相真理,而是作家自己的个性,因为个性是伟大的,独特的。

根据这两条原理,我认为,契诃夫死得很适时,他应该死了。

秋季的一天,道路泥泞,我往彼得堡方向走,从便道上捡起一张纸,纸上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给自己写的想去图书馆借书的书单。上面写着:借什么什么书和“契诃夫的第三卷——这个可爱的人”!

那时人们正纷纷论说,说到这个人都感到骄傲,人们竭力要从数百万流氓、品德高尚的小市民、士兵、农夫、商人、官僚、僧侣以及沙皇们中塑造出一个伟人的形象。

人们做出了很多努力,议论纷纷,但伟人的形象并没有塑造成功,由于精神的力量、骄傲、任性和超越的感受,伟人形象不可避免地跌入到极端的庸俗之中,这种庸俗欲唾弃整个世界,唾弃自己自负的内在。

给一个人披上个人主义的外衣,穿上基督徒的铠甲,给他手臂套上同志的红色标记,将他作为赤身裸体的无政府主义者放在裸露的大地之上,而他却既穿着衣服又赤身裸体,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不是野兽之中的野兽,那便是猪中之猪了。

照旧,人一生下来,就成为自己和他人的负担,逐渐进入到过着讨厌生活的坏人的行列或者进入到好人的行列,这种好人非常有原则性,与他们一起生活有点艰难。

我长久地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究竟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避免由于自己的个性把自己锋利的棱角直接刺进他身边的人。直到看到这张纸条,看到这位天真的老兄发自他那不聪明的内心赞扬契诃夫“可爱的!”之后,我才醒悟过来,终于给自己描绘了一个真正的人的形象。

这不是一个高大上的形象——这多亏了上帝,因为世上所有高大上看起来都令人恶心。

但这就是契诃夫,他在生前唤起了所有人想与他交流的渴望,而他死后又需要静静地去深思,该如何评价他,同时用一种难以察觉的亲近将他身上某种宝贵的东西变为自己的东西。

这个人就是契诃夫。

我没能当面认识他,我走上文学道路的那一年几乎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但我非常了解他,比许多老在我面前晃悠的人都要了解。

我知道,任何一个认识契诃夫的人,在回忆他的时候都变得温和,深沉忧郁,变得有趣,而且回忆起很多,迫不及待地说出许多特别的东西,用人类的语言不能称谓的东西;而所有不认识他的人,都打听他,都静静地倾听着,变得温和,好像都变得更好了。

契诃夫的魅力肯定是很特别的,具有一种特殊的可爱的性质,因为在他身上人的心灵中一切最好的可爱的特征都融合在一块儿。

他非常细腻俏皮机智,他的视野无限开阔,作为思想的巨人,他的全部思想没有压在一个点上,而是灵巧地穿梭在生活的所有细微之处,穿梭在生活的欢乐、痛苦、诗歌、寂寞、愚蠢、悲剧、复杂和简单之中。

他很善良,但并不多愁善感,因为他不憎恨任何人,但也不过分地爱什么人。他待人温和,但并不殷勤,常常温和地、讽刺地对待被美所感动的一切,对待被弱小和脆弱所唤醒怜悯的一切,就像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一样。他的教养显示在所有的细节上,非常自然,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他是一个大艺术家,欢乐中带着忧郁,忧郁中带着欢乐,——读着他的短篇小说,对那些不由自主的悲剧,又想哭,又想笑,因为这些悲剧就是人类的生活。他很安静,从不大声嚷嚷,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铜币,又像一个叮当作响的铙钹,但他的声音能够平稳地传达到最敏感的或者是最迟钝的人们的心里。

他在日常生活中轻轻触及到的或者轻轻触及到他的任何一桩小事,都获得了一种特别的、让人沉思的、可爱的性质。

今年春天我去了契诃夫在雅尔塔的别墅。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在那幢白色的房子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和那座小城愉快摇曳的灯光。房子里静悄悄的,就像一片墓地。下面的柏树仿佛一群走进墓地的黑衣修士,正在缓缓走向大海。而我坐着等待灯光和钥匙的花园也有些特别,有点契诃夫的韵味:所有的树木都很纤细,匀称,道路都没有什么变化,很普通,都带着一种深思的味道,一只契诃夫家养的鹤在路上行走,非常严肃,非常独单。

