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腾锡利(小说)

2017-07-31 21:51季华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苏木哈斯二宝

季华

清晨醒来,陶巴有些懵怔,以为是在宿舍里,看见坐着茶锅的泥炉和陶脑顶,才反应过来是睡到哈斯家草场上的毡包里来了。哈斯,哈斯,他喊了两声,没动静。又喊两声,就有两条光溜溜的胳膊环住他脖子,又有一张脸贴住他的脸。

哈斯说,醒啦,醉鬼。陶巴说,多了,头疼。哈斯光着身子给他倒了一碗茶,他一口把茶喝尽,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就去碰哈斯。哈斯说别碰我,你就碰酒吧。陶巴说没办法,谁愿意,再说我不喝谁喝?哈斯说喝吧,大苏木长。陶巴纠正她,副的。哈斯说,我也是瞎操心,二十多里路,上梁下梁,深更半夜的,还喝成那样儿,又骑着个摩托,要是出点事……再这样你就回旗里吧,找她去吧,她管得了你,我不行,我管不了,咋着都管不了……哈斯哭了,一双手在他胸上捶捏,泪珠儿滴滴答答地落。陶巴就有些失措,说看你,别哭,别哭好不好?不喝行了吧。说着翻转身,把哈斯抱住,抱得很紧。他觉得她的身子柔而烫,但明显比以前瘦多了。

同有过的两次一样,酒后浑身软得像稀牛粪,任凭怎样集中精力也不行,拿不成个儿。哈斯却已经进入状态,喘息着,用呻吟和扭动鼓励着他。可是他依然不行,起不来,软得像块死羊肉,当然,也就进不去。折腾了一阵儿,都弄出汗,自己都对自己气恼起来。哈斯倒体谅,说明天吧,明天好好和你,她说明天她就回苏木,草已打完,找个人看几天就可以盘回去。见哈斯没了意思,已经起来,他便也只好作罢,也起来。推开包门,望见了停在包门口的摩托车,上边糊满烂泥,几乎看不出颜色,就低声骂一句,嘿敖浩森,也不知骂谁。然后走出几步,扶也不扶地尿尿。

喝完茶,咽下几片儿泡在茶里的肥羊尾,觉得好一些。陶巴去包后草场上帮哈斯打草捆子。其实也不是帮,也是为自己。自家的百十只羊就同哈斯家的在一起,由老成给放着,已经两年了。老成都五十四五了,几乎是哈斯阿爸的年龄。还是个残疾,好在放羊还行,把牲畜喂养得不赖。两家的草也是哈斯家打,陶巴只付些打草机租赁费。前几天打草机坏了,只能用马拉割草机打。别人家的草打完晾晾草捆子就装上车,而她家的还得人工搂,人工打捆,再人工运回去。即便这样,哈斯也满足,说比那会儿好多了。那会儿是人工打,拿钐打,拖个水瓶子,蒙块大手巾,刷刷刷,把个钐杆从早抡到晚,抡得人靠钐杆的一面肋巴都肿得老高。这也不过是搂搂捆捆,要再抱怨,人也就别干点活了。陶巴没试几下子,觉得腰酸腿软,身子让草捆子折腾得直晃悠,就住了手,心说自己就是怂,怂得厉害,苏木其他几个头儿哪个不在打草季节把公家的打草机开回去用?而他连弄辆小四轮盘盘草也不敢。怕,怕舍脸,怕叫人说,怕人背后议论。真没治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治了。这时哈斯正撅着屁股擦他那辆摩托车。那件红色毛衣紧裹着腰身,同身后早晨红亮亮的灰腾锡利融在一起,挺好看的,挺美。陶巴想,人总说某个女人好看,美,性感,敢情这就叫性感吧?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凹凸的地方凹凸,再加上那么一股劲儿。陶巴不错眼珠儿地看得入神,看着看着,脑子里就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高高大大的,身材魁梧,赤红脸儿,走道儿像骆驼似地一晃一晃……他就愈發地胡思乱想起来:那个人当初也是和她吗?他们也是到这草场上来,喝她熬的茶,吃她做的饭,也是看她如此性感,和她热火朝天地做那个事吗?嘿敖浩森。不知咋的,他觉得有一股热气涌上心底,那儿倒有反应了,起来了。这让他又想尿尿。

