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学舟
张家鲁常常会想,如果不是2002年陈国富邀请他做电影,现在的他可能过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那年,他从台湾艺术大学戏剧系研究生毕业,专业是剧本创作,研究生导师正是导演陈国富。在此之前,张家鲁已经在台湾新闻局做了5年的公务员,“要是做到现在或许已经做到局级干部了。”他开玩笑说。
彼时,台湾电影正陷入低谷,让市场重新振作的《海角七号》也还要等到4年之后才会上映。“他(陈国富)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做电影,我当下就说好,但他还是建议我回去想一想。晚上回去我的确就开始猶豫了,因为台湾电影那时真的很不好。”
现在回想起来,张家鲁觉得人生就是一场回不了头的实验,在做选择的那个节点,能做的只有去揣测未来的可能性,但未来非人力所能揣测。
好在现在看来,他选择做电影的结果并不差,甚至有些功成名就的意味。
从2005年《天下无贼》获得第4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起,到2009年帮助李冰冰拿到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风声》,再到与徐克合作的《狄仁杰》系列以及2015年获得16.82亿元票房成绩的《寻龙诀》,张家鲁已经证明了自己作为编剧的能力和实力。2012年,他还作为合伙人,与陈国富等人一起成立了工夫影业。工夫影业制作了包括已经上映的《寻龙诀》 《火锅英雄》 《河神》等影视作品,《阴阳师》以及黑泽明遗作《黑色假面》等也将在未来3年陆续上映。
“有些剧本像最早的《狄仁杰》或者《梅兰芳》,都不知道写了多少稿,经常会全盘推翻重新来,就是他能扛得住。”早年的恩师、现在的合作伙伴陈国富认为,是天性、后天的训练、个人特质、心理素质等综合原因让张家鲁在电影上取得了成绩。“用台湾话来讲我算是‘耐操,也可以说算受虐型性格。一个事情交到我这里,我会想方设法把它完成。”张家鲁对《财经天下》周刊解释称。
什么才是好的改编剧本
2009年11月28日,当颁奖人在台上宣布《斗牛》获得第4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时,坐在台下的张家鲁忍不住失落。那一届,他作为编剧的《风声》与管虎的《斗牛》、谷小妮的《米香》一同获得该奖项的提名。
“2005年《天下无贼》得奖时我是懵的,《风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当时看好的人也蛮多,所以我还挺期待的。”张家鲁对记者回忆,“但是现在心态调整过来了,得奖与否跟你作品好坏有关系,但是没有绝对的关系,还会有其他影响因素。比如,每届评审的结构、评审的审美偏好等,都会左右结果”。
事实上,对于现在的张家鲁来说,奖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重要。他自己也已经在包括金马奖等多个奖项中担任评审。在他看来,做好一个改编剧本需要具备三个要素:第一,离原著越远越好;第二,符合时代的需求;第三,满足个人需求。
“之所以说和原著离得越远越好,是因为网文创作的形式和需求跟电影有很大的差别。”张家鲁解释说,网文小说有很多非常出奇的点子和伏笔,且能够根据网络上读者的反馈和互动决定哪些处理哪些不去处理,且因为连载周期较长(通常以年为单位计算),前期一些不够精彩的伏笔即使后期不处理也没关系。但电影却恰恰相反,两个小时以内的时间里观众需要专注在这个故事里,如果“不填坑”观众肯定会翻脸。“网文的创作过程是一个发散性的结构,电影则是一个聚焦性的结构。”
对于时代需求,一部电影从立项到上映一般要花上3年以上的时间,但并没有人能准确预测出3年后这个时代的样子。不过,在张家鲁看来时代的发展是有一个大的趋势可以去探寻的:“《寻龙诀》这部片的时间设定在1989/1990年,主角几人在美国混得并不好。这其实就和当下年轻人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面对经济压力等是有关联的,是一个大时代的背景。”他说,写剧本一个很重要的点是找到这个故事与当下观众的联系,不管是古装、科幻、悬疑或是其他类型电影,都是和观众的一个对话。“当你没有想通为什么拍的话,这个项目就变得很辛苦。”
除此之外,对于一个好的编剧来说,要完成改编剧本,还需要找到自己个人需求与故事的契合点。“一部电影从立项到上映一般要花两到三年,所以我在决定是否接一个项目时总会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和项目相处三年的时间?能不能够在项目中找到和这个题材对话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并不是《鬼吹灯》小说受众读者的张家鲁一度无法将自己代入角色。
