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约我暑假去她的老家千灯镇长住。
千灯镇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旅行重镇,我早就想去了。没想到南子的老家就是千灯镇。她还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你真是一个虚怀若谷的人!”我兴高采烈地赞叹道,为暑期的旅行而久久兴奋不已,也为自己能将刚学的成语学以致用而洋洋得意。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姥姥,还有,一个秘密——”南子的眼神透露着诡谲的光芒,这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早早地写完了暑假作业,放暑假的那天,我便背上早已拾掇好的旅行包,里面只放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我讨厌带行李。爸爸妈妈对南子很放心,我经常带南子来家里吃饭。
南子带着我,坐上了去千灯镇的大巴。
刚一下车,我便怀疑我可能出现了幻听。
“来——来——来——”
“又——又——又——”
千灯镇其实是一个小镇。把地图放大十倍,也找不着它。四周全是一律的黑白水墨,却在这黑白的楼榭回廊,一砖一瓦间,竟能听见一唱一和的呼吸!浅唱低吟中,那一唱三叹、余音绕梁的呼吸,洇染了整个小镇。从这处的屋檐墙壁,走向那方的雕梁画栋,从东边的小亭流向西边的小桥。这呼吸的声音,震颤在小镇的角角落落里。
宛若镇席的铜镇一般,在千灯镇家家户户的庭院前,都镇守着一尊石兽。这是上古之兽,它们有的是麒麟,有的是青龙,有的是白虎,有的是凤凰,有的是玄武,还有的是朱雀、毕方等等。每一座庭院的大门前,都挂了一把大铁锁。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问南子。
“是不是像回音?”南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像呼吸一样。”我答道。
“你也能听见,果然——是这样的!”南子脸上流露出欢悦的表情。
“哪里来的声音?”
“晚上你就知道了!”南子的语气里透着秘密,这让我感到更好奇了。
南子高兴了,她拉了我奔跑在千灯镇的石子路上,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小镇里,蹦跶蹦跶,发出悦耳的声音。
南子在一尊雕鸮的石兽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古老的庭院,与千灯镇别的庭院毫无区别。黑白的院墙,镂空的窗,庭院里是不高的小楼,院落里流泻出古老的绿意来——那是一株芭蕉树,或者爬满墙壁的爬山虎的叶子。
“姥姥,姥姥,我们回来了!”南子敲了敲门。
“南……子,是你……吗?”庭院里傳来嘶哑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拐杖敲打在地面上清脆的声响。
南子拉了我,便推开了院门。
这,居然是一座没有上锁的庭院。
庭院门打开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南子的姥姥,穿了一身白色戏服,很像宫廷剧里走出来的人物。白色戏服上是翩跹飞舞的一只一只彩色蝶儿,那彩蝶儿十分精致,仿佛是经过工匠的精雕细刻,翅膀上的一缕一缕斑纹清晰可见,色彩宛若新鲜采下来的嫩芽儿,琉璃斑斓,闪烁着熠熠的流光溢彩。她的发髻梳得很高,上面戴满了各种各样的珠钿细软、玉钗、发簪之类,一张微圆的脸,画得明眸晧齿。
如果她不开口,我会相信她是一个妙龄少女。
“南子。这是你常说的那个同学,沐恩吧?”南子姥姥的声音近了,能连贯成句了,却依然嘶哑低沉,仿佛穿越时空而来,十分不真实。
我点了点头。
“进来吧,为你们备了很多点心,一定饿坏了……”南子的姥姥给我一种不真实的亲切感,她并不像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受了她的感染,我差点模仿电视剧里给她作揖行礼。我两手交叉,微屈膝向老人家鞠了一躬。
南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叹道:“沐恩,还从未见你这样认真,好生奇怪!”