房子里面,就像契诃夫在世时一样,仿佛他只是刚刚出门去了。房子里很简洁,布置得很舒适,让人吃惊。有着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任何妨碍影响生活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个真正有教养的文化人在当时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离开了,心里满是悲哀。一个人可以非常好,在他所触碰到的所有的方面都留下了特殊的、可爱的心灵痕迹和思考的痕迹,这样的人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也会死去。

于是那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契诃夫死得很适时。

契诃夫的光华不在于他是一个作家,他写了《在峡谷里》《决斗》等作品,也不在于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他给自己长长的书单又增加了《高级僧侣》《未婚妻》和《樱桃园》,而在于他自己就是他曾经那样的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如果他还能够活1000年,他的形象还会是那样的,并不会增添新的特征,因为如果这些特征不是重复,真的是新的,那么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形象,也许,这个新形象更高大、更美好,但已经是另外一个形象了。那个我们具有的,其价值是无可估量的人已经随之而消失了。

如果他还能够写出上千件美好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全部是新的话,哪怕是发展了回响在《未婚妻》之中的热烈奔放的音符,我们也许会得到一个更加伟大的最有才华的作家,但我们会失去已经亡去的作家契诃夫,会失去那个具有不可逾越的、美好忧郁的人,这种美好的忧郁只有春天的黎明前才具有,它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而消逝,但是人最珍贵的这种忧郁不亚于晴朗的白天。

一根琴弦就这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啪的一声断了,回声还久久不肯逝去。也许,如果琴弦不断,还可能奏出雄壮的交响乐,还会与成千上万的其他声音交织在一起,还会辉煌响亮,但是断了的琴弦不可能在空中再发出清脆的声音,人们在猛然断掉的琴弦之声中感受到了那种特别悲伤的、让人思绪万千的美是人听不到的。

然而,死刑、暗杀、剥夺、无政府主义、人民群众的暴动、摆脱死人、处死活人的时代已经来临。每个人越大,他的心灵就越大,他就应该改变自己的部分灵魂,在心灵中对正在逝去的那个时代的痛苦和鲜血给予回答。

所以,有人说契诃夫在才能正茂的时候死去了,他本来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他的命运是不公正的,契诃夫的死是荒谬的,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

普希金的铁环

闫严/译

鞑靼统治(1240-1480年俄罗斯被蒙古国所建立的金帐汗国统治)对俄罗斯民族的影响极其深远。这一强大的游牧民族对俄罗斯的掌控长达两个世纪。尽管后来它离开了,却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俄罗斯,就如同集市散场后的原野:放眼望去尽是枯黄的干草和肮脏的粪便,尽是低洼的坑洞和杂乱的木桩,尽是污浊的麻杆灰和深陷的马蹄印。而那原本青翠欲滴的草原,如今已是枯黄衰败,灰尘覆盖。农奴制大行其道。叫它如何不兴盛呢?毕竟奴性的臭味已经浸透大地。

荒草丛生。半数人民沦落成了奴隶。奴性毒害了他们的生命力,让这个曾经自诩伟大的民族变得软弱不堪。

时光飞逝。早春的柔风终于吹醒了地下沉睡的草籽,嫩绿的小草满含羞涩,破土而出。奴隶制让这个国家生霉、腐烂,最终把它推向绝望与不幸的边缘。而在地下,一场极具破坏性的民族动荡正悄然发生。普加乔夫起义(1773-1775年由普加乔夫领导的俄国反封建农民起义。)—— 一场全民族的自发性暴乱,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抗活动蓄势待发。在二三十年内这次起义会发展为一场可怕的灾难,届时将血流成河,冲走奴隶制的霉菌,洗涤人民的心灵,让它得以重新振作,迸发出强盛、勇猛和自由的光彩。

唉,可惜这美好的愿景并未实现。

要是你把成熟的脓疮用胶布封好,那么脓液就会因为找不到出口而流遍全身,最终诱发各种疾病来毒害你。由于某些残酷的现实因素,我在这里不便细说普加乔夫起义失败隐藏的真实原因,但在1775年2月19日发生的不幸(指普加乔夫被处死刑)却无疑是把疾病趕入了体内。

这就好比把胶布粘在恶化的创口上,让奴性的脓液深深地流进人们的生活,让它的毒素缓缓地渗透俄罗斯社会。

最终脓液四处渗出,周身长满脓疮。奴性和蒙昧几乎已经成为整个俄罗斯民族的特征,“奴隶”二字几乎成了所有俄罗斯人的代名词……如果地主也充满了奴性,那么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奴隶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们需要一个主人,需要一个国王……来啊,来征服我们、统治我们吧!

