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融
我(一)
小时候,村西的山坡上有个葡萄园。
当葡萄叶子长出来的时候,就会像绿色的波浪席卷沙滩,把整个山坡渐渐晕染成一片浓密的绿色。那绿色是如此生机勃勃,就像所有的枝叶里全都奔淌着绿色的血液一样。
每次和伙伴们上山玩儿的时候,我们都会在葡萄园边驻足好一会儿,仔细在密匝匝的葡萄叶间搜寻,看是不是葡萄长出来了,是不是从米粒大小长到酸枣一样大了,是不是已经开始泛红了,是不是那红已经从像女孩儿奔跑后脸颊的淡红变得像红宝石一样透亮的深红了。我们总是争相伸出手指头,一边指指点点告诉别人自己的最新发现一边拼命咽着口水,然后再一起推断到底还需要多久就可以吃到香甜的葡萄。
尽管那葡萄园是那么富有吸引力,但我们却谁都不敢走进去。
那是一块禁地,尽管并没有人那么告诫过我们,而园子甚至连道篱笆都没有,但那园子就像散发着一种气息一样,那气息就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这里是不可以被打扰的。那种气息估计不光我们小孩子感觉得到,就连大人也感觉得到,因为村里的大人也几乎从不涉足此地。那种气息我想就是看园子的那位老先生散发出来的,从他那几乎不笑的绷紧的脸散发出来的,从他那紧闭着的嘴巴散发出来的。
要说那老先生并不坏,每年八月,葡萄成熟的时候,他总会推着满车的葡萄送到山下,敲开各户的门,并不进屋,只把一篮葡萄放在屋门口,然后客气地说:“葡萄熟了,一家人尝尝鲜吧。”搞得一进入八月,只要一听见敲门声,我的心就怦怦跳,无论在玩儿什么,都立刻住了手竖起耳朵,看是不是那老先生来了。
每次老先生来送葡萄,爸爸妈妈都会过意不去,赶紧从屋里拿出一篮苞谷,或者一袋子土豆往他车上放,“地里刚收的,您也带到山上去尝尝吧。”可那老先生总是堅决不肯收,“园子里也种着不少东西,一个人吃足够了,多了也是浪费。”
那真的是个很大的葡萄园,村里百十户人家,家家都会在八月收到七八斤重的一大篮葡萄。
(二)
我问爷爷他小时候山坡上有没有葡萄园,爷爷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在他十多岁的时候,葡萄园的先生才搬来,但具体哪一年可就说不准了。那时那先生还不是个老头儿,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长衫,戴着礼帽,一看就很有学问的样子,然后那园子就一年比一年大,葡萄也是一年比一年好吃了。爷爷停了半晌,才又接着说;“那葡萄园只有一棵葡萄啊。”
一棵葡萄就长成一个园子的事情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的,我想那一定像一把绿色的巨伞。
我终究还是去了那个园子。
那一年的夏天,刚一入伏,就连日下起了暴雨。院子成了池塘,水直没到门槛,堂屋里湿乎乎的,早早抱进来的苞谷秆都烧不起来,呼噜呼噜倒呛着烟。妈妈一边蹲在灶膛前烧火一边抹眼泪,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心疼地里的庄稼。爸爸更是脸阴得像外面的天,我和妹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暴雨整整下了三天,当天空恢复明净光洁,隐隐现出一道彩虹时,村里人都纷纷冲出了家门。大人们都到地里看庄稼受灾的程度,而尚未学会为生计操心的孩子们则重获自由一样地在尚未退去的积水里追逐嬉闹。
就是那一天,爸爸从田里回来,让我下午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去葡萄园摘葡萄。他说葡萄园的老先生因为怕山上的石头在暴雨中滚落砸了园子,就冒雨到坡上挖沟,结果滑跌受了伤,因为各家要在暴雨后抢收地里的粮食,大人们都脱不开身,无法去帮忙。他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摘,别打扰主人,别糟践了果子。
一说要去那园子,我又紧张又激动,终于可以看看一棵葡萄长成的园子了。妹妹也一劲儿央求我带她去看看,她就是一个馋猫,总想着在葡萄架下吃个够,当然我也是馋猫,要不我怎么会知道妹妹的心思。
