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夹竹桃

2017-08-05 19:21田命犁
牡丹 2017年22期
关键词:花匠夹竹桃液氨

田命犁

厂单身宿舍拟议中的大调整多年来一直无法实施,眼下是各工种混住,白班工和倒班工塞满了七栋四层楼的灰砖红瓦。二十四小时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纷纷扰扰,鸡犬相闻,可谓你未唱罢我已登场。

操作工屈卫东下零点班了,穿着那双从来沒换下来过的皮鞋,踏着晨曦,像是丈量着通向宿舍区的那条水泥路,笃定地走着。他常年只穿皮鞋,步态古怪。每一步都是脚跟着地,身躯僵直而缺乏弹性。没人见过他跑步、打球或做其他什么运动,嘴巴损的工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撴撴”,说他什么平脚板、断脚筋、小腿肌肉萎缩,走路就是在撴地。当然别人只是背地里嚼嚼舌头,当面开玩笑他一准跟你玩命。每天下班,他没一次不是落在最后。这会儿,他正慢条斯理地穿过横亘在厂区和生活区之间的那道防爆堤。堤上夹竹桃正顶着朝露绽放。野生的花,据说是某个无聊的人从浊清江边上采来胡乱插在这儿的。虽没人打理,没准是被氮肥厂泄露的氨气熏得疯长,几年下来,如今竟然如火如荼地盘踞着防爆堤的一端,翠绿的枝叶里铺缀着红艳繁复的花朵,在微风中恣肆地招摇。

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屈卫东顺手采了一枝带回宿舍,插在瓶子里。趁室友花匠和焊工上班去了,擦了把脸,又闩上门,快速地洗了脚,换上严实的厚袜子,钻进帐子睡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惺忪的睡眼半睁着,只见焊工齐长子正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屈撴撴,你狗妈的又放毒,老子又被你的花熏得头痛,你能不能少造点孽?”

“大家都没事,你也太娇气了点吧?”

“你要真的是拈花大侠,就到七栋钓妹子去。三十好几了还住单身宿舍,装什么高雅,先把你狗妈的那步路走稳了……”

“齐长子,我——日——你——妈!”此刻,屈卫东除了恶言相向,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柄须臾不离身的弹簧短刀。见此情景,花匠一时有点不知该劝谁,只好用身子挡住焊工,对屈卫东拼命摆手:“别……别伤了和气。”

焊工见花匠当和事老,格外生气,就冲花匠嚷:“夹竹桃有毒不是你说的吗?这阵哑了喉哇?告诉这位拈花大侠呀,他要找死叫他到外边死去,叫他别再把花带进屋!”焊工拨开挡着自己的花匠,对屈卫东说:“撴撴,我不跟你计较,跟你玩命不值。告诉你吧,老子在麻纺厂钓了个妹子,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来宿舍看看。求你给老弟留点面子,把你的狗窝收拾收拾,破帐子摘下来,还没蚊子呢。一年四季邋里邋遢挂一床黑黢黢的破帐子,你也不嫌晦气。”

“怎么?你想动我的帐子?你敢!”

“你以为老子真的不敢?老子剪了你的破帐子。”齐焊工推开劝架的花匠,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刀,猛然转过身,看到的是屈卫东双眼喷射出的怒火和手里攥得紧紧的出鞘的尖刀。

屈卫东冷笑着说:“你胆敢动我的帐子,咱们就比试比试!”

厂文艺宣传队排练的现代舞剧要上演了,黄花匠的徒弟特意买好了票给师傅送到宿舍来。花匠接过戏票,一眼瞥见是五角钱一张的,嘴里没说,心里立马就有点不悦。小花匠察觉到师傅的不悦,忙解释说:“大家都买五角的票,一元的没人买,剧场里最好的座位全空着。等开演了,灯光一灭,大家就都坐到中间的好座位上去。师傅您放心,我手脚麻利着呢,等开演,我一定能占到前三排的座位。”花匠听了没吭声,心想这么鬼精的小子,今后怎么带?