我们习惯用官职和地位来评价一个人。我们无法理解,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道路、价值和想法。我们无法理解,其实传统的文学道路是可以被抛弃的,因为崇尚自由的智者敢于追寻自己的道路。我们也无法学会吸收每一位作家的精髓,尽管我们应当这样做;相反,我们对他们却毫无敬仰之心,更毫无谦逊之态。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熟读官阶表(18世纪由沙皇彼得一世制定,将军职、文职和御前职位划分为14个等级),以便根据各人的官职和地位给予他们相应的关注和尊重。

但在文学领域并没有什么官阶,也没有什么勋章局(18世纪由沙皇巴维尔一世建立,主要负责勋章、奖章等的制造与颁发工作),这就让我们感到困惑了:应该向谁鞠躬呢?

一些知识分子可谓是奴颜婢膝,而那些喜欢阿谀奉承的批评家则是其中最为卑微的存在,他们还在寻找接班人呢!

但我们毕竟是聪明的文化人,我们会给丑陋的奴性穿上漂亮的衣服,而且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就是在世界文学领域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够如此美化奴性忠诚的诗人……我们用了多少优美动人的篇章来赞美那些甘愿为主人鞠躬尽瘁的老奴啊!在他们坚定的忠诚和无尽的屈辱里,我们竟然能品出诗意和美好,却没能发现在这些富有诗意的忠仆形象背后不过是奴性和谄媚,而这两样东西足以让人丧失自我。于是在试图给文学领域的奴性套上漂亮衣服的时候,我们编织了那么一个动人的传说,一个关于普希金铁环的传说。

据说普希金有一个铁环,传到了屠格涅夫手上,随后又传给了列夫·托尔斯泰。

现在要把这个象征着权利和统治的铁环传给一位在世的作家。当俄罗斯头号作家披上代表身份的罗马托加长袍时,我们才知道该向谁鞠躬,向谁恭敬地低头,知道不能对谁粗暴无礼,而要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没人想过,高大伟岸的普希金的位置不可取代,而微不足道的农夫的位置同样不可取代;一个作家,不论优劣,他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一个人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人所取代的。诚然,可以用其他人替代这个官员,也可以任命其他人担任那个总督的职位……但是一个人,只要他那颗充溢着鲜血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他的位置就不能被任何人所取代;就是在他死后,这个位置也只会永远为他保留。

可那些奴隶们却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因为他们不懂得一颗心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只有那些悬挂在胸前、正对着心脏的勋章。

他们向托尔斯泰伟岸的身影鞠躬致敬,咒骂、侮辱所有敢于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托尔斯泰的人。其实在伟大的托尔斯泰面前,他们简直卑微如草芥——因为他们不会明白,任何用他人取代托尔斯泰的想法都是对托尔斯泰的侮辱,其恶劣程度更甚于辱骂和质疑。

我们的民族仍旧带着奴性的胆怯和愚昧;专制和奴性已经成为了政治生活的常态;庸人只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低眉顺眼;文学一会儿贴近本土,一会儿又向往西方;知识分子一面向当今的权威低头,一面又粗野地对待那些没落的昨日偶像。

如果把眼睛睁得再大一些,再仔细一些去观察,就会发现我们的灵魂中那最为高贵的成分里都清晰地表现出了谄媚的奴性特征。

如果仅仅因为你说了一个不合规矩的词,地主老爷就把你关进脏乱的牢房,奴隶们就对你大加嘲笑、谩骂,甚至推搡,那么在这样的世界上活着该有多么艰难,多么沉闷啊!这些奴隶比地主还要可怕,因为地主仅仅是役使你的肉体,而奴隶却会歪曲你饱经忧患的思想,唾弃、曲解你内心的想法,对它们进行肆意的讥讽和践踏……当奴隶们的呼喊声、大笑声和谩骂声让你感到震耳欲聋的时候,你就没法清醒地认识自己了,你会感到胸口憋闷,最后不得不独自逃到角落去。