其实陶巴并不只是要来哈斯这里睡,他来这里是有事情的。在要下梁回苏木时,一只脚蹬着摩托车脚蹬子,一只脚拄着潮湿的草地,陶巴就把旗里要来考核苏木班子的事,以及二宝的事,都和哈斯讲了。哈斯听后,半天没言语,但是脸色有一些变。陶巴便忙解释,说他也知道她就这么一个兄弟,老实巴交没能耐,他这样做绝不是要断二宝活路,而是没办法,得先顾眼前,先暂时把人辞退,堵堵那些人的嘴,等自己的事办成了,再叫他回来。他说那时就好了,至少说了算了,而且他还可以答应她还让二宝干那个,工钱待遇什么的也不变。哈斯说,那你的事要是成不了呢?陶巴说,估计怎么也差不多,轮也该轮到了。咱走这步就是为了铺平路子,不给那些人留口舌。哈斯说,你真就那么想当官儿?陶巴说,是争这口气。再苦再累我都不怕,这些年真被人踩巴怕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滋味儿,从出了水库那档子事,你看看,都成什么了。哈斯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就这样,按你说的办吧,只要你好就好,也怨二宝儿不长脸,净惹事,多亏你对他这样包容。陶巴见哈斯又难过了,忙截住她的话叫她别说了,要她相信他,一切都在他心里,说有他在,就有她们姐弟俩在,说这么多年,她应该知道他。哈斯说,知道,她知道他。陶巴说,这不就得了。说完,蹬响了摩托。

陶巴走出一段儿路,还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哈斯的喊声:少喝酒,别吵架,我明天就回,千万别往这儿跑了……陶巴转过头,见哈斯还没回包里,还站在那儿,太阳在她身后,映着她那么好看的腰身。她的手搭在脸上,可能是在抹眼泪,可能是哭了。陶巴心里一下子极不是滋味儿。可是不是滋味儿一小会儿,又畅然了,觉得挺好,这样挺好,人活着这就是福气,有个人在时时刻刻想着你,挂念着你,这就是福,就该一辈子感到满足。

灰腾锡利,汉语译过来是寒冷的地方,也可以译作寒冷的长梁,或者寒冷的山岗,或者干脆人们就前边两个字不译,后两个字译,直接叫灰腾梁。与其同名的苏木在梁的西边,往东往南都是沙窝子;往北百十多里是锡林浩特;而到旗里就更远,从锡林浩特还得再往西。灰腾锡利方圆几百里,草好,牲畜好,没人不说是个好地方。可就是太穷,太落后,条件太不好。这里冷,太冷了。别的地方没下雪,这里就下雪了;别的地方下雪了,这里就下大雪了;别的地方雪化了,草出了芽儿,这里的雪还捂在那里,一两个月进不来车。苏木也是刚通公路不久。嘎查连公路也没有,也没通长电。苏木只靠一台柴油机发电,十一点后就不发了。也就是说,十一点后电视、微信、上网、冰箱什么的就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寂寞和黑暗。这里冷,偏僻,条件差,苏木不少干部就待不住,都陆陆续续地调回旗,或者到条件好一点儿的苏木。陶巴的家也在旗里,十几年都是两地分居。其实要争取一下托托人也能回去。可是他没,觉得在这里干久了,熟悉了,有感情了,又觉得在哪里干也是干,就是去一个新地方,即便条件好,一切不也得从头来?重新熟悉环境,重新接触人,重新熟悉工作,重新打各方面的基础……毕竟在这里干了十几年,有群众基础和工作经验,关键是在牧民中有个不坏的名声。陶巴就想在这里干下去,直到干出个头绪,有个进步,也就是说,干到被提拔提拔、重用重用什么的。要是那样,就是一辈子留在这里他也情愿。仕途这碗饭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有烟、酒或者罂粟,吃了就让人上瘾,总被牵着走,离也离不开。有时明明看不到希望,可就是不想放弃,觉得曙光就在前头,希望就在前头,就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一不小心,几十年就过去了。陶巴就是这样叫灰腾锡利给拴住了。妻子叫他回他也不回,后来就断断续续传来妻有外遇的消息。那他也没回。也没怨妻子。谁十几年守空房谁知道。后来他跟哈斯好,背后也有人说他是叫哈斯给拴住了。说就说,他不在意。他是真离不开这个灰腾锡利,离不开这个灰腾梁。

