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 头

2017-08-05 18:40赵剑平
牡丹 2017年22期
关键词:奶头耳屎老娘

赵剑平

囊头的老爹老娘在客屋择芹菜,囊头在厨房剁肉馅,忽然有人“咚咚咚”敲门,囊头老娘就急忙去开。门还没完全打开,门外的肉鬼探着头张开大嘴就喊:

“二哥二哥,你拿肉忘了给钱。”

囊头是山东人,肉鬼是河北人,肉鬼见山东人都叫二哥,说是从打虎英雄武松武二郎家那儿来的。

囊头老娘把门开大,肉鬼愣怔一下,再探头一看,又看到囊头的老爹。肉鬼很是尴尬,咧着大嘴笑笑,连说不知道大爷大妈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囊头老娘问明事由,抖着手掏出十块钱塞给肉鬼。囊头提着菜刀站在老爹老娘身后,直勾勾盯着肉鬼。肉鬼又咧开大嘴笑笑,双手推着说不要了不要了,算我孝敬二老的。

一推一让,肉鬼嗓门又大,差不多四层楼的人都听见了,有好几家出来看发生了什么,然后縮回去。楼上有眼尖的,看见囊头提着菜刀站在他老娘身后,就尖叫一声“肉鬼小心!”等明白过来,就嘟哝一句,“毬,我当了啥事。”还有一个和囊头吵过架的胖女人斜眼看看,“哼哼哼”地直冷笑。

囊头老爹的长寿眉直颤。囊头老娘的抬头纹直抖,纹路也发生了变化,眼看着嘴唇就青了,就有些喘了。她仰着瘦脸要和楼上的胖女人理论,被囊头老爹伸手把话捂在了嘴里。囊头老娘“唔唔”地挣开囊头老爹干树杈一样的手。

肉鬼强笑着往后退着硬不要钱,囊头的老爹老娘硬要给,最后肉鬼还是收下了。囊头回到厨房,把菜刀“砰”一声剁在了菜板上,半天没有动静。囊头老娘靠在破沙发上喘了一会儿,重又拿起芹菜择着,告诉厨房的囊头,前天六丫头又给了二十块,这个月够了,你不用担心两个老的。

囊头家有六个子女,囊头老大。囊头老爹是退休老工人,一个月几百块钱;囊头老娘没工作,过去身体好时做点零工。

囊头老爹没说话,长寿眉颤抖着,默默拌馅、包饺子;一会儿拍拍手上的面,卷了根烟,慢慢抽着;他吸一口,憋一会儿才吐出烟来。

饺子包好了,就都坐在那儿等耳屎。抽烟的抽烟,发呆的发呆,没话。

耳屎是囊头的儿子,九岁,上三年级,下午一般六点左右就放学了,但今天七点了还没回来,可能又是贪玩忘了。囊头老爹到外面迎了好几回,最后说不等了,太晚不行,要倒三路车,怕坐不上最后一趟车;又说这小子还是不想爷爷。囊头老娘说,什么不想,他哪里知道爷爷奶奶今天来啊?煮吧,煮吧,囊头,不等了,下个礼拜天你带他回来,要不然我再来一趟,我两个月没见了,也不知瘦没瘦。说着,囊头老娘擦擦眼睛。

囊头“嗯”一声,开始煮饺子。煮好饺子端上来,还没吃到嘴里,囊头老爹一伸筷子就说,香,嗯,香,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囊头老爹突然感觉自己说话不妥,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他看看囊头,长寿眉又颤抖几下,说芹菜馅的就是好,降血压。囊头老娘瞪囊头老爹一眼:

“你怎么越老越不会说话了?”

囊头老爹咬一口饺子,慢慢嚼着,好一会儿他的喉结才动一下。囊头放下了筷子。他买菜时忘了老爹的血压有些低。囊头老娘起身去上厕所。囊头听见老娘走进厕所后“呜”了一声。

囊头老娘红着眼圈从厕所出来,就不想吃了。囊头老爹和囊头也没怎么吃,囊头老娘收拾收拾要走。

出门时,几次嘱咐囊头要给耳屎把饺子热透了再吃。都走出好几十步了,囊头老娘又小跑着回来对囊头说,下个礼拜一定带耳屎回来让她看看。囊头点点头。

耳屎的名字是囊头老娘起的。她说“耳屎”是身上的废物,没人要,连阎王爷也不屑要,独生子起个不值钱的破烂名字好养活。囊头这名字也是老娘给起的。囊头原本是病蚕、死蚕的意思,是南方话,后来引申为笨蛋、傻瓜、脑子不开窍;这里天南海北的人多,好多话就跟着南方人学了。其实囊头老娘的真正想法是,越叫囊头就越有心眼儿,人都说名字是反着叫的。