老实说,我也感到莫名其妙。更匪夷所思的是,南子居然对她姥姥的这身装扮安之若素,在我们踏进大门前,南子的眼神在庭院门畔的雕鸮前停留了片刻,她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诡谲的光芒,她的神情让我有一种即将踏上冒险之旅的感觉。
我了解南子,她是一个冷漠的人,这样的神秘眼神,预示着有非同凡响的秘密。
庭院里,居然有一座矮矮的假山。汩汩的清泉从假山上流泻而下。假山旁是小亭,小亭的屋檐,竟是一尊一尊精致的麒麟玉雕。南子的姥姥挪着碎碎的莲花步,她的步子很小很快,却从未踏出过她那一身长长的戏服,我无法瞥见她的脚,想来应该很小,我一想起在博物馆里看见的那种婴儿鞋一般的小脚鞋,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里有鹅梨、花木瓜、莲子肉、荔枝等果子,这边是史君子、朱砂圆子、官桂花儿等香药儿,那边是雕花笋、蜜冬瓜鱼、雕花梅球儿等蜜饯……”南子的姥姥开始向我介绍起一桌的点心干果。
如此花花绿绿的琳琅满目,实在是令人咋舌。从没有见过这样吃点心的,我越来越有一种误入宫廷后院的恍惚感。
“哎哟!”我狠狠地掐疼了自己。
“沐恩,你怎么啦?”南子关切地问我。
“这,不是梦。”我失魂地叹道。
我和南子吃得不亦乐乎。南子的姥姥在小亭里唱曲儿。
我听不懂老人家唱了什么,却能感受到她那沉厚的感情,在岁月的洗练下,喷薄而出!我见她时而热泪盈眶,时而舞袖吟唱,她好像掉进了另一个时空里,在那个时空里,她经历着另一场生死与悲喜,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戏曲也如此动人。
我向来不喜欢听戏。电视里一播到唱戏的桥段,我从来不听,直接跳过。
老实说,这确确实实是我第一次听戏曲,完整地听,却一下子被她的声音与情感抓住了,像一只被捕鼠器捕住的小老鼠,无法逃脱。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泪流满面,情不自禁,沉陷在悠远的忧愁与悲喜里。
什么时候呢,夜色开始像爬山虎一样爬满整个天空,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儿缝隙。南子的眼睛里闪亮亮的,像萤火虫的尾巴,透露着神秘的光彩。仿佛谁按了夜色里的一个隐秘开关,那被夜色的爬山虎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夜空,月亮灯一点点升了起来,轻柔的月色,洇染了千灯镇的角角落落。
正是月明星稀的夜晚,千灯镇的一切,在这皓然的月色里,清晰可见。
“来——来——来——”
“又——又——又——”
那一唱三叹的呼吸在夜色里更明朗了。如果白日里它们像蚊蝇的声音,现在,它们简直就像烟花爆竹,回响在我的耳畔。
这呼吸的声息在大地上震颤,犹如大地顷刻间变成了摇动的拨浪鼓一般!奇异的是,千灯镇的人们无动于衷,除了这个庭院里的我和南子,还有老人家。
南子的姥姥不唱戏了,她终于唱累了,回屋了。
“姥姥,我带沐恩耍去了!”南子冲屋里叫了一声,便拉起我又蹦跶蹦跶地朝庭院外跑去。
跑过庭院门畔的雕鸮时,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我瞥见它的脑袋,正360度转动着,观察着夜的动静。而南子居然拍了拍它的脑袋,问了声好。
“你能听见它们的呼吸,你的心里也有……”南子的话未说完,又飞快地拉我在石子路上飞奔起来,我惊诧地听见,我们脚下响起了唱戏的声音,我们的步音竟变成了拖着彗星尾巴一样的长长的叹音。
我无法言语,呆呆地跟着南子跑,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而南子就是那只揣着怀表、会说话的兔子,现在,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毫不质疑地相信。
南子带我跑过一条灯光辉煌的街道,千灯镇虽是一个小小的古镇,俨然有了大都市的繁华与热闹。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肆意地晕染了整个千灯镇,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马不停蹄地又开始了另一场夜的狂欢。掌声,音响的声音,车流的声音,交叉在一起,让人有一种迫切想要逃离的冲动。
这时候,南子拉我拐进了一条小巷。
就像整个世界被按了静音键。瞬间,一切旁的声音都消失了!