走进剧场,果不其然,稀稀拉拉一圈人,都坐在两侧和后排,悠闲地抽烟、嗑瓜子、聊大天。剧场中央的座位都空着。小花匠指指身后说,齐师傅也来了。花匠循着徒弟的手势望过去,见焊工端坐在后排一侧,身旁一位年轻女士,该是他新近“钓”的那个妹子。花匠心中不免嘀咕,好个齐长子,钓妹子都舍不得买一元的票,也太抠门了点吧。收回目光,乜斜着身边的小花匠,心想自己的徒弟也这德行,时下的人怎么都不讲什么尊卑情谊了。

胡思乱想之际,花匠瞅见屈卫东远远地撴进了剧场。可笑至极的是怀里还抱了一束火红的鲜花,依然是防爆堤上采来的夹竹桃。只见他四平八稳地小步幅走到第一排,在正中的座位上落座。一时间他成了全场的焦点,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不是屈卫东吗?撴撴居然舍得买一元的票,还那么绅士,捧着鲜花入场。干吗?追星,捧角,钓妹子,还是想……

齐长子从后排凑了上去,跟屈卫东搭讪:“屈师傅,你也来钓妹子?”

屈卫东不搭理,齐长子倒也不恼,说:“劳你大驾,等开演了,你帮我占两个座位。灯一黑,我和那妹子就挪过来。怎么样?”

屈卫东鼻子嗤了一声:“想得美。”

演出准时开始,乐池里的乐队奏起雄壮的进行曲,全场灯光暗转,幕布拉开,追光灯打在一身红裤褂的吴清华身上。饰演吴清华的女演员身材高挑,美腿细长,两只手被铁锁链吊在受刑柱上,仍昂首怒目,满脸的不屈不挠。尤其她那挺胸收腹的造型,使得屈卫东顷刻之间感动得血脉偾张,涕泪奔涌。“好!”他不禁猛然站起身来狂呼,全然不觉暗场中周围的座位被身后涌来的人潮瞬间占据。

两个小时管弦鸣奏,鼓号震响。舞台上彩光闪烁,红旗翻飞,人影攒动。屈卫东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娘子军吴清华,女主角俯仰屈伸、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那么美,让他的心为之剧烈震荡。这个谭妹子比自己晚进厂好几年,也是操作工。刚进宣传队的时候演配角,四肢比柴火棍子也灵活不到哪儿去。现在出息了,演主角了,可惜还是个业余的,脱下行头还得回班组看循环机。屈卫东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不知剧情如何发展,也不知那位娘子军最终是何结局。等到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剧终演员谢幕环节。屈卫东赶紧登上台,把怀中的鲜花献在谭妹子的手上。谭妹子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气喘吁吁地忙不迭说:“谢谢屈师傅,谢谢,您太给面子了。”

屈卫东脸上的泪水还未揩净,连声说:“太美了,太美了,我太喜欢你的舞姿了,尤其是昂首挺胸的那种。”

台下有人在起哄:“撴撴,改天你也上台演个南霸天!”屈卫东听得真切,是齐长子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那天屈卫东上晚班不在宿舍。吃完晚饭,齐焊工摊在床上吸烟,突然问了花匠一句:“你说撴撴那双臭脚到底怎么了?”

花匠回答:“他不是平脚板吗?搞不了运动当不得兵的那种。”

“谁知道呢?”焊工自言自语似的:“他狗妈的洗澡都穿一双破胶鞋,怕别人窥见了他的三寸金莲不成?平脚板有什么好遮掩的,又是破帐子又是厚袜子的,谁不知道他充其量一個二等残废?看着他那一路仙鹤步我就总觉得蹊跷,从来没见过谁走路那么个奇怪的步态。”

花匠点头说:“是呀,还不能提。谁提跟谁玩命。咱由着他点,谁还没个小忌讳。再说了,心理阴暗的人得提防着点,没准真捅你一刀。”

“要说这单身宿舍区最装逼的,他肯定要算一个。”焊工掰着手指头点算浊清江氮肥厂的单身装逼党:“三栋戴鸭舌帽留小胡子混进文宣队吹黑管、关键时刻尽出怪声的那个;五栋穿军装白回力鞋、骑二八飞鸽包链自行车招摇过市的那个。他狗妈的撴撴,明明是湘南大山沟里招来的,偏偏要吊一口塑料普通话,听着都让你起鸡皮疙瘩。装逼至少也得有点文艺范或者是个干部子弟吧,他也够格?那穷山僻壤,麻风遍地,他是得了麻风病烂掉了脚指头了吧?”