列夫·托尔斯泰走了,这个终其一生都在坚定而狂热地为灵魂自由而斗争的作家走了。似乎我们已经没有卑躬屈膝、顶礼膜拜的对象了。

然而与此同时……

曾经有过那么一位绝对伟大的艺术家、哲学家和道德家。他在这世上占据着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个人的重要位置,因为他不是其他任何人,他就是他自己。

后来他走了,而那些奴隶发出了可怜的哭号:

“敬爱的人啊,你这是要把我们留给谁啊?没了你我们该怎么活啊?我们的骄傲、力量和高尚的良心啊,就这么死了!我們这群不幸的人该往哪里去啊?”

设想一下:有一个愚笨的村妇,离了当家的男人就活不下去;有一群地主的家仆,整天提心吊胆,生怕突然新来了一个地主老爷要鞭打他们!

而现在许多人在找寻的恰好就是那个新来的地主,是思想的主人和领袖。

怎么现在还有“思想领袖”这个说法吗?可能只有我们才离不开它吧。我们坚信思想是自由的,也只有在完全自由的时候思想才有价值。可是不知为何我们的思想却从来都不是自由的……我们说自己的良心随着托尔斯泰一同死去了……您看,我们没有良心,只能寄希望于托尔斯泰这颗良心了。因此我们非常害怕一旦没了他,我们就会变得寡廉鲜耻!

托尔斯泰那真实的灵魂具有绝对的重要价值,可是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能理解,也只看重俄罗斯头号作家的头衔和领袖地位;若要把这头衔赐予他人,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之所以他们现在还没能找到托尔斯泰的接班人,那只是因为寻找也是需要勇气的。要直接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已经超出奴隶的能力极限和习惯范围了。

诸位还是扔掉普希金那个不幸的铁环吧……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普希金铁环,不过是奴性链条上一个生锈的铁环,而我们却没法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

托尔斯泰的位置——是他自己的位置,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还有几句话想对我的批评家说,毕竟是他们编写了托尔斯泰宝座候选人的最佳名单。

我们所有作家,不论如何有名,都承受过细致到近乎侮辱的批评。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库普林、梅列日科夫斯基……许多不幸的作家都被带到由严格的选拔人所设立的法院,或者说是奴隶市场更为确切。在那里,所有作家看上去都是不体面的,都是微不足道的。

好吧。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和列夫·托尔斯泰比起来简直就是零!就算是吧!

就算是吧!毕竟托尔斯泰是真理的探索者,而其他作家不过是艺术家而已。就算是吧!毕竟托尔斯泰是让人惊异的艺术家、哲学家和思想导师的结合体,而你们带来的那些候选人可没有这样的幸运。

就算是吧!但是你们,严格的裁决者!……你们,繁若星辰的文学批评家……请告诉我,还有没有空置的王位?……杜勃罗留波夫、皮萨列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米哈伊洛夫斯基曾经拥有过的那个铁环,在悄无声息地隐没和消失之后,最终应该传到别林斯基手中。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你们是怎么了?……想救病人,先治好自己吧,医生!……难道你们之中有谁能坐上别林斯基的位置吗,有谁能被宣布成为俄罗斯头号批评家,头号思想领袖吗?

你们沉默了,因为你们之中没有一个哲学家、艺术家或者思想导师;因为俄罗斯批评界已经退化了,对报纸上的议论不是点头哈腰就是置之不理;因为你们没有方法,没有思想、没有个人见解,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你们沉默了,因为俄罗斯评论界和萎黄病( 一种以皮肤变成偏绿的黄色为特征的缺铁性贫血,患者多为年轻女性)一般无二。

你们更喜欢指摘、侮辱那些不幸的作家们,哪怕他们反复斟酌一个词语,耐心酝酿自己的想法,精心打磨自己算不上伟大但却独具光彩的作品……你们不但轻视他们真实的心灵,还要故作体谅地拍打他们的肩膀……你们围绕文学写作,却没有哪怕半点总结、信仰和象征。

你们没有发现,那些被你们轻视并嘲笑的艺术家、创作者和受难者,他们之中哪怕是最为平庸的人拥有的天赋和价值也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的多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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