囊头老娘临出门又塞给囊头十块钱,没让囊头老爹看见。囊头推搡几下,囊头老娘硬塞在他衣兜里了。囊头还想掏出来,囊头老娘按住了。囊头握着有些热乎的钱,手有些抖。

老爹老娘走了,囊头望着饺子好一会儿发呆,后来就在屋里乱翻起来。他先翻出一些账单,叠一叠,夹好;还有一张媳妇夹裆住院时工友们的捐款单,看一看,也夹好。他又翻出一些夹裆的东西,里面有一个工作证,黄灿灿的烫金字,红红的皮,崭新崭新。打开来看,里面的夹裆很瘦,眼睛凹着,脸上就像贴了一层皮,瘦瘦的脸庞衬着两条单薄的瘦辫。工作证是她刚进厂时发的,一直到她去世,照片上的模样与她本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她是在医院里自己把针管拔掉的。当时,囊头迷迷糊糊趴在夹裆的床边睡着了,小护士拿着药单来催交款。囊头一下子就惊醒了,惊醒了却拿不动手,原来手被夹裆紧紧握住。囊头跳起来,大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掰开夹裆冰凉僵硬的手指,一眼就看见夹裆另一只手里握着儿子耳屎的百日照。

囊头又在屋里乱转,后来又到处乱翻。他找出一些药瓶,看一看,扔在床上;又找出两根粗粗的棉鞋带,看一看,也扔在床上。后来又找到一截锈迹斑斑的铁丝,看一看只有两根自行车辐条长,就扔在地上。

囊头转着来到厨房,提起那把豁了几个口的菜刀,在手腕上比一比,又在脖子上比一比。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对面三楼有个乳房过分庞大的女人大叫一声缩了回去。等她又慢慢探头张望时,囊头朝她挥一挥手,接着把菜刀剁在了菜板上。

囊头朝她家走去。由于她的乳房特别大,大家人前背后都管她叫大奶头。厂子没破产时,囊头在一车间上班,大奶头在二车间上班。一车间和二车间中间隔着十米远,两人的窗子正对着,只要互相一抬头就能看见。从十八岁进厂,两人就你看我,我看你,风里来雨里去,从集体宿舍到车间再到食堂,两人走在路上就说起话来,说着话就好起来。大奶头说我没什么好的,你喜欢我干什么?囊头说他们都说你好。大奶头说我好什么,长相又拿不出手。囊头用嘴指指她胸部。她骂一句:

“死囊头!就你会看!你还往哪儿看!”

大奶头的妈妈找到厂里,颤晃着同样肥胖的胸部,把囊头堵在车间门口,没说几句就咬定囊头是个最坏的人,生下来就没安好心,说他家姊妹多,想让她丫头去当饲养员!囊头恳求她,说已经和她丫头放不下了。大奶头的妈妈嘴里立即溢出白沫子,用她老家的浙江方言骂了一句下流话,接着跟上用普通话骂一句:

“放你妈的拐弯屁!”

大奶头的妈妈骂着就硬把大奶头嫁给了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大车司机。

囊头上班时再也不抬头看大奶头的窗子了,走在路上也躲。大奶头在路上堵了囊头几次,每次堵住他,刚要哭一声,嘴还没张开,囊头就“哧溜”一下躲开了。然而,阴差阳错碰上了个“十五贯”,没房改的时候,厂里分房子把他们分到了前后楼。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一楼。只要囊头在一楼厨房做饭,就能看到大奶头在卧室里晃动着大大的胸部。有时,她还开开窗子晾晒衣服什么的,就整个把胸部晾给了囊头。囊头一见,就闭上眼睛,任炒锅里的爆响声噼噼叭叭地炸。媳妇夹裆就在屋里骂:

“日你妈囊头,又看见大奶头了!”

囊头从来没有来过大奶头的家,就是后来大奶头的那个大车司机翻车死了,他也没来过。有一次他想得厉害,都悄悄走到大奶头家二楼了,突然碰到个本车间的,就心一虚低头跑掉了。

大奶头家的楼墙上有一些好几年前的标语,什么“苦干实干加巧干,坚决杜绝拼耗设备”,什么“抢班加点,保证实现开门红”,什么“连续奋战,稳产、多产加高产”。囊头唾一口,几步蹿到大奶头家门口,勾起食指轻轻敲响了门。他本来要敲三下,结果数错了,多敲了一下。“坏了”, 囊头轻叫一声,干脆又敲一下,成了五下。大奶头在屋里喊道,来啦,这回对啦!门猛地一下开了,大奶头却愣怔住了,“你来干什么?”囊头说来看看。大奶头“哇”一声哭了:

“日你妈,你老婆死了,才来看我啊?你怎么不和她一块儿去死?去死吧,去死吧!”

大奶头哭着跑进屋里,坐在床沿上小声哭起来。囊头关好门,过来搂抱住大奶头。大奶头挣扎几下,咕哝着她老家的浙江方言,抚摸囊头的头发。囊头忍不住哽咽一声。大奶头问,刚才在厨房用刀瞎比划什么?他说没什么。大奶头说没什么你用刀比着玩?囊头说我逗你玩。大奶头这回用普通话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囊头把头扎在大奶头怀里哽咽着,泪水蹭了她一身。大奶头像亲婴儿似的一下一下吻着囊頭,从褥子下摸出个印着美女壮男的精致的塑料纸包。囊头压住她的手,不要。大奶头使劲摇摇头,“不行,我不干净。”囊头顺从地任由大奶头摆弄。大奶头的小胖手错落有致,娴熟而温柔。囊头说全厂人都瘦了,就你没瘦。大奶头说:

“你少说这样的话,我没靠任何人。”

大奶头坐在床上抽泣:“这么多年你为啥不理我?”