吃罢午饭,我跟妹妹撂下碗就想往外跑,但是被妈妈一个个揪着摁在了炕上,“大晌午头的,跑去干什么,先睡觉。”
我根本睡不着,净盘算着该怎么摘的事情,对,得带上板凳;对,得带上篮子,要那个大个的;还得带上剪刀。妹妹倒丝毫不担心摘葡萄的事情,攥着我的手睡得香。她的小手汗津津的,却不撒开,生怕我溜走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根根给她掰开。
当听到外面传来村里铁蛋的怪叫和一群孩子踢踢踏踏的走路声,我就寻思他们肯定也是被大人派去园里摘葡萄的。我生怕落了后,着急地趴在妹妹耳朵边叫她,一听到“葡萄”两个字,迷迷糊糊的妹妹一下子就把眼睁开了。我赶紧按自己的想法,收拾好工具,领着妹妹出了门。
我们一路小跑,终于追上了铁蛋他们,想不到有二十来个孩子呢。铁蛋冲我们做鬼脸,“喝,这么两个小不点也要摘葡萄呀。”我板着脸,根本不理他,哼,假装什么大人呀,就比我大五天。
(三)
当葡萄叶的阴影投到我们脸上时,我们都不由放轻放慢了脚步。
高大的木杆错落而立,有力地支撑着藤蔓在我们头顶上空延伸翻滚,一串串圆滚滚的葡萄就像宝石一样被绿色的手掌呵护着垂下来。当我们把目光从那一串串诱人的葡萄上挪开,才发现园子里到处是鸟虫、走兽、花草,它们或蹲或站或跑或跳或轻摆叶子或微拢花瓣。
我们都惊得愣住了,但很快我们就发现它们只是保持着那样的一个姿势,因为它们不是石雕,就是木刻,有些甚至已经长满了青苔,被一些虫子当作了栖身之地。只不过那些雕刻真是惟妙惟肖,我们不自觉地被它们的神韵威慑住了。
当搞明白情况之后,我们都好奇地冲上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有一只石雕的小猫,只有绿甜瓜那么大,扭头弯身盯着自己的尾巴,像是正追着玩儿,它的眼睛竟然像真猫一样在阳光下闪亮。去年家里的大猫生了四只小猫,妈妈把它们都送了人,包括我最喜欢的那只小花。小花就像这只小石猫一样活泼,总喜欢追着尾巴玩儿,还喜欢在草丛里追赶小蚂蚱。我抱起那只小石猫,摸摸它的鼻子和胡须,又摸摸它的耳朵,心想小花要是在葡萄园里一定玩儿得很开心。
“很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们来帮忙。”葡萄园的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说话那么客气,就像我们是大人一样,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看我脚下的凳子和篮子,称赞道:“想不到你想得这样齐全,篮子我倒都准备好了,只是得劳烦你们摘了送到各家去。”
我以前并没有近距离地与他接触过,这次见到他,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爷爷和爸爸说起他时都那么尊敬。他说话声音那么斯文,举手投足又那么有风度,真的比戏文里的先生都要超凡脱俗。
他拄着拐杖在前面领着我们走,尽管一瘸一拐,尽管一只脚穿着布鞋一只伤脚裹着布穿着宽草鞋,可在当时我们的心里依然像天上的神仙一样,连最多嘴多舌的铁蛋都一声不敢吭。
一路走来,我才发现园子里还是有不少木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了,断裂的残枝和被暴雨打下来的果子掉落一地,每遇到这样的地方,老先生总是领着我们绕过去。
在他住的屋子外面,他给我们分了篮子,又指点着几个大点的孩子搬着梯子分片剪葡萄,而我们则负责接着剪下来的果子放到篮子里,妹妹等几个更小的孩子则蹲在篮子旁在葡萄串上挑紫的吃。老先生在旁边总是微微笑着,还给我们斟茶喝。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我们一直认为的严肃冷酷的老头。
只要有篮子满了,就会有个孩子负责送到山下去。很快就轮到了我,那篮子真的很沉,好像比往年都要沉。我来回倒手好不容易回到村里,把篮子放到五婶的门外,我就赶紧跑回了山上。
想不到我送葡萄的工夫,小伙伴们已经又剪了一大片,挪了地方,只有那老先生依然站在那儿,仰头望着略显空荡的上方藤架,轻声说:“今年你又受累了,还逢了这天灾,葡萄就早剪几日,你好早些休养。凡事别用强,还有来年,日子长着呢。”
我好奇地抬头看着藤架,什么也没有啊?他到底在同谁说话呢?