“你可不能瞎说,人家手指头和眉毛都是好好的。”

“可惜麻布袋绣花,他那口塑料普通话也太烂了点。谁不知道他是道县蛮子!那里的人才野蛮不开化,文革初期搞阶级斗争,地富反坏右和黑七类狗崽子,剁手剁脚,乱锄锄死,杀了好几千。”

“有这样的事?”花匠睁大了眼,惊愕得半个时辰都没合拢嘴。

屈卫东的岗位是液氨库。从合成岗位输入的液氨通过管道储存在液氨库巨大的氨水槽罐里。他每半个小时巡视、记录所有槽罐的压力、温度、液面等,并按照厂调度室的指令把液氨输往尿素车间去造粒。在他看来,操作液氨罐是全厂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不过平心而论也最轻松,别的操作工看运转的机器;而他看静止的罐子。上班不能看书看报听广播,但没有人能禁止你发呆或遐想。每巡查一遍设备之后,屈卫东都能在值班室里坐下来发半个小时的呆。透过鳞次栉比的合成塔、冷凝塔、脱气塔和盘根错节的水气管道,他望得到几百米开外的合成车间。远远传来循环机阵阵的轰鸣声,持续地钻进他的耳道,扰动着他的心绪。谭妹子该回车间上班了吧?那妹子的曼妙舞姿在他的脑海里荡漾,他的心绪也一齐荡漾:我送的花美吗?你喜欢吧?还谢谢我,真的很有礼貌。你从来不像别的省城来的妹子那么高傲或那么疯傻。……你应该还记得当初我鼓励你去文艺宣传队报名……

意乱情迷之中,他阴差阳错地抓起值班室的电话,要总机接通了循环机岗位。接电话的正是谭妹子,于是一阵寒暄:“屈师傅哇,稀客。我还以为是调度呢。”

屈卫东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临了说出来还是颠三倒四、干巴乏味的那几句:“你跳得真好,舞姿那么美,我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你跳舞的画面,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电话那头传来谭妹子爽朗的笑:“屈师傅过奖啦,你夸我夸了好多次了呢。找我有事吗?”

“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我也爱舞蹈,可惜……没条件。要是能跟你一起跳,要是你教我,那多好。”

“好哇,你能跳我就教。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随便聊聊。……哦,你看得到我吗?我在值班室窗口呢。”

“看不到。只看得到你的10号罐。”

“哦,哦。明白了,10号罐。”握着话筒,实在没别的话可说,屈卫东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齐焊工最终也没有把女友带来宿舍。屈卫东太有碍观瞻,真的来了,被他又臭又破的帐子熏黄了都有可能。眼下稳住女友把那张政府发放的大红婚纸拿到手才是正道,逃离那大杂院式的单身宿舍才是正道。厂里在花果坡兴建的二期职工宿舍快竣工了,怎么着也得赶上这拨分房。齐焊工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每逢屈卫东当晚班或夜班,焊工一直要辗转反侧等到子夜时分,听着屈卫东下班回宿舍收拾完毕躺下了,或换上工作服夹着饭盒上班去了,才能入睡。尽管屈卫东还算是个识相的家伙,每次进出都蹑手蹑脚,灯也不开,以免打扰焊工和花匠。可是焊工自认命贱,屈卫东越是给面子屏声静气,他半夜上下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是刺激焊工的大脑神经,使他不能入睡。哪像人家花匠,倒下就没心没肺地打呼噜。这些日子,又面临感情冲刺,齐焊工更睡不着觉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齐焊工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躺在床上,好沉重的瞌睡!窗外阵雨阵风不断袭来,似睡非睡之间,焊工朦朦胧胧见屈卫东下班回来,坐在床边摸黑洗脚。焊工好奇,黑暗中睁大眼睛猫头鹰般窥视,见到的情景让他惊愕不已,那是地狱里的景象啊!

一道耀眼的霹雳劈开暗夜,刺进宿舍。“轰隆隆……”猝不及防的连环滚雷在床头炸响,把焊工和花匠震得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好猛的炸雷!老天爷怎么了,要收哪个背时鬼归西?”花匠被炸懵了,一边神经兮兮地念叨,一边伸长脖子喘粗气。焊工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屈卫东,是幻觉还是噩梦?远处依然隐雷阵阵,夹杂着厂区传来的刺耳的气体放空声。又是雷电击中了什么化工设备,生产可能中断了。焊工清醒了过来,对花匠描绘起噩梦中那骇人的一幕,屈撴撴的十个脚趾,分明是被别人齐刷刷铡掉了的。地狱里的景象怎么比现实还真切?