后来,张家鲁想到,或许做一个原著8本书之后的故事会更有意思:“主角几人金盆洗手不再盗墓后,前往美国开始新的人生,但胡八一在美国混得并不好。这时,Shirley杨希望胡八一找别的工作,然后要和她结婚、成家立业,王凯旋则希望胡八一能一起回去干盗墓的事情。相当于站在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那时。42岁的张家鲁也面临着这样的“中年危机”——“我也在想我现在是继续做编剧还是去做别的事情。”
这场“中年危机”的直接导火索是张家鲁当时在写的另一个剧本《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写剧本有写到很想死的感觉,但是我们也不会真的去死,这就很好笑了。”张家鲁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为了解决这种状况,他开始了一个写作计划,去采访身边包括导演、编剧、作家等在内的创作人朋友,问问他们是如何与焦虑感相处的。“等采访完一圈,我的焦虑也就不药而愈了。”
“编剧们都有劣根性——拖延症。一个礼拜交稿,从第五天才开始写,开始的时候也不好聚焦,我会和导演说剧本推进很顺利,两天后准时交稿,其实我一个字都没写。然后我就让自己开启焦虑模式,把焦虑当工具地去写。但是这个方法不适合长期使用,否则就会把自己逼到抑郁,我自己就吃过抗抑郁药物(百忧解)。”张家鲁分享说,作家九把刀对抗这种劣根性的方法是同时开三到四条创作线,一个写不下去就换另一个来写;另一个朋友则是先算好一页剧本或一个专栏能赚多少钱,然后去把这些钱花掉,逼自己去写作。
“做这个行业,尤其是导演编剧之类的,不要畏惧焦虑,要把它视为自己的朋友。”他说。
IP的价值是递减的
写出过多部优秀改编剧本的张家鲁,对IP这一概念的态度却并不积极。
“再过两年多,IP潮势必是会退的。”他告诉记者,中国电影行业从2011年开始高速增长,加上房地产从黄金时代进入白银时代,大量热钱涌入电影市场,这些热钱要么投资已有的电影公司,要么成立新的公司。“这些新的公司团队做电影,对电影行业原有的规则比较玩不动,因为其中一些资源、人脉不是短时间能够获取的。所以他们要创造新的一套规则,就是从2014年左右开始炒所谓的IP。”
在张家鲁看来,新公司通过拿到大IP能够迅速提高公司的估值,一些手握IP的公司则会通过IP转售的方式来获利,“但IP一般签约是5年,年限一过资产就转负债了”。另一些公司,即使想自己做IP的影视转化,但有这样能力的新公司少之又少,如果不在未来两年中增强自己的实力,也会随着IP价值的退潮而退场。
不过,IP这套所谓的“新规则”也为工夫影业带来了高速发展的机会。获得超高票房的《寻龙诀》、还未成片就已经被北京文化5亿保底的《一代妖精》、与华谊兄弟和网易影业的影游联动项目《阴阳师》等项目,不仅为工夫影业带来商业上的利益,也赚到了市场影响力。
但张家鲁也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对于工夫影业来说,现阶段已经不太去碰太热的IP:“因为我们不需要靠这些IP来增加公司价值,所以我们会去找一些犄角旮旯,但是我们认为还是有成功几率的,这种东西就像挖宝一样。比如我们2013年就买下了在豆瓣火爆的直播贴《与我长跑十年的女朋友就要嫁人了》的版权。”
事实上,近两年上线的IP影视作品中以网络小说居多,而不同的题材类型也获得了截然不同的成绩。以《寻龙诀》为代表的盗墓探险类、以《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为代表的女性向情感类等都获得了不错的票房或收视成绩,但如《诛仙青云志》《择天记》等玄幻IP改编的影视剧,在《花千骨》后就显得一蹶不振。
一位知名影视制作公司负责IP开发的从业者告诉记者,这在一定程度上跟网文与影视剧受众的差异有关,玄幻网文原著的粉丝一般集中在男性,情节也以热血、激烈、残酷等元素的为主,但在影视转化后,其受众变成了女性偏多的群体。这也是很多IP项目开发时面临的难题。
“受众的差异是一方面,现在这类IP的操作手法停留在相对简单的IP+流量小鲜肉的模式,但随着市场和观众的成熟度越来越高,这种模式已经不成立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要求提高制作水准,但如果真的要在玄幻小说上接近原著的话,对于投资、资源、技术等制作要求是非常高的,我们做都很吃力,何况是新成立的公司团队。”张家鲁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一个很能体现网文IP与传统小说在影视化改编时的差异的故事是,在接下《寻龙诀》时,制片人陶昆问张家鲁剧本的改编大概需要多久能完成。张家鲁比照《风声》的剧本改编时间,跟陶昆说:“大概半年,最多七八个月就写出来。”但最终,《寻龙诀》的剧本足足写了两年。“我必须说麦家老师他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所以他各个角色还有情节上的规范,跟电影剧本更近一点,那时候我大概花了9个月的时间写出《风声》的剧本。”