(四)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除了一些二茬的小葡萄,葡萄园的葡萄基本被我们剪净了。不知为什么,那葡萄一没,整个园子就露出秋天的颓态,不像我们刚来时那么有生气了。
因为我的空篮子前两天一直没拿走,所以那老先生给我又装了一篮葡萄让我带回家。
我们又疲惫又兴奋地下了山,都感觉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情,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是啊,那么大的园子那么多的葡萄,真不知往年那老先生如何收的果。
走到山脚下,我才突然想起出园的时候没有去看看小花(我已经在心里唤那小石猫为小花了)。我有点内疚,又有点失落,感觉自己终究不是真疼小花,把小花忘了。
吃了午饭,我和妹妹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爸爸从地里回来才醒。我赶紧到缸里淘米,要帮妈妈做饭,却被妈妈推开,让我先洗点葡萄给爸爸吃。我把葡萄一串串从篮子里拿出来,看是不是有掉下的单果,好先洗了吃,结果手一碰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像有预感一样心怦怦跳,赶紧把上面的葡萄拿开,是小花,真的是小花,那老先生把它送给了我!
我大叫起来,爸爸、妈妈和妹妹全都跑过来,就连爷爷也跟了过来。我让他们看小石猫,他们都惊叹不已,都说像极了小花。爷爷摩挲了很久,才递到我手里,“让你妈给你收好了吧。”
我噘着嘴,一百个不乐意,“上次我妈就把小花送人了。”
“这个哪跟小花是一回事啊,”爷爷叹了口气,跟我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个外乡人来到村里,说要找童先生。我们都说村里没有姓童的啊。他就问,那你们村七八年前有没有搬来一个外地人啊?我一下就想到了葡萄园的那位先生。于是就跟他说人倒有一个,只是不知是不是姓童。那人就向我比划他要找的人有多高,长着怎样的面目,我一听还真像葡萄园的那位先生。于是就领着那人径直上山去了园子。路上我好奇地问那人,童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那先生自打来到咱们村边的山上,就很少出园,跟村里人也不往来,几乎是多一句话也不说,所以我们在心里都有些好奇。那人说,你们村里人也许不知,如果你说的这位就是我要找的童先生,那他在外边可是响当当的一号。在雕刻这一行当里有‘北童南宋之说,‘北童就是这位童先生,尤其以雕刻人物、動物最为擅长,姿态活灵活现,真像老话说的那样,吹口气就能活。我是专做雕刻买卖的商人,以前没少借童先生的光发财。可惜七八年前,童先生突然不告而别,没人知道他的去向。这么多年,我一直寻访,好不容易得着了信,说好像搬到了这里,所以急着赶来。我听了那人的话,心里大吃一惊,步子也更快了,也想早点知道那位先生是不是童先生。那时候那园子还很小,也就咱院子这么大吧,也还有墙有门,我们叩门很久,那先生才来开门。我一进去,就看见葡萄藤架下的凳子边放着一个半成品的石头鹦鹉。跟我来的先生已经抢先跑到前面去,大喊一声,童先生,我找得你好苦。但那先生只是淡淡地让我们坐下喝茶,喝茶的时候那商人就开始跟童先生说外面他的雕刻已经涨疯了,劝他回到城里。但童先生只是摇头,于是那商人又说要跟他收些物件,价钱由童先生定。但童先生说,他雕刻的东西不再外卖,那商人很失望,反复问原因,童先生说这是八年前他就决定的事情,原因不必再问了。如果能回去之后不把他的居处说出去就已经感激不尽。后来那个牙商又来过两次探望童先生,之后就没再见来过了。”
(五)
小花最终被妈妈收到了柜子里,但是每天临睡觉之前,我和妹妹都会拿出来,在炕上摆弄半天。灯光下,小花眼睛上的每一道花纹都折射着美丽的光线,看起来愈发炯炯有神。有时候我们玩着玩着,就在灯影里抱着小花睡着了。在那些深深浅浅的梦里,好多次我都又去了那葡萄园,园子里弥漫着浸染了葡萄香的雾气,小鸟在叶子中咕咕叫着,惊起的蚱蜢在脚边跳过,小花在草地上欢快地打着滚,我和妹妹拉着手开心地搜寻着早红的葡萄……