夜,真正的夜,静谧的夜。
“到了!”南子停了下来。
“你也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太好了!你一定能看见它们!”南子气喘吁吁,一气说完了这番话,皎洁月色映照在她那红扑扑的脸上,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兴奋,循着她的目光,我又一次目瞪口呆。
这是一条属于石兽们的街道,这里是石兽们的王国。
一尊一尊石兽们,像守护千灯镇的守卫们。它们在千灯镇的四周,环绕成了一条环形的街道,庇护着它。这些石兽与千灯镇庭院前的石兽们很相像,都是上古之兽。麒麟,青龙,白虎,凤凰,玄武,朱雀,毕方,不一而足。石兽们睁开了眼睛,它们纷纷苏醒了。
这时候,苏醒的古兽们,开口说话了。
“好饿,好饿,再找不到它,我们就又要变成真正的石兽了!”麒麟兽叹息起来,他那一向生气蓬勃的狮头蔫答答的,头上的鹿角也失去了往昔的神采,虎眼里满是灭寂的灯火,流泻出挽歌的凄凉。
“我找遍了千灯镇的每一处角落,不会有那东西了……”朱雀兽说道,她火红的石羽早已消退颜色,只有水墨的光泽了。如果曾经朱雀兽是一团火,现在的她,便是火烧之后的灰烬。
“我们的时代难道真的要结束了吗?曾经我们是那样叱咤风云、耀武扬威,现在竟沦落至此!人心不古,那遍地都是美味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青龙兽欲腾跃而出,却毫无力气,刚跳起,便从一人高的地方,又落回了地面。他那生龙活虎的长须,此时也像泄了气的彩虹,嘴角下垂一般,耷拉在他的脸颊上。
“我们将像这座千灯镇一样,生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千灯镇是要变成海市蜃楼一样的存在了!我们也将不复存在。这感觉与日俱增,日益剧烈,我现在简直无法相信我们曾经真的存在过。”白虎兽身的素白犹如褪了色的旧衣物,散发出一种古旧而冗杂的气息来。它那紊乱的黑色斑纹,死气沉沉,再也没有百兽之长的威武与神气。白虎兽那翘尾,也毫无神采地耷拉下来,给人一种暮色之感。
“罢——罢——罢——罢了!”玄武兽清唱了一句,他那龟首与蛇首一唱一和,竟有和弦之妙。龟首是男音,一唱三叹地吟了三个“罢——”音,尾音的“罢了!”是蛇首唱将出来的,蛇首的声音似女声,此时变成了拖了长长尾巴的彗星一般,把音拖得老长老长。他们的唱腔将整个千灯镇的夜晚笼罩在一种哀婉的软语侬调之中了。
所有沉寂的古兽们,在这夜色之中醒来,都附和着唱了起来。
古兽们的歌声并不惊扰千灯镇的人们。光怪陸离之中,夺目的霓虹灯下,人们正沉浸在另一场夜的狂欢里。
“咳——咳!”南子佯装咳嗽了两声。
古兽们这才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哦,南子,你来了。这是?”朱雀兽问道,她像一团火的余灰凑近了我,她离我太近,我不觉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嗅着好好吃!”朱雀兽笑道。
“你吓坏小孩了!”一旁的麒麟兽说道。
“真的很好吃嘛。”朱雀兽不知道在嚼些什么,她大吃大嚼的同时,身上那消退了的色彩,一下子焕发出全新的荣光。她又变成了一团美丽的火,显出一副威武与神气的模样来。
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的心里头,有很好吃的‘笛卡!南子的心里头也有!”朱雀兽发出吞咽的声音。
麒麟兽和青龙兽围在南子的四周,也在大口吞咽着什么,发出津津有味的声响。他们身上也焕发出光彩与神气来。
“谢谢你们!为了感谢你们,我们要带你们去行头桥畔——”麒麟兽说。
“太好了!我正想带沐恩去看看呢。”
沿着这条环绕千灯镇的街巷,我们来到了一条江畔,江上是一座桥。
“这里就是行头江,那是行头桥。”南子指着江与桥解释道。
阒寂的行头桥畔,传来一声一声悲啼的“呱——呱——呱”之音!