像听传奇故事一样,花匠半信半疑:“至于吗?谁跟他那么大的仇隙呀?”

焊工道:“撴撴那家伙进厂后就没探过家,家里不知还有没有亲人。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敢回家。前几年那么乱,什么坏事、怪事、荒唐事没有?”

“是,是。”花匠点头认可。“不过撴撴说不定也是个受害者,他本人倒不见得有多恶。只要别把他给惹急了,他不会真动刀子捅你。”

焊工道:“我也不信他真敢捅我,不过想离他远点。这次要是我能稳住薛妹子,能分上房搬出这大杂院,我请你上湘天桥吃清蒸脚鱼。”

“要得,要得。”花匠接过焊工比划给他的清蒸脚鱼,接着说:“你只怕是要在薛妹子身上多下点功夫,别让上钩的活鱼跑了。清蒸脚鱼倒在其次。”

“但愿天遂人愿。老兄你也要努力加餐了。连屈撴撴都捧着花向谭妹子献殷勤了,你好像还没动静。要不,让薛妹子帮你在麻纺厂物色一个?”

“呵呵,那当然好。”花匠应诺着,心想齐长子廉价的人情都做足了,觉得自己也不能总让别人居高临下小觑了,急智之下,觉得也应该投桃报李,表示表示:“你要是真想尽早稳住薛妹子,哪天等撴撴上夜班,我回避一下,你带她来宿舍,喝点小酒,趁机办了她,生米煮成熟饭,她就跑不了了。”说完觉得不错,惠而不费。

说话间,屈卫东下班了,开门进来。焊工、花匠同时噤了声,才注意到窗外的雷阵雨还没停,天边的沉雷偶尔传来,灌人耳鼓。见屋里亮着灯,两人都醒着,屈卫东说配电网遭雷击,全厂停车了。焊工听了暗自庆幸,今夜没人叫他去加班抢修。花匠在一旁早咧着嘴,收紧下巴颏儿作出一副惊愕相。当年进厂,新工人培训参观过现场,他对厂区的现代化大生产一直心存敬畏。记得那天跟谭妹子分在一拨,两个人对高耸的合成塔和进口循环机印象深刻。事后谭妹子如愿以偿分配到合成车间,而他被分配去后勤当了花工,虽然不倒班,一年就出师,可是侍弄花花草草,总觉得低人一等。眼前的屈卫东,再招人嫌,也是技术工种,开口闭口也是合成塔、循环机、配电间。不懂则无知,什么开机、停车、加压、放空,听着都觉得高深莫测。雷击?停车?黄花匠立即想到谭妹子,那合成塔、循环机可都是高压设备,万一爆炸,威力据说不亚于一颗原子弹。万一……当然啦,如果真的万一了,自己也一样不知道去哪儿收尸。尽管如此,还是马后炮地问了屈卫东一句:“合成塔没事吧?”

“没事。”屈卫东像是在夸耀自家的什么宝贝,说:“塔顶上有避雷针呢。别说合成塔,我的液氨罐顶上都有避雷针。”

焊工不屑花匠没见过世面的巴结样,忍不住调侃一句:“哪天我给你的温室顶上也焊一支避雷针?”

晚餐,单身职工食堂。黄花匠打了一份肉菜,坐在食堂一隅磨磨蹭蹭地吃。等到谭妹子也来就餐,花匠端着饭盒凑上去,坐在谭妹子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昨夜大炸雷都落到我们宿舍来了,你们合成塔没事吧?近来没回家?听说珠东公路快修通了,以后我们回家就方便多了。我们后勤科长说二期职工宿舍马上就要接受申请,评分排队分房……

谭妹子上班不晒太阳,粉脸愈发白净。跟花匠黝黑的脸膛相映衬,反差有点大。她忽闪着杏仁眼听着,时而附和几句说是呀是呀。吃完,站起身来问花匠:“黄师傅今天说了这么多闲话,莫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花匠道:“好事没有,重要的倒有一桩,特意来告诉你,夹竹桃有毒,就是屈撴撴塞给你的那种。”