两年后又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火烧云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了火红的一片,村里一个远房的五叔突然跑到我家找爷爷:“老叔,村外那葡萄园的老先生找您去一下呢,我从山上下来时路过园子,他就坐在路边,那情形可不好呢。”
爷爷听了立刻就上山了,很快他又返回盛了一罐粥拿到山上。那天晚上我们等爷爷到很久,直到后来妈妈怕我们睡太晚,把灯扇灭了,让我们全都躺下。恰在这时候,爷爷回来了。
爸爸和妈妈起床跟到爷爷屋里,在黑暗里,我睁着眼睛好奇地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但我们和爷爷的屋子还隔着个堂屋,根本听不清。
接下来的几天里,爷爷每天都往那园子来回跑几次。我和妹妹也想跟着去,可爷爷总说:“去什么呀?再扰了人。”
有一次,我和妹妹悄悄跟在爷爷后边,偷偷溜进了葡萄园。葡萄已经半红了,叶子在暴烈的阳光下都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明明周围静悄悄的,可我却总感觉有眼睛看着我们,还有轻輕的叹息声似有还无,我感到心发虚,拉着妹妹急匆匆跑出来,妹妹一路不满地嘀咕:“姐,我想吃葡萄,给我摘一个吧,就一个。”
(六)
不知是在第几天上,葡萄园的老先生病故了。
丧事是爷爷一手操办的,连家里人都没让去看。爷爷说,只是埋在了葡萄园里,童先生只想像来时一样,走得静悄悄。
直到爷爷推着小车给各家送葡萄时,村里人才知道了童先生已经去世的消息。
那一季的葡萄一点都不好吃,无论多紫都酸酸的。
两天后的黄昏,西边的天空又腾起了火烧云,直到大团大团的黑烟冒出来我们才发觉那不是火烧云,而是山坡上的葡萄园着了火。火势太大了,村里人根本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烧到半夜。
第二天我们上山去看,离得老远都能感到烧焦的土散发出的炽热气息。火着了那么久,园子里已经是寸草皆无,不过除了园子,周围的草木却没有受到丝毫殃及。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谈论着那老先生,谈论着这凭空而起的火,谈论着葡萄园。小孩子们则在灰烬中翻来找去,看看是不是能够找到什么好玩儿的玩意儿。爷爷那天本来也去了,但他却一句话没说,看了一眼就掉头下了山。
几天后的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已近立秋,墨蓝的天空分外高远,圆圆的月亮清冽得就像一弯池水,我和妹妹在草丛里找蛐蛐。
这时候,爷爷叹了口气,“唐先生去世前曾托我好好看护葡萄园,想不到那园子却这么一下子没了。他跟我说,几十年前曾在山中找到一块野葡萄的老根,那老根姿态曼妙,如同随风起舞的少女一般,他随意雕琢一番,更显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他说即使用尽一生功力也无法雕琢出这样精彩的作品,只不过是那老根浑然天成、鬼斧神工。本来他并不打算出售这个雕刻,只想留作私藏。可后来一个曾经在他落魄时帮助过他的友人看到了雕刻,爱不释手,三番五次央他送给自己。后来实在拗不开面子,只好答应了。可第二天那友人来取那雕刻时,他们却发现那老根竟已重发新根,深扎地下。他才醒悟,自然之物天父地母,并不是经过了谁的手就是谁的了。自那之后,他便带了那老根隐居在咱村边的山上,只想余生能好好看护。只是唐先生还是没想到啊,那葡萄终究是自己做主,化火而去。”
像往常一样,那天临睡之前,我让妈妈帮我把小花抱出来,可妈妈在柜子里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小花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直到多年后,我都在想也许那葡萄园只是到了别的地方,小花也跟着去了吧。现在,每次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不禁四处张望,总觉得也许会在某一处的山坡上,看到那样的一个葡萄园,生机勃勃,就像所有的枝叶里全都奔淌着绿色的血液一样。
插图/peipei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