那声音嘹亮而刺耳,竟是乌鸦的啼叫。紧随而来的是“嗷——嗷——嗷”的孔雀鸣叫之音,“啾——啾——啾——”“吱——吱——吱——”等百兽合唱的声音。
“好戏就要开始了!”青龙兽叫道。
这时,古兽们的眼睛一个个都闪亮了起来。
行头桥畔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动物,有狐狸,有老虎,有孔雀,有凤凰,有松鼠,有斑马,不一而足,好不热闹!他们点了草叶灯,那是一种能够穿透霓虹的青翠的光。
因为是草叶编织而成的,从灯里透射出一片绿来。此时的行头江上一叶一叶的莲蓬船上,坐着一个一个从远方赶来的居民们。它们中有乌鸦,有画眉,有麻雀,有鹈鹕,有犀鸟,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这些动物来客们不论地域、季节、昼夜的区分,一律聚集在了行头江的两岸,抑或在行头江上的莲蓬船上,开始了一场熙熙攘攘的宴会!
行头江畔,行头桥上,狐狸、兔子、老虎、凤鸟们轮番上演着一出一出的傀儡戏。莲蓬船上的乘客一边饮酒一边看戏,一个个脸上都红扑扑的,他们看得陶醉,一副满意而欢快的神情。而台上的表演者也是如痴如醉,他们身穿不一样的行头,有的是华丽的宫服,有的是金色的长袍,有的是拖地的长裙,有的戴着花冠,脸上涂了粉黛,娇羞像一种天生的脂粉,镶嵌在妆容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段嘹亮的唱曲响彻在寂静的行头江,如水波一般,激起一朵一朵的涟漪,刹那间竟如星星之火,点燃了整条行头江!
原来,行头江里已满是一叶一叶的莲蓬船,船首船尾,首尾相连,竟在这行头江连成了一条长龙似的唱和队伍!船上的乘客随了这起唱之音,陆续地接应了下去,整条行头江便仿佛都歌唱了起来。
莲蓬船的乘客或者行头江畔、行头桥上傀儡戏的表演者,都完全沉浸在戏曲唱腔之中,对古兽们和我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一个个失去神采的古兽们,在这个夜晚,全都恢复了生气。
千灯镇的人们依然沉浸在灯光辉煌的狂欢之中,没有觉察到庭院前古兽们的动静。对那寂然的行头江畔发生的一切,也毫无察觉。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夜的欢歌。
当金色的晨曦照耀在行头江畔,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行头江畔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仿佛来到了仙乡梦境。那百兽合唱的声音流水一般汩汩地流向了远方,近处,只有摇曳的水草与绿藻。昨晚行头江里如龙的莲蓬船消失了,水面上浮了一块一块赤色的红藻与青色的绿藻,阡陌交通,像极了一块一块耕耘的田地。这些江水面上的浮藻,密密麻麻地遮蔽了江面,江水被囚禁在浮藻之下,给人一种无法呼吸的灭寂之感。
一切都让我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压抑。
我开始意识到那些古兽们——
它们不见了。
行头江畔的水草间,发出簌簌的声音。我害怕地退后,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我的胆子向来很小,当一个头发上挂满绿藻的脑袋从水草里钻了出来,从那双散发着诡谲目光的瞳仁里,我认出了她,是南子!