“哦。难怪他用玻璃纸包着。”

“包着也不安全,那花香只怕都有毒。我跟撴撴说过多次,他只当耳旁风。……他从来都是自我中心主义,凡事也不考虑考虑别人。”

“哦。那我也要他别送了。”

“他太把自己当回事。跟你说穿了吧,他根本不是什么平脚板,他十根脚指头是被仇家齐刷刷铡掉了的。作过什么孽呀,现世报。”

谭妹子闻言眉毛都惊得跳起来,杏眼倒竖,直勾勾盯着黄花匠好几秒钟没言语。紧接着眉头又拧成结,一脸疑惑:“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话一出口,花匠就意识到口水喷得有点过,只好自己打补丁:“我随便说说,你莫当真……我没亲眼看见,别人看见的……嗯,我是说,别人猜的,跟我说的……我可能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就……权当我没说。看你吓成这鸡崽子样,真的很抱歉……”

齐焊工和薛妹子终于修成了正果,领了证,分了新房。焊工搬走了,宿舍里就只剩下黄花匠和屈卫东,寒来暑往,各自形影相吊。黄花匠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屈卫东大都日落而作,日出而息。难得有一天两人都休班,没个去处,都窝在宿舍里。两人乌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屈卫东找了个挑衅的话题,说:“花匠,这几天太阳毒,你又晒黑了。”

“老子晒黑了关你屁事?老子照样吃,照样睡,你管得着吗?”花匠没好声气,不过说完自己都有点生气:被别人调笑了,自己好像还在傻乐。

“老子看你这张包公脸也有好几年了吧?早看腻了。”

“那你别看哪!你搬出去呀!有本事你学人家齐长子,领证、分房,搬到家属宿舍去。”说罢,花匠觉得还是没解气,怎么长了别人的志气,还触到自己的痛处?心中更是愤然。

“真以为老子没本事呀?等老子钓到谭妹子,一样领证,一样分房。到时候你就独占这间寮房,爱干什么干什么,做道场都没人管。”

刹那间黄花匠的黑脸气得变成了红脸,更是不知所云:“你狗妈的原来是在打谭妹子的主意呀?她那么长的下巴,你也要?你狗妈的……别人也会追她……”黄花匠对自己的愚钝和口拙向来无比气恼,期期艾艾了半天,终于缓过神来,拼凑了几句杀伤力大的:“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谭妹子会要你?她只怕嫌你路都走不稳,哪天会一个跟头栽到浊清江里淹死。”

也可能是宿舍里没有旁人,也可能那天屈卫东心情不错,他生平第一次没跟嘲笑他步态的人亮刀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花匠:“你说谭妹子下巴长?好像也是。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反正我觉得她美就行了,不管你屁事。”

眼瞅着屈卫东沾沾自喜、油盐不进的样儿,花匠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面对个狗妈的二等残废都占不了上风。不管我的事?只怕你说了不算。老子口讷、脸黑,可是人还不傻,身还不残,屈撴撴,咱走着瞧!

浊清江水奔流,不舍昼夜。夹竹桃花期,厂文艺宣传队排练的新节目又上演了。屈卫东照例提前两小时,帶上小板凳在剧场售票处占据了首位。等窗口开启,第一个把钱塞进去:“一排一座。”“十块。”“又涨了?”“没错,后勤处下红头文件涨的。”

那晚,依然是屈卫东捧了鲜花,独自一人坐在十元票价的剧场一排正中。两侧和后排五元座位上的观众都盯着他看:屈撴撴又来献花了。节目单上印着《绣金匾》《交城的山》什么的,屈卫东倒不在乎看什么节目,只要谭妹子出场,哪怕走个过场,跑个龙套,见到她轻盈的倩影,屈卫东都激动得不能自已,禁不住捶胸顿足,高声叫好。他那旁若无人的癫狂举止引来周围观众不断侧目。齐长子带着薛妹子跟花匠师徒坐在屈卫东身后不远处,说:“撴撴又来献丑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活得明白一点呢?”