陶巴是苏木的副苏木长。苏木里自正苏木长调走以后,就没有正苏木长,但是有书记,还一正两副。陶巴去年入党,刚在预备期,连党委委员也不是。他除了在班子成员都因种种原因不在的时候,可以过过当正职的瘾,其余时间里是比副手还副手。苏木一有大事要办,就开党委会,陶巴只能列席。书记在会上让他把他负责的工作一汇报,然后就让他回避,陶苏木长,你回避。他就回避了。待人家这样那样地决策好,再把他叫回来,给他分配任务,而且总是把最难、最不好完成的任务给他,还要安排除了书记之外的一个副职负责监督他,再三说明,是集体研究这样定的。陶巴人老实,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执行,并努力去完成工作。这样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觉得一切都很正常,都是理该如此。要不是去年发生了水库决堤那件事,不是一班人在追究责任时都把责任推给他,他或许还对此无动于衷,还那样闷头傻干呢。不过那以后也叫他悟到一些什么。是这样,要当官,当大官;要当官,当正的,说了算,算了干,绝不能窝窝囊囊半死不活。

陶巴骑车进了苏木院,把车立稳,往办公室去。

推开巴书记的门,见巴书记正给勤杂工小图、大师傅老柳和几个助理干事什么的布置迎接旗考核组的事。见陶巴来了,巴书记就叫他也听一听。巴书记说,这不陶苏木长也来了,正好,后勤伙食上的事儿归他管,具体的事情和问题,你们就找他。陶巴坐下,说好,没问题,找我。巴书记接着布置。说考核组来了先开会,然后谈话,然后看看他们还要去哪儿,去不去嘎查,要是时间来得及就去看看,要是来不及就算了。然后呢,然后就吃饭。巴书记说到吃饭,停下了,掏出一盒烟,自己拿一支,又给每人发一支。大家拿到烟,都在鼻子上嗅,舍不得抽,说巴书记净好烟。也给了陶巴一支。看他没火,巴书记还给他点着,点烟的时候,巴书记审视着陶巴的脸,说小陶啊,你脸色怎么不好,是不是昨天喝多了没缓过来?那你今天就往后撤一撤,叫刘书记他们上。陶巴说,我还行,半斤吧,再多就受不了了。巴书记说,没事,还有我,别看一匹老马,也还能跋几蹦子。陶巴说,巴书记昨天也没少喝。巴书记说,不喝怎么行?人家从旗里几百里大老远过来,都是领导,都是为了咱的事,陪不好,表示不好情意,那还叫人?巴书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脸转向陶巴,说对了,小陶,我忘了,今天你可是该喝,而且还要多喝,还一定要喝好,不然你可是谁都对不住。陶巴听出巴书记的话音,笑着说,喝,保证好好喝。

等到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陶巴,他才把决定辞退二宝的事,告诉给巴书记。

巴书记表示了赞同,说他做得对。一个领导干部,就要往远看,从大局想,尤其他陶巴,还年轻,前途重要,不像他,已经老了,无所谓了。巴书记还很贴心地对他说,这次考核组来,他想好好和他们谈谈对苏木班子的意见,他想退居二线,想推推年轻人,他说他唯一想推的就是他。苏木长一直空着,他觉得他来补这个空缺很合适,说他人诚实,能干,不像老刘老苏他们摸不透,抓不着。巴书记还说关于老刘老苏他们的工作,这次他也要对考核组好好说说。巴书记说完这些,还没忘了嘱咐陶巴一句:这些话他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和人说。陶巴心里一阵热乎。确切地说,是温暖,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温暖,这种温暖他已很久没有得到,只和哈斯在一起时曾得到过。人得到别人给的温暖可真好,踏实又熨贴,有一种力量可以从中获得,也有一种激动可以从中酿出。陶巴就激动了。趁着这个时机,他又向巴书记说起水库的事,又把不知承認了多少遍的错误又承认了一遍;又把表示了不知多少次的歉疚又表示了一回。后来他问巴书记,在考核组找他谈话时他是否需要再说明一下,再对此事做个解释。巴书记摆摆手,说不用,没必要。老刘他们闹了一阵儿已经被他压下,这回二宝也辞了,再说苏木已向旗里作过报告,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纠缠。巴书记最后鼓励陶巴,叫他别背包袱,别想那么多,定下心来好好干,要相信自己的实力和群众的眼光。陶巴也再三感谢巴书记,说到底是他的老师,一手将他提拔起来,还处处不忘关心他,提携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巴书记说,怎么,小陶子,学会奉承啦?陶巴说,不是奉承,是心里话。巴书记又布置了一些其他事。之后他和陶巴一起走出屋。外面阳光正旺,从灰腾锡利飘过来的浓浓的牧草气息笼罩了整个苏木大院。被笼罩于这样的气息中,回想着巴书记的话,陶巴一时间觉得心头轻松,胸开气爽。他想自己还是年轻,没啥底蕴和道行,完全是庸人自扰,小心眼儿。其实,巴书记还是过去的巴书记,只是老刘老苏他们在作祟,但树根不动树梢白摇,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旗里到苏木有三百多里,考核组通知说要中午晚些才能到。陶巴去下夜老头屋里痛快地洗把脸,给大师傅老柳安排好准备什么菜什么菜,又叫人把会议室和谈话的屋子备好,都上上水果,茶杯里都搁上茶叶,又预备岀一摞木碗,准备奶茶清茶一块上。而后看看一切差不多了,便叫上小图,去抓羊。