囊头没有回答,穿好衣服后抱住大奶头深深地吻一下,脸色极凝重地说:“我要走了。”

囊头朝门口走去。大奶头跳下床,扑过来,抱住囊头又哭,边哭边亲边说:“你再别恋恋不舍你的八寸扳手了,你技术再好,现在是没用了;到‘再就业那儿看看,有挖沟修路的活先干点儿。”

囊头“嗯”一声。

大奶头又说:“耳屎九岁了吧?”

囊头点点头,泪水突然又涌出来。他推一下大奶头,想走。大奶头抱住囊头边哭边亲,还在他身上乱摸,胖胖的小手在他衣兜里出来进去。囊头说我就二十,十块还是我老娘的,你都拿走吧。大奶头说日你妈我不要你的钱,你滚吧,快滚快滚!她看准囊头的腿弯,用脚尖踢一下。以前他们谈恋爱时她高兴或不高兴都这样踢他,囊头常常被她踢得差点跪倒。

“哪天你把耳屎领来让我看看,那也是我儿子。”

囊头“呜”一声,再次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回头告诉大奶头,雇人把楼前那些鼓动工人大干快上的破标语刷干净去,谁看了都会胡思乱想。大奶头一手用中指和无名指指肚轮换着擦擦鼻涕眼泪,一手指指囊头家的楼墙。囊头回头从窗子望去,自己家楼墙上同样贴着一些标语,因在他家后墙,他平常看不到。其中一幅更大,虽然风吹雨淋,但仍能看出上面写着:

师徒齐抓,夫妻互查,严防跑冒滴漏!

大奶头“哈哈哈”笑起来。囊头走到二楼时,听见大奶头的笑声变成了哭声。

囊头先回了一趟家,见耳屎还没回来,就坐在破沙发上又望着饺子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囊头缓缓起来,出门径直朝肉鬼家走去。肉鬼家在囊头家前一栋,隔着一栋楼,也在一楼。还离挺远,囊头就闻到一股鲜肉味。厂子破产后,肉鬼就把家开成了肉铺,到屠宰场上些鲜肉来卖。

到了肉鬼家门口,囊头转过身子,脸朝外,看着楼道,见没有人,就用脚后跟磕磕门。门开了,他立即转过身子。肉鬼先看见的是后背,囊头迅速转身,肉鬼吓了一跳。他见是囊头,愣了一下,立即强装出笑脸:

“二哥哎,二老走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为招待老人,我要知道绝对不去要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要不我把钱给你吧?”

囊头没等让,推开肉鬼,进到屋里:“借你刀用用,尖尖的那把。”

“好好,二哥,我刚磨好,飞快。你干什么用啊?”

“他们刚给了点儿棒骨,剔点儿肉。”

“好好好,我给你拿,我给你拿,我那刀子剥皮剔骨,飞快飞快;用的时候注意,就是不能碰硬东西,刃口太脆。不瞒你二哥,那是我用咱车间那把德国大剪刀改的。嘻嘻嘻,没想到吧,有一回你硬找硬找,其实它早到咱手里啦。”

“日你娘!”

“别骂二哥,我知道差点扣你奖金。不好意思。嘻嘻嘻,你跟武二郎一样一样的。用完快点还我啊,明天还用呢。”

肉鬼把尖刀用报纸包好,小心地递给囊头。囊头连纸握住,盯住肉鬼,朝他一挥:

“真想给你一刀!”

肉鬼跳一下,陪着笑:“二哥,我知道我不妥,我慢慢给你补。要不,我真的把钱退给你吧……”

囊头握刀的手直抖,他盯肉鬼一下,转身走了。

囊头又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他没有开灯,虽然有后楼的明明暗暗的灯光映照,但屋里还是很暗。他打开报纸,握定尖刀,摸了摸尖刃,颤栗一下。他轻唤一声“耳屎”,没人回应。后来囊头打开所有的灯,把屋子从里到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重又关了灯。黑暗中,他呆立了好一会儿,然后凑到柜子上的小电子钟前,看到表针已经指住了九点,就又用报纸卷起尖刀,一夹,出了门。

囊头朝家属院大门外走去。大门口白天挺热闹,常聚一些人瞎聊天,现在冷清了。在快到小菜市场的地方,昏暗的路灯里漫散着腐臭气味。囊头看见一个人撅着屁股在垃圾箱里乱扒着。趁那人抬头喘息,囊头认出是原劳资科长王日鬼。王日鬼本名王邦杰,据说出自《诗经·伯兮》篇“邦之杰兮”,很有讲究。只因他精明奸滑、嘴里几乎没一句实话,说他能把鬼日了,所以全厂背后都叫他王日鬼。

“呸!”囊头朝他背地里唾一口。

囊头和大奶头被她妈搅黄后,他联系个单位想调走,却被这个劳资科长王日鬼扣住了。囊头在某高人指点下,扛了一袋子天津大米、提了两瓶四川好酒送去,不行。某高人告诉还得送。囊头送不起了,就决定不调了。囊头去找劳资科长王日鬼要大米和酒,哪知劳资科长王日鬼一阵怒火一顿臭骂。囊头被他赶出来不要紧,到了楼道里,劳资科长王日鬼的邻居又出来好几个,跟着一块儿骂。其中一个脑后扎了三个小抓抓的丫头说:

“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抓起来!”