演出结束,大幕落下又拉开,全体演员向观众鞠躬致意。众目睽睽之下,屈卫东快步撴上舞台。眼前的谭妹子,笑得多妩媚,多迷人。可怜那黄花匠,什么眼神,还嫌别人下巴长,是狐狸嫌葡萄酸吧?屈卫东大屁股冲台下所有起立鼓掌的观众撅着,躬身将鲜花献给谭妹子。

“屈师傅,太谢谢你了。你又送花,太感谢,太感动了!我心领了,以后再别送了,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吧?这花有毒。”接过用玻璃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夹竹桃,谭妹子有点哭笑不得。

“哪个胡诌的?没得的事。毛大爹去世,我到灵堂献的也是夹竹桃。”

屈卫东撅屁股哈腰献花的丑态焊工和花匠看得真切,却听不见他说什么。齐长子实在有点忍不住,双手团成喇叭状,拢着嘴巴对舞台高声吼:“屈撴撴,你狗妈的……”后半截话被生生堵了回去,是薛妹子怕他惹是生非,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小花匠见状失声笑喷了,被师傅横了一眼,只好耸肩做个鬼脸,强行打住。花匠对焊工说:“你喊也没用,你想出撴撴的洋相,是浪费口水。”

夏日炎炎,挥汗如雨,全厂一年一度停车大检修。轰鸣的机器停止了运转,厂区那一片难得的寂静,不时被防爆堤柳树上传来的蝉鸣穿透。倒班工们暂时无需上夜班了,开始打扫卫生,美化环境。屈卫东偷空去废铁回收站翻寻了半天,选了一根碗口粗的钢管,扛在肩头到焊工班找齐长子,请他把钢管焊到他的液氨罐顶上去。

“做什么用?”焊工问。

“加一根避雷針,防雷击。”屈卫东答。

“这能防雷击?你是想遭雷劈吧?雷劈你跟我无关,我可不想落个破坏设备的罪名。”

第二天,屈卫东拿了根擀杖粗细的钢管又来找齐焊工,问:“这根小的可以了吧?事成一包大前门酬谢。”

齐焊工始终琢磨不透屈卫东的居心,依然是一句话掷给他:“绕着你的液氨罐团团转去吧——没门儿!”

第三天,屈卫东把在现场干活的焊工拉到一旁,说:“长子,就给焊一根拇指大小的吧。凡事不过三,最后求你一次。高级香烟一包都买好了,你先拿着。”说完把一盒精装红牡丹拍在焊工手里。

焊工接过香烟,有点诧异,什么猫腻?三番五次的。于是说:“除非你告诉我做什么用。”

屈卫东弯曲着左手手掌,罩着上唇,苦于不能踮脚,尽可能抻长脖子,附在焊工的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齐焊工恍然大悟,骂道:“撴撴你狗妈这点出息!好吧,依你。不过两句话说在头里。第一,你什么时候都不许说是我给焊的。第二,你要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别怪我。”

一个月的停车大检修如期完成,全厂恢复生产。各岗位当班的操作工又经历了这一年中最忙乱的一天。管道气体置换,运转设备启动,加压,调试……谭妹子所在的合成岗位也一样,经过无数次调节,循环机、合成塔的各项生产指标才逐渐趋于正常。谭妹子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想放松一下,这时才感到早已腰酸背痛。她活动着上肢,舒展了一下身子,倚靠在朝南的窗户旁向外眺望。窗外,形状各异的化工设备沉寂了一个月,又神奇地被注入无穷的活力,有的蒸汽升腾,有的冷凝水滴答,有的狂放地震动,执意要挣脱钢铁支架的束缚……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幅司空见惯的用钢铁构图的风景画。然而今天,画面有点异样,灰黑色调中依稀点缀着一点红,一点迎风招展的火红。谭妹子定睛细看,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插在液氨库10号罐顶部的一枝妖娆红艳的花。

从那一天起,屈卫东到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10号罐,插上新采摘的一枝夹竹桃,只要是夹竹桃的花期,无论天晴下雨,也无论是白班、晚班还是零点班。

一个本来心情不错的日子,屈卫东下班回宿舍,收到一份请柬,“恭请”他某月某日去参加婚礼,请柬署名谭仁美、黄志坚。黄志坚?屈卫东顿时遭了瘟似的,两眼发直,呼吸都不畅了。黄花匠?怎么回事?天理不容啊!那天杀的黑脸,天天背朝天、用手抟泥巴的家伙,小人,横刀夺爱,还装君子,昧得那么深…… 呆呆地独自坐在宿舍,屈卫东成了木头人,双手机械地慢动作,把请柬一丁点一丁点撕得粉碎,南风灌进房间,吹得碎纸屑满地飞旋……