“那些古兽们……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因为激动,我开始话不连贯,我被这里发生的一切搞糊涂了,有一种坠入梦境之感。
“哎哟!”我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疼痛,真切的疼痛,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的心里也住着‘笛卡。”南子见我迷惑的模样儿,继续说道:“‘笛卡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等我们长大以后,就会失去‘笛卡。笛卡是这样一种东西,有了它,你没有什么不一样,而一旦失去它,我们就会失去真正的快乐。喏,大人们通常不快乐,并不是因为他们被快乐遗忘了,恰恰相反,是他们遗忘了‘快乐,在他们眼里,‘快乐是这个世界上顶顶不重要的东西!”
“事实确实如此,‘快乐不像金银珠宝有实际的用处,也不会像名利声望带来别的好处。‘快乐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南子叹了一口气,“失去了笛卡的心灵,如灭寂的死灰!千灯镇的古兽们依靠心灵的笛卡存活,一旦找不到心灵的笛卡,它们就会变得萎靡不振,时间会渐渐让它们死去。它们因笛卡而生,也因失去笛卡而死。古兽们会变成死掉的石头,变成真正的石兽。除非——”
“除非什么?”我插嘴问道。
“除非人心中的笛卡又回来了。在人们遗忘笛卡的时候,笛卡也遗忘了人们。”南子说,“我们该回家了,不然姥姥会担心。”
南子带着我沿着古巷往回走。
金色的晨曦照耀在千灯镇水墨一般的楼榭回廊上,那一尊一尊古兽们早已乖乖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低矮的庭院门前。
“来——来——来——”
“又——又——又——”
那一唱三叹、余音绕梁的呼吸,传染了千灯镇的一砖一瓦,一松一石。小镇的角角落落,都是震颤的弦音。
“从——前——慢——”
南子姥姥的戏腔突然冲破了古老的庭院,响亮地游荡在沉睡的街巷上。
老人家的歌声,那嘶哑的歌喉仿佛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预言,掷地有声地落在了千灯镇的石子路上!那一尊一尊庇护在庭院前的古兽们发出一声一声的叹息。
“沒有昆曲的千灯镇,终究会死掉的。就像这些石兽们,有一天,它们会变成死去的石头,再也不会醒来。”南子受了感染,叹息地说道,她的眼泪滴落在石子路上。
“沐恩,我爱千灯镇。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的根!我的灵魂!我不能失去它!”南子抱着我呜咽起来。
千灯镇上空出现了一座很大很大的青铜编钟,哐啷哐啷地响了起来。紧随而来的,是不可阻挡的人流车流,呼啸着汽车的鸣笛声与嘈杂的人们的咒骂声,充溢了这刚睡醒的小镇。
千灯镇变成了一座大都市,它拥有大都市里应有的一切繁华。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了,那回音袅袅的呼吸,便是来自家家户户门前的石兽们。
千灯镇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石兽们的呼吸,他们对此无动于衷,俨然石兽的声音早已化成了寂静的一种,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这时候,我们来到了那唯一一座没有上锁的庭院。
庭院里走出来一位精神矍铄、身穿戏服的老人家,那是南子的姥姥。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感染人心的喷薄的力量,像一株绿意盎然的枯树,以一种奇迹般的生命力鼓舞人心,人心是最易受传染的没有门的庭院。顷刻间,南子一扫颓唐,跟着唱了起来:
“从——前——慢——”
我也受了感染,唱了起来:“从——前——慢——”
“千灯镇不会死掉的,昆曲也不会死掉的。从容不会死掉的,石兽们也不会死掉的。行头江也不会死掉的,因为,还有我们!”我抚摸着心口,我感受到了——笛卡!这个世界上最最没用却强有力的震颤!
南子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笑着哭了。
从千灯镇回来以后,爸爸妈妈说我变了一个人。
大家都说,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你身上有一种从容,这让我感到安定。我仿佛又看见千灯镇里古兽们复活了……”南子说。
这是我和南子的秘密。插图/蝈菓猫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