小图也骑一辆摩托车。是巴书记的,后座上缠巴着捆羊绳子。苏木里的干部其实都有私家车,只是都在那放着没开,只有回家时才开。这是因为苏木给的油补取消了,新的车补又没兑现,所以下嘎查时大家就都争着坐苏木的公车;而去年公用经费困难,苏木的车也跑不起了,这才就都又骑了摩托,又回到十几年前去了。陶巴算算人数,估计得两桌,有一只大羯羊差不多,便没有再拿家什,同小图一起出了门。秋天的草原上,两辆摩托并排开,离得挺近,哗哗地像犁铧子耕地,把草给冲开两条鲜绿的沟。出了苏木不远,小图就告诉陶巴,说这两天刘书记在活动,要当正苏木长,可巴书记有些不同意。陶巴想,巴书记已经情有所钟,怎么会同意呢。小图又说,苏书记也在活动,前几天让他给收几只野兔和一些白蘑,说要送礼,后来野兔弄上了,白蘑由于过季没弄上,苏书记也是要找他的一个什么叔丈,也是想要提一提。陶巴听了,对小陶说:刘书记苏书记都挺有能力,当副职时间也不短,要说也该提提了。小陶说,可我觉得他们人不行。陶巴问:那谁行?小陶说,你,人好又能干,副的也是好多年。陶巴说,小图子,学会奉承啦?小图说,不是奉承,是真话。要让我投票我就投你票。陶巴说,可惜你小子说了不算。陶巴过了一会儿又说,看巴书记的吧。小图有些意味地眨眨眼,说陶苏木长,刘书记你们都是身在此山中,不清楚一些事,巴书记我跟他久了,可是比你们都清楚。陶巴觉得小图话里有意思,便想弄弄机密,想问问小图,清楚巴书记什么,可是一想小图人也挺精,整天跟着书记转,万一有什么传到巴书记那里,就不好了,巴书记正给自己使劲儿呢。便截了小图的话说,巴书记,我更清楚,好人。小图忙说,是,是好人,绝对地好。两人就转而说起别的了。

那时陶巴和巴书记同在苏木学校。陶巴一毕业就分到那里,当工友、敲钟,而巴书记那时已是总务主任。巴书记大陶巴十多岁,对陶巴像对亲兄弟,没有什么事不予关照。巴书记爱喝酒,陶巴也从当修理工的阿爸那里继承来这个基因,一来二去,两人的情谊就在这上边建立起来。那时陶巴刚成家,除去个把月二十天回一次旗里,其余时间就待在学校,那间宿舍就成了两人的战场。巴书记酒量大,十有八九把陶巴撩倒,隔三岔五让他如得一场病。当然,对此陶巴也服,很尊敬,在学校里喊老师,酒桌上也喊老师。倒是新婚不久的妻嫌陶巴整天喝酒不学好,说喝、喝、喝,看你能喝出个花儿来!还真喝出花儿来了。学区调整班子,巴书记当了校长,就推荐陶巴当了总务主任。过一阶段,巴书记调苏木任副书记,就又推荐陶巴当了副校长;后来巴书记任书记,陶巴又当了校长。又过一阵儿,苏木换届,阴差阳错地就把个没在正式候选人之列的陶巴选上了副苏木长。陶巴就这样走到仕途上来了。当然,后来,他也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别看是个敲钟出身,但他一直觉得那两年钟没有白敲。你看,只要抡起锤子,锤落音出,什么三长两短早操,一长一短早饭,一长两短自习,两长三短上课……他都早印在脑子里,记死了,全记死了,一听到那声音,就意会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就是这种感觉,后来一直引导着他做人和工作;那钟声,仿佛一直在伴随着他。当然,对巴书记,他也尽自己所能报答着……