她话音刚落,在另一个楼洞住的保卫科长就挎着一把老式木柄驳壳枪蹬着作战靴跑过来,枪柄上的皮穗乱甩着。囊头头一勾就蹿了。

原劳资科长王日鬼站直腰,见是囊头唾他,就又低头继续翻找,但动作迟缓了许多。囊头走到他身旁不远处停下,握起了报纸包着的尖刀。原劳资科长王日鬼又停下手,站直腰,看着囊头。囊头嘴角抽动几下,握着的尖刀颤抖不已。囊头朝前凑凑,咬一下牙,把握着尖刀的手使上了劲儿。原劳资科长王日鬼突然抽泣起来:

“我拣点儿菜叶儿,喂个小兔儿……”

他蹲下哭了。囊头不由得后退两步,看着他哭。原劳资科长王日鬼哭着哭着就不哭了,站起来,木呆呆地朝一个方向走去。那不是厂区,也不是家属院。不知道他要上哪里。囊头看着他像木头一样移动的背影咕哝一句:

“你日他妈还有啥想不通的?”

囊头顺着耳屎放学的小路慢慢走着。这里原本是个小公园,由于没人管理,冬青、牡丹等灌木胡亂长着,有些地方还高高矮矮地长着些桦树、榆树和杨树。路灯一照,花花拉拉的。囊头把包着尖刀的报纸卷紧了些,握在手里。

九月的天气有些凉了,一阵小风吹过,吹到牡丹园时停下了。这时的牡丹叶子依然茂密,黑乎乎的。牡丹花盛开时不但香味挺大,夜色里一些浅色的花还亮亮的,而现在,只飘着一些草木的味道。囊头算算,他的耳屎就是在那儿种上的。

囊头本来是看不上夹裆的。她太瘦,瘦得没有了屁股,车间里背后都管她叫夹裆。夹裆和他在一个车间,不在一个工段,他们知道对方,但没说过话。当一位女师傅要把夹裆介绍给他当对象时,他闭紧了嘴。女师傅催问好几声,囊头才说,他们都说太瘦,生不下孩子。女师傅骂道,小毛孩子知道个屌,大奶头不瘦!囊头还卜卜愣愣地不愿意,女师傅又骂道,穷小子,有点自知之明吧!

囊头一下子就有了自知之明,告诉师傅,叫夹裆晚上八点小公园见。囊头没想到夹裆早早就来了。她在石凳上铺了块小碎花浅色手绢,自己站在石凳旁捏揉着和她身子一样单薄的小瘦辫。囊头老远看见她站在那里,还以为是半截瘦树桩呢。到了跟前,囊头和她并排站下,就没有话了。夹裆还在捏揉小瘦辫。不知过了多久,夹裆说:

“我不到七点就来了。”

“嗯。”

两人又没话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夹裆指指石凳上的小碎花手绢:“你请坐。”

囊头坐在了手绢上:“你也请坐。”

夹裆坐在了囊头旁边。夹裆坐的时候用小拳头做尺子,悄悄比住,等她收起胳膊后,两人之间正好有一扁拳的距离。

那时是五月天气,牡丹园的牡丹开得正旺,花香一阵阵扑过来,囊头却闻不惯似的直揉鼻子。他坐在手绢上就像坐了什么扎人的东西,忍了半天,终于坐不住,就把手绢拿出来;但他没还给夹裆,而是攥在手里,越攥越小,握成了一团。最后,囊头打了个冷颤,直直腰,长长地吸一大口气,再长长地呼出来:

“我的情况在光荣榜上都有,排在全厂第七名,看到了吧?”

“早看到了,那么显眼的。”

“那不多说。你考虑彩礼的问题。”

“早考虑了,我会让我爸爸妈妈不要的。”

“这就对了,你人好,就是太瘦。”

“我家兄弟多,小时没吃好,我妈说以后坐个好月子就会胖的。”

“可能……那会不会……影响那个……那个什么……就是……”

“没事的,我知道,我都二十二了。”

“我也是。”

“我知道……我什么都懂了。”

“你都懂什么?”