在完成《寻龙诀》剧本后,张家鲁又自己总结了IP改编的三要素:“第一,就是这些经典角色不要去动,该胡八一就胡八一,别去掰一个新角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二,角色关系别变,你别让王凯旋和Shirley杨结婚,或者王凯旋和胡八一两人真的去搞gay了,这可能满足了某些腐女的需求但惹火了大多粉丝。第三,把经典的场景和道具保留下来。”他认为,只要满足了这三个条件,原著粉丝就基本不会对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太大的质疑。
现在,除了占比最大的网络小说,游戏、漫画甚至一首歌曲也能成为一个IP,被拿来做影视转化。更有甚者已经在“生产IP”,“他们就找一些知名作者,一些出版社编辑规划,再找针对性的话题写作,一个所谓的IP就完成了。这其实也是从日本出版社那边学来的,但我觉得这就有一点无聊了。”张家鲁认为,“拍电影有很多需求,有创作需求、制作需求还有营销需求。对我来说,一首歌改编成电影那是营销需求,给我钱再多都干不了。”
“我现在有一点不想碰IP的原因也在于此,因为怕做出来之后,反而它原本虚高的影响力和价值被我们坐实了。这样一来我自己也就成了营销的一环,变成了IP的推手。到底是好是坏,这个事情,我现在有点算不过来。”张家鲁有些无奈地说,另一个原因则在于,IP对于网剧来说会有较好的商业回报,在有点击和数据的基础上,厂商是愿意花钱买单的。但电影是更加偏向C端的产品,它的票房是需要观众用一张张的电影票投出来的。
身份转变
早在《寻龙诀》的剧本创作中,张家鲁就体会到了编剧这个角色在特效视觉上的局限性。“编剧对于动作和场景的想象都来自于自己看过的影视作品,这对于专业的视觉团队来说就会觉得很套路。但在剧本创作中,动作设计又不能不写,所以我在《寻龙诀》中学到的经验就是,让视觉团队越早介入剧本讨论越好。”他告诉记者,现在《阴阳师》的项目在剧本创作阶段就已经让视觉团队介入进来。
这种矛盾源于中国电影工业的不成熟。一般来说,包括美术、动作指导等传统的视觉团队,确实是在电影开拍后才进驻剧组的。“在好莱坞就有一个分工叫production designer,或者 visual story crew。他们就是跟导演聊天,透过他们的专业把导演和编剧的需求变成画面,那这个工种在以往的华语片中是没有的。”张家鲁解释道,“一个行业成不成熟,就看它分工到底有多细”。
不成熟的另一个问题表现在,成名的导演会天然地获得更多的資源,这种资源的过度集中在某种程度上对新人导演的成长未必是一件好事。张家鲁也会陆续参加如上海电影节创投单元、青葱计划等扶持年轻影人的项目,“还是希望发现新生的力量,一起去壮大电影市场。所以会更加倾向于透过这样一些平台,把新生力量挖掘出来,给到他们一些机会”。
除了评审挖掘新人,张家鲁职业上另一个重要的角色转变是开始越来越多地担任监制。第一次担任监制是和娄烨合作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暂定名)。娄烨当时想做一些改变,而张家鲁恰好有很多类型片的经验,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脱了两层皮。”他形容。这部电影将近400个小时的素材,如果换算成胶片长度,约有240万尺,而电影《一代宗师》的素材约有100万尺。这导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部影片仅仅剪辑到现在为止就花了8个月的时间,“你说现在这个行业热闹是热闹,但是很多环节还是比较薄弱的,在这个情况之下就得用时间来换。这是对项目、投资方、对我们自己负责的一个态度”。
给娄烨做完监制后,张家鲁又开始了《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的剧本创作。徐克问他,做监制的感觉如何?“我就开玩笑说做完监制后现在觉得写剧本很开心。因为编剧虽然也有痛苦的地方,要在一件事上不停地打磨、去质疑自己,再给自己答案,是一个不断反转的过程。但监制可能要兼顾更多的层面,跟更多的人打交道,遇到各式各样的问题。相较之下,编剧的工作单纯多了。”
著名电影人、《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的监制施南生曾开玩笑说:“我要便宜那个版本,他(张家鲁)总是给我贵的那个。”当记者把这个问题抛给张家鲁时,他哈哈一笑,“那版贵的剧本不是我要给的,是徐克导演要给的。南生和国富都站在制作人的角度,需要把预算控制在一定范围。但徐克肯定是希望预算无上限,什么都是最好的。这是导演和监制之间永恒的拉锯战,我作为编剧则是那个平衡他们需求的角色”。
编剧、监制、评审,现在的张家鲁有着更多的角色。在工夫影业成立之初,他还负责过一段时间行政上的管理工作,“也兼过一阵子总经理。一开始也会焦虑,会在家自修,看管理书籍这类自己都没想过会看的书”。但从去年开始,张家鲁不再担任行政方面的职务,开始专心做项目,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终究是搞创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