也不知过了多久,闹钟响了,屈卫东似乎清醒了一些,拖着疲沓的步子向厂区走去。路过防爆堤,依然采了一枝夹竹桃,擎在手中。天空洒落着细雨,头顶上一片铅灰色的大网笼罩,屈卫东没有撑伞,雨点滴落在脸上也毫无知觉,他机械地走着,撴在水泥路面上,低洼处的积水四溅。来到液氨库,他手脚并用,沿着直上直下的爬梯攀爬。钢筋焊成的爬梯又湿又滑,一次踏空,险些摔下来。他最终攀上槽罐的顶部,把肚皮紧贴着巨大的横卧着的圆柱形槽罐,将昨天那枝半枯萎的花换下来,插上新鲜的花枝。沐浴着斜风细雨,昂扬的夹竹桃花枝绽放出鲜红的暖色,在视野可及之处自由翱翔。

屈卫东抓起话筒,想给谭妹子打个电话,送去新婚的祝福,承诺一定会出席她的婚礼。可是家属区太远,他没有自行车,有也无济于事,他不会也从来没骑过自行车。那就说不去了吧,是不是有点小肚鸡肠?大丈夫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能拒绝人家热情的邀请?屈卫东的大脑,与远处传来的循环机轰鸣声搅和在一起,不停旋转。千般思绪,万般情怀,剪不断,理还乱……他最终没有拨通谭妹子的电话。

液氨库岗位又分配来一个新工人,毕竟是技校毕业生,只需师傅稍加指点就能顶班独立操作了。屈卫东也乐得放手让他去干,自己偷闲在值班室望着高高的合成塔发呆。合成塔上向天直立的放空管间或震响,排放掉超压的氮氢气。放空声震得屈卫东心头无比酸楚,放掉的不过是一声响,没放掉的才能合成氨。屈卫东混沌的思绪里忽明忽暗闪动着一星亮光,这人嘛,不也是?男女恋人修成正果了,走进婚姻的殿堂,就是合成了;这打单的,就是放空了。人要是放空了,连响都听不到一声……

新工人小刘每天到岗的时间都比师傅早,师傅来之前早已把所属设备巡视了一遍。起初几天,见屈卫东爬上液氨罐插花的笨拙样儿,主动提出替他爬上去插,师傅不允,如是者三。小刘终于明白那绝不是他能插手的活。每次屈卫东爬高,他就站在爬梯下,摆好一个姿势,又不能让师傅轻易识破,万一师傅失足滑落,他就用肩膀垫住他。

又是一年的花期,该是旺年吧,夹竹桃开得比往年更美艳壮硕。就在这一年,小刘升任车间值班长。不能每天守护师傅了,找机会委婉劝师傅别再爬高插花了。屈卫东根本不理不睬,如是者也三番,小刘没辙了。虽说是三千职工的大厂,时间长了,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张长李短,瓜田李下,空穴来风,师傅那点回环百结的什么花花肠子路人皆知,小刘也早有风闻。他至于嗎?值吗?这仗义吗?真让人匪夷所思!

那天上班,刘值班长路遇小花匠,两人说起各自师傅这些年的那点恩怨情仇。“早已是陈芝麻烂西瓜的故事了,那撴撴就是放不下。”值班长居然大不敬地直呼师傅的雅号。

小花匠说:“是,我师傅就是怂。要是我,早打上门去了。”

值班长想了想,说:“你把那片夹竹桃砍了,让撴撴抓瞎去。”

来到工班,小花匠如此这般地宣布了他的宏伟计划:砍掉夹竹桃,建一片花圃,种植玫瑰……黄花匠问为什么?小花匠说野生的东西疯长、凌乱、有碍观瞻,还有毒。眼下不是说要美化厂区吗?咱花工班……

话没说完就被师傅截住了:“那夹竹桃多少年了,有毒,毒死谁了?你怕毒离它远点。夹竹桃能吸附硫化氢,改善环境呢。不能砍,留着。再说,留着也自有一派野趣。”

“野趣?师傅,您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您真的没听见别人嚼舌根?说屈撴撴氨罐当花瓶,蓝天为背景,天天给师母献花呢!”