“我不告诉你。”

夹裆低下头微微笑着。眼看着她的脸越涨越红,突然,她抱住囊头亲起来。囊头吓一跳,先是挣扎几下,却越亲越紧。囊头使劲儿扭头来回看公园里的小路。小路上没人。他又四下寻找什么。他看到了那片黑乎乎的香气遍地的牡丹园。他拥着夹裆边亲边走,两人还没到牡丹丛下就滚倒了。突然,囊头听到“刺啦”一声,好像是衣服哪里扯开了。夹裆也愣怔一下……后来夹裆喘息着跟他要手绢。囊头早忘了手里还有个握成疙瘩的手绢,听夹裆要,就把手绢疙瘩给了她。满身花瓣的夹裆接过,“啪”地一甩,抖开,在自己身下擦一下,举给囊头说,“看,我是处女”。灯光昏暗,囊头没看清颜色,只看到手绢被染得黑乎乎的,有一股香味直钻鼻子。

多少天过去了,囊头一直陷在一种恍惚之中。他问她裤子怎么回事?夹裆脸一红,低下头:

“破工作裤……布都糟了,我的裤头也……”

夹裆的肚子很快就大了,没举行结婚典礼,也没请客,他们只花了几十块钱在邻省省会转了一圈,说是旅行结婚了。连买衣服和日常用品,整个花了不到五百块钱,而且在五百块钱里有近二百是夹裆的。囊头说她心太好,就是太瘦。

夹裆到最后也没胖起来。她生耳屎正赶上自己母亲生病住院。没多久,母亲去世,欠下一屁股账,兄弟姊妹一分,有一千块摊在她头上。她一个月子坐下来,只吃了五十个鸡蛋和一只公羊脖子,想吃只乌鸡都没吃上。

夹裆说:“瘦就瘦吧,我不是也生下孩子了?而且还是儿子!”

囊头顺着公园的小路向远望去,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再走不多远就是耳屎的学校,平常离老远就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

这条小路囊头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从耳屎上一年级,不管刮风下雨,一天四趟接送,他不让夹裆管,除非他病了。到了耳屎二年级,他才不接送了。耳屎偶尔回来晚了,他也迎一迎,迎见了就骂一句。渐渐地,耳屎再贪玩回来晚了,他一般也不迎了。都是熟路,放学的孩子也多,一块儿打打闹闹地回来,也习惯了。有好几次,耳屎趴在地上玩蚂蚁玩到了晚上八点多,实在等不及了,他才去找。他老远看见耳屎在用臭蛋给蚂蚁划圈,就照他屁股上一脚。耳屎没抬头,骂一句,哎哟,日你妈!坚持把几个蚂蚁圈在了一块。囊头又给他一脚。耳屎这回火了,跳起来就要打,一看是自己的爹,就两个大眼“扑哒扑哒”眨。囊头拧住耳屎的耳朵就走,耳屎尖声喊叫:

“哎哟,我日你妈,疼死了!放开啊,放开啊,再不放开我叫我娘骟了你!”

夹裆老远听见,撵过来喊道:“儿子,你捣他!快捣他!”

耳屎举着拳头就朝囊头裆部捣去,囊头撒开手就跳开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揪耳屎耳朵。他对耳屎说,其实你骂老子,老子也爱听哩。耳屎说,爷爷喝了酒才爱听我骂,不像你个大囊头。囊头“嘿嘿嘿”笑着说,你个臭小子,没大没小的,囊头是你叫的吗?过来过来,小祖宗,让老子亲亲。耳屎又骂一句说,老子就不亲你。转身跑了……

囊头握着报纸卷着的尖刀,紧走几步。快走到小公园尽头了,他突然听见一声呼唤:

“爸!”

囊头一激灵。

是耳屎站在一棵树下。如果不是那棵树较细,看不出那儿站着个小孩儿。囊头把握着的尖刀藏在身后,快步走过去,看着耳屎,嘴唇颤抖几下,用另一只手拉拉耳屎。耳屎甩开:“干啥?”

囊头颤抖着声音说:“跟我走。”

“不。”耳屎朝旁边跑几步,站下。

“你,你过来,耳屎。”

“不。”

囊头轻声唤着:“耳屎,耳屎,”

“别叫了,我有事,在这儿等人,就不走。”

“你别、别骗爸爸。” 囊头这回没说“老子”。

“不骗。”

“你到底什么事儿?”

“先不告诉你。你老叫我干啥?”

“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

“我不去。”

“得等多长时间?”

“不知道,也许一会儿。你真讨厌,你先回吧;哎呀讨厌死了,我一会儿就回家,一会儿就回家。”

囊头坐在了离耳屎不太远的石凳上——这个石凳正是当年他和夹裆坐过的——他把报纸包着的尖刀悄悄放在屁股下,看着不远处的黑乎乎的牡丹园说:

“耳屎,你能不能和爸爸,到那个,那个小树丛里,等,等人?”

“为什么?”

“爸爸想和你,和你说会儿话,呗。”

“讨厌讨厌。你是结巴啊?就在这儿说不好吗?”

“我有点冷,这儿,有风,凉,凉。”

“不怕不怕就不怕,到那个黑地方,来了人看不见我咋办?”

“也,也行……耳屎,今天,爷爷奶奶来看你了,等了你好长时间。”

“哎呀。”

“是奶奶自己買的肉,包的饺子,给你留了。”

耳屎跳起来:“噢!”

囊头声音低下来:“你知道,爸爸,没钱了。”

耳屎又跳起来:“还说还说,我知道了,就剩十块了,是半个月的生活费。我不和你要钱。苗苗给我了一杆签字笔,说是她妈让给的。这个月我不要你买笔了,但是下个月你得要买的,肯定的。”

“买,买……你过来,和爸爸坐一块儿等。”

耳屎应着来到囊头身旁。囊头一把揽住耳屎,紧紧抱住了。耳屎挣一下说:

“你干什么?”

“我想你妈。”

“哎呀别老提她。”

“太难了,我怕你受罪。”

“不难,我长大了。”

囊头把耳屎抱在腿上,搂得更紧了。

耳屎觉出他在颤抖:“你真的冷啊?”

囊头悄悄握住屁股下的刀把。

耳屎说:“把你手给我,我给你焐焐。”

囊头握刀的手在抖。

耳屎催道:“给我呀。”

囊头松开刀把,把手递给耳屎。

耳屎双手握住:“我手热吧?”

“热,”囊头点点头,又用嘴指指牡丹园,“咱们上那儿坐坐吧?”

“你有病啊?那么黑。”耳屎把脸贴在囊头胸部,听到囊头的心跳,说,“真响,嗵嗵嗵。”

囊头推推耳屎的头。耳屎有些犟,却把脸又贴紧了些。他觉到了囊头衣兜里纸币的响声,就把手伸进去,摸出两张票子来,看一看,惊叫一声:

“二百啊?”

囊头愣怔一下,瞪大眼睛辨认着,急忙去掏另一个衣兜,结果又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耳屎一把抢过来:

“啊哟,这么多钱,你还说没钱,你骗人啊?你个老囊头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你从小就教我做诚实的孩子,你居然骗开老子了!”

“不对,你奶奶给了十块,我自己的十块,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看。”

耳屎躲一下,数道:“一十,二十,一百,二百。”

两张十块的,两张一百的,共二百二十块!

囊头懵了:“这日他娘的怎么回事?”

耳屎快哭了:“你说你没钱了,这是哪来的?啊?你欺负老子小啊?天天喊没钱没钱,这是什么?”

“真没钱,孙子骗你。这日他娘是怎么回事?”

“囊头哎老囊头,自己的钱自己不知道,你骗谁啊?哪个狗再信你的话!”

囊头给了自己一耳光:“老子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钱!”

耳屎接着也给了囊头一耳光:“你说谎该打嘴。哪个傻逼还能往你口袋里放钱啊?”

囊头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老子从来不说谎!”然后连续拍打自己脑门,“哪个傻逼?哪个傻逼?对了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傻逼。”

“谁?”

“你大奶头妈妈。我想起来了……她直摸我口袋,原来给我塞钱啊。”

“什么大奶头妈妈?”

“就是咱家后面三楼上一晾衣服就露出大奶头的那个女的。”

“她怎么成了我妈妈?”

“她是在你妈之前老子谈过的对象。”

“啊?好哇你,你在夹裆之前还搞过女人?臭流氓,夹裆一死你就去找她。臭流氓臭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

耳屎挣出囊头的怀抱,把钱朝他腿上一摔,跑到刚才站过的那棵树旁站下了,开始抽泣。囊头急忙拿起钱,一张一张又数了几遍。

一阵小风刮过,小公园里哗啦啦地一片响动过后,又沉寂下来。

耳屎一边抽泣一边嘟哝:“臭流氓,死囊头,一脑缺弦,二脑进水,三脑长毛,四脑连电,五脑漏气,六脑开线,七脑痿缩,八脑中风,九脑落在娘肚子了,十脑叫狼叼跑了……臭夹裆,你死哪儿去了?你个臭夹裆啊,你不要我了……妈妈……”

囊头呆坐在石凳上,一会儿看看哭泣着的耳屎,一会儿看看手里的钱。他的眼睛模糊了,“啪”地一下,一滴泪掉在了手背上。他用右手大拇指盖擦擦眼睛,轻轻唤着耳屎,叫他过来。耳屎没有回答。他又轻唤一声,说回家吧。耳屎还是没有回答。囊头颤抖一下,朝远处望去,他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他揉揉鼻子继续望着。顺着小公园的路朝耳屎学校方向走过去,没多远就是大道,那里灯火通明,车来人往。过了大道,再走不多远就是耳屎的学校了。

“耳屎,你上一年级,整整一年都是我接送的。”

“少来,我不听。”

“你记不记得,下雨的时候,我给你盖块塑料布,背着你一边走一边问你那叫什么树?”