“给我老婆献花?他跟你说的?”

“他徒弟说的!……当然,也没说明白,就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为师傅抱不平,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当班长了,是头儿了,别以为就能做主砍夹竹桃了。你听明白了,我还没死呢!”黄花匠说完拂袖而去,花工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黄花匠演的这一出是何就里。

又是一年停车大检修,屈卫东休班后回岗位,发现10号液氨罐的爬梯已经改装成了一架带扶手的小阶梯,由防滑钢板焊成,顶部一方小平台,能容一人站立。屈卫东登上阶梯,肚皮不用紧贴槽罐壁,就能把花枝轻易地插上,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细看焊缝,致密而齐整,极漂亮的焊工活,显然是齐长子的手艺。屈卫东想到多年前送给他的那包精装红牡丹,那么点人情,难道到现在还管用?……不对吧,一个焊工,敢擅自搅和出这么大的动静?寻思之时,刘值班长前来查岗。他有个习惯,到液氨库从来不跟师傅谈生产,而是天气、生活、健康什么的闲扯几句,自己巡视一遍设备再走人。今天也一样,经过10号罐,对眼皮子底下新焊的阶梯和槽灌顶上新插的鲜花都熟视无睹。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寒暄几句,分头各自忙活去了。

厂职工文艺宣传队新人的面孔逐年多了起来,舞台上也越来越少见谭妹子的身影了。家属宿舍也不知建到几期了,配套的学校、医院、社区中心、花果坡公园也都竣工了。公园里出现了跳舞的大妈,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谭妹子担任大妈们的义务教练,黄花匠拉小车掌控音响。晨曦或夕阳下,俨然指挥着千军万马的谭教头左手扬起,一声“music”,音乐声即刻响起,右手压下,一声“cut”,乐声又戛然而止,不差毫秒,不错一个小节。五音不全的黄花匠能练出这手绝活,没少挨老婆的骂,没少下功夫。大妈们谁人不说他是教头的好后盾,广场舞艺术团的好司乐。

散场了,如往常一样,黄花匠拉着音响小车,尾随着老婆回家。突然觉得头脑有点恍惚,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小花匠,这时当处长了,动用了后勤的些许人力物力,体面风光地为师傅办了丧事。第二天走进办公室,拨通花工班的电话,下令砍伐所有夹竹桃,建花圃,改种玫瑰。

半年以后,春季。防爆堤彻底改观,野趣不再,花圃里品种繁多、姹紫嫣红的玫瑰怒放。职工们不用远足就能就近赏花,何乐不为?花圃里设置了醒目的警示牌:采花一朵,罚款百元。落款是后勤处。

谭妹子也从丧夫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回到广场。那天教的是《妹娃要过河》。一旦进入角色,教头的身段依然性感曼妙,嗓音依然圆润甜美。广场大妈们在教头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翩翩起舞,整齐划一地相互应和:

“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我来背你嘛!”

那是身心俱爽的舞蹈,那是身心俱爽的时刻。夕阳西下,兴致盎然。是收摊的时候了,谭教头解散了队伍,转身收拾音响,见屈卫东立在自己身后,披一身金色的晚霞,手里依然捧着一束火红的鲜花。广场大妈们齐声起哄:

“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屈师傅来背你嘛!”哄笑声中大妈们陆续散去。

谭妹子接过鲜花,连声道谢。屈卫东问:

“怎么不跳昂首挺胸的那种了?”

“跳不动了。”

鲜花插在音响小车上,屈卫东帮忙拉着,送谭妹子回家。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沿着绿化带的小径,屈卫东笃定地迈着小幅的步子。谭妹子问:

“还是夹竹桃?”

“嗯,浊清江大堤边上采来的。全市只剩下那一片野生的啦。”

“那么远,你自己去采的?”

“是呀,快走不动了。”

……

责任编辑 婧 婷

猜你喜欢
花匠夹竹桃液氨
可疑的花匠
北怀集(其一)
近期尿素及液氨市场分析与展望
一季度国内尿素及液氨市场分析
利空增多 液氨后市承压
花匠弗洛伦斯
花匠弗洛伦斯
花匠弗洛伦斯
夹竹桃:酷爱“模仿秀”的毒死人
夹竹桃借微商模式偷渡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