“少来,我就不听。”耳屎双手捂住了耳朵。

“你掀开塑料布看看说,叫苦叶子。我说放你娘的屁,那叫牡丹,开花很好看。你说,叶子苦啊,还说你吃过。我就骂你,你他娘的再胡乱吃,药死你个狗养的!我说再不许胡乱吃,听见没有?你说听见。”

耳屎不再哭泣。

“结果背习惯了,一走在路上你就让老子背。老子一边背着你走,一边教你认树啊草的。他娘的,好多东西老子也不识啊,你就笑话老子,反过来教给我,嘿嘿嘿。”

耳屎朝他走过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你承认我教你啦?你不是啥都教我的啊?”

“承认承认,老子还能啥都知道啊?”

“哼!”

“真的,耳屎,好多东西老子真的不识啊。”

“哼,有一次我说是我教你认的杨树,你就硬不承认。”

“承认承认。”

“那你记得不,有一天下雪,你背着我,还给我盖了块破塑料布,问我那个高高的是什么树?我说是杨树呗。你说是柳树。我说就是杨树。你还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是夹裆说的,杨树春天的时候长棉花,她小时候姥姥用杨树棉花给她絮过棉裤,你掐我屁股说是你说的。你真坏。不讲理。”

“嘿,嘿嘿,嘿嘿嘿……对对对,记得记得,老子记得。”囊头走到耳屎身旁,坐在地上,“还有个事我不知告诉过你没有?”

“啥事儿?”

“就是,有一天,贼冷,我背着你,问你冷不冷,你不吭气,我刚要骂你,却听见你打开呼噜了。你他娘的,就在老子背上打开呼噜了。你知道不,你一生下来就会打呼噜。医生把你从你娘肚子里拽出来,没一会儿,你他娘的就打开呼噜了,那个医生直叫,哎哟哎哟你们看,这小孩儿真绝了。”

“真的?日你妈,你从来没说过。”

“嘿嘿嘿……你知道你为啥这么绝吗?”

“为啥?”

“你就是在那儿被一阵旋風刮进你娘肚子的。嘿嘿嘿……”囊头指指不远处的牡丹园。

“真的?”耳屎瞪大了眼睛。

囊头点点头:“真的,那时候花开得可好哩,夹裆满身都是花瓣。”

耳屎咂一下有点干的嘴:“我不信,你啥时候学会编童话故事了?”

“真的,耳屎,老子没编。”

“人还能叫风刮进娘肚子?我娘到那儿做什么?”

“你娘看那儿花开得太好了,就过去看花呗。”

“那风怎么把我刮进我娘肚子的?”

“这个,我,我说,说不明白,反正是风,风刮的,你大了就知道了。”

“其实我知道我是怎么刮进娘肚子的。”

“怎么刮的?”

“嗯……我才不说,格格格……”耳屎一脸坏笑。

“你他娘的,你比老子聪明,学习又好。”

耳屎得意地歪头,撇撇小嘴,又笑起来。

耳屎把小手伸进了囊头的大手,让他握住了。耳屎觉到了囊头手里的钱,就说真的是大奶头妈妈给的?囊头“嗯”一声。耳屎说你不能要她的钱。囊头没吭气。耳屎说夹裆知道会哭的。囊头说不要就不要,老子还给她。耳屎又说,也别花奶奶的钱,你要自己去挣。囊头“嗯”一声,眼泪默默流出来。耳屎扳住他的脸响响地亲一下说,这才是好老爸!囊头又用右手大拇指盖擦擦眼泪,“嘿嘿嘿”笑一下,把钱装好,说,那咱们回家吧。耳屎说,不行,还要等人。囊头问,这么晚了,到底等谁?耳屎朝四处看看,“啧”一声,然后盯着囊头,压低声音叫一声“爸”,说,我问你个事。囊头说,你别让老子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耳屎“嘘”一声:

“小声点儿!爸,你说,你要是有一千块钱,你会用它干什么?”

“你胡说什么,我哪能有那么多钱啊?”

“我是说假如有呢。”

“假如有,我啊?干什么?花呗。”

“怎么花啊?”

“先把夹裆死时欠的账还上,然后就给你买火腿肠吃,多买点儿,管够,上次你看二狗蛋吃,差点儿馋死——”

“你看见啦?”

“看见了,看你那馋样儿,老子好难受,我当时就想,老子要有钱了就管你个够!”

“买两根就行。” 耳屎举起两根手指摇晃一下。“要不,三根吧,五根五根,好吧爸爸?就五根,好不好爸爸?”

“好,好,好……老子一定买!一定……”

“谢谢爸爸。”

“老子……还要,还要给你买个新书包,你那个太破了,对了,你书包呢?”

“在那个树丛里。我去拿。”

耳屎跑去把书包提过来,放在囊头腿上。

囊头抚摸着露出书角的书包:“买个带暖水杯的那种,你就不用再喝凉水了。”

“再呢?”

“奶奶的心脏病越来越厉害,得要买药吃,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完个蛋的了。”

“再呢?”

“再就是均开了当生活费,一个月三十吧,能过好长时间呢!”

“噢……”耳屎眨着眼睛,想了想,突然问,“要是你一下子捡到一千块钱呢?”

“什么?”囊头差点儿跳起来,“你啥意思?做梦啊?”

“你说啊?”

“捡的……捡的……嗯……这玩艺儿……妈的,那,那得看捡谁的了?要是捡到贪官的、做大买卖的,咱就不客气了,留下,不给。”

“那,要是捡到穷人的呢?”

“穷人的……穷人的咱不能要,这还用问……你放屁的话,穷人哪有一千块钱?有那么多的,说不定是卖血的呢,没准,还说不定是等着救命的呢,咱不能要。”

耳屎点点头,沉默下来。囊头看看耳屎,耳屎四下里张望着。

“想说什么就快说,把老子都绕糊涂了。”

耳屎“吧哒吧哒”干渴的嘴,趴在囊头的耳朵上呵气似的说:“爸,我捡了一千块钱。”

“啊?”囊头这回真的跳起来,“你瞎说!在哪儿?”

耳屎用嘴指指不远处的牡丹园:“没瞎说,那儿。我藏在那儿了。”

囊头一愣神,把书包放在石凳上,夹起耳屎就飞奔过去。还没到牡丹丛下,他夹着耳屎扑倒在地。他摁住耳屎,两人匍匐着。他对着耳屎的耳朵说,“不要出声”。耳屎点点头,从一棵牡丹丛下摸出一沓子用皮筋扎住的钱。囊头一把抢过来,举起来就着远处的灯光看一看,再摸一摸,又瞪大眼看。当他确定是一沓子折在一起的一百圆票子时,两手立即合在一起捂住了。他的手和牙齿同时在颤抖。他迅速半跪着四下看看,盯住耳屎问:

“怎么回事?在哪儿捡的?”

耳屎有点儿害怕,半趴着指指不远处一道冬青树篱笆说:“我在那儿垒城墙玩,一个老头儿顺着路突然跑来,后面有个人拿着刀在追。老头边跑边喊抢劫了抢劫了。他跑到那儿,朝冬青树蓠笆里扔个什么东西,就跑远了。那个拿刀的没看见,就追过去。他们没看见我,我趴下没敢起来。等他们跑远了,我就过去找,一找,是钱,就给藏到这儿了。我想回家叫你,我刚要走,老头跑回来找,我没躲及,他问我看见钱了没有?我没承认。老头找啊找啊,没找到,就哭了,他把鼻涕抹了一裤子。他一边哭一边叫女儿,还说倒霉啊,命该着啊,停药就停药吧,死就死吧。他哭一阵就走了。我一个人不敢拿,想回家叫你,可是一想,夹裆就是住院没钱才死的,我害怕他女儿停药死了,那可怎么办!老头的脏鼻涕抹了一裤子,和你那时一样一样……我越想越害怕,就,不敢要这个钱了。我就在这儿等,老头肯定还来找,他一直怀疑我,他说我,你可不能当见钱眼红的坏蛋。你说是吧爸爸?我不能当见钱眼红的坏蛋。”

“是……”囊头握着钱的手越抖越厉害,他颤抖着又数了一遍,突然抽泣道,“臭耳屎!”

耳屎吓一跳,一把抢过钱,抱在怀里:“你想贪没了?”

囊头鼻涕流出來,悬挂着,摇摇头:“不是。”

耳屎摸起一块小石头,给囊头擦一下鼻涕:“不羞啊,这么大的人老哭,看看,恶心不?”

囊头指着石凳说,上那儿等吧。耳屎说好的。囊头从耳屎手里拿过钱,又数一遍,重用皮筋扎好,揣在上衣兜里。另一边的兜里是那二百二十块钱。囊头抹一把鼻涕擦在裤子上,又双手互相擦,把鼻涕眼泪擦干了,就从牡丹园里站起来。趴时间长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软。他扶着腿,一使劲儿,站直了,然后拉着耳屎朝小路上走去。

爷俩来到放着耳屎的书包和那把尖刀的石凳处——就是他和夹裆当年坐过的那个石凳——囊头把报纸包着的尖刀往旁边挪一下,坐下。耳屎问他是啥?囊头说怕遇到坏人,和肉鬼借了把刀。耳屎顺手打开报纸,寒光一闪,跳出一把极尖利的刀子。耳屎轻叫一声:“噢哟!”

“小心手!”

囊头颤抖着手赶紧又用报纸包好。他不敢看。他把刀子放在了身后石凳上尽可能远一点儿的地方。他抱起耳屎放在大腿上,紧紧搂着。他感到了耳屎身上的温暖。他轻轻摇晃着耳屎:

“老子快抱不动你了。”

耳屎偎在囊头怀里,把小脸贴在他的胸部,听着“嗵嗵”的心跳。

“爸爸,我想我妈。”

“想。”

“爸爸,你要对我好。”

“嗯。”

囊头的眼泪又默默流下来。他紧紧抱住耳屎,微微颤抖着。

这时囊头和耳屎同时听到不远处有什么动静,转头去看,黑黢黢的树影里站着个人。

“肉鬼叔叔。”

是肉鬼。不知他何时站在那儿了。肉鬼走过来,把攥着的十元钱举向囊头,声音颤颤地说:

“二哥,我,你别……我不够意思……真的。”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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