羊群已经上山。两个人从羊场追到山上。在羊倌儿帮助下,把羊群堵到一个沙坑子里,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抓住一只。将羊捆了,抬到摩托后座上,给羊倌打了个条儿,就往回走。这时候,天气也不过十来点钟,太阳还在正南偏东方向,看看时间还来得及,陶巴就叫小图一块儿绕几里地,到水库工地上看看。陶巴这样做一是惦记着二宝的事,想提早告诉他,看再怎么劝劝他;二是旗考核组现在做工作很细,很接地气,一般都是考核谁、哪方面,一定是要深入到实际当中去看一看,看你这个被考核对象负责什么,所做的工作、具体业绩怎样,是否存在哪些问题。所以说,对自己分管的这一摊子,是决不可掉以轻心的。

看见那条静静流淌的灰腾河,陶巴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开过旗三级干部会之后,各苏木的“上台阶达小康”就都热热闹闹地搞起来。苏木确定要上个大项目,登个大台阶,于是开会、搞调研,到牧民那里征求意见,弄得三起三落。后来,决定上小水电站。以前也上过项目。风电场就是个大項目。可是工业化也不全都是好,也有弊端,自从上了风电场,梁上就开始旱,就不下雨,眼见着雨云彩来到头顶,可不一会儿,就叫那些大风扇叶片给扇走了。本来是草业基地,就这样弄得草也不再好。而风电那边呢,由于仓促上马,好多手续都不全,发的电不能入网,所以地方上也就拿不到一分钱的税收,风机就那样白转着,只能是供人参观顶政绩。这次要上小水电,上上下下都说好,都说这个项目可行。谁说不是,灰腾河从沙窝子里流过来,从苏木后边流过去,一座山坡下一道深河槽,正好拦一道水坝,落差总也有几十米。这样苏木的百十户人家加上邻近几个嘎查,用电的问题就解决了!照明行了,牧副产品加工就行了,文化娱乐也行了,上网等等一系列,就全都行了,这无疑是个造福一方的好事情。班子决定工程由陶巴来负责。一时间,立项、跑贷款、勘探、设计、集资、备料,忙得不亦乐乎。水库其实很小,库容不过百万立方;电站也很小,才几十个千瓦。前后干了一年多,工程也就顺利完成。发电那天远近的牧民都赶来,像开那达慕,还是旗长给剪的彩……然而,谁也没想到,那样的深秋季节还会下那样大的雨,关键是上游下了大暴雨,就在一个晚上,水库给灌了个满满登登,而看库的人偏偏病倒了,关键时刻没能提起泄洪闸。这样,小水库半夜时分决了口,大水淹死下游几百只羊,还有投的鱼苗儿什么的……看库的人就是二宝。是他把二宝推荐来干这个活。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一时间他成为众矢之的。

陶巴不紧不慢地走,不时躲过河岸上的人头草墩。陶巴想要怪也是怪自己,总是那般儿女情长,和哈斯好,就用了二宝做那么重要的活。又想,可是不用二宝,就算用了别人,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吗?就不会下大雨、发洪水、灌满水库、最后弄个那样的结局吗?其实也许会,也许不会。二宝偏偏那天得病,而小水库的电话又坏了,水电站又恰逢检修停机没人,一切都赶巧了。

天上飘来一小片云彩,下起小雨。还出着太阳呢,应该不会下大。陶巴就又想,雨,这个雨,自己的命运算是和它分不开了。当年也是下雨。下得大,哗哗的,院子里漂着马粪蛋子。门打开,雨里站着三个人:哈斯搀着一条腿的老成,二宝背着湿漉漉的行李卷,三个人的眼神里,透出雨一样湿冷的乞怜……他们从河北的一个穷村子来。上灰腾梁捡蘑菇,遇到了意外。什么都没有了,车、马、东西,以及所捡的蘑菇……巴书记行使主任的权力,叫陶巴打开一间教室,让三个人住了一宿。后来,他们就走了。后来,他们又来了,说又是一场大雨,发了水,把房子冲了,土地冲了,亲戚倒有,但不容他们投靠,只觉得草原上的人厚道,就又到这里来。正好学校缺一个做饭的大师傅,就把哈斯留下了。那时哈斯不叫哈斯,她是汉族,叫玉儿。玉在蒙语里的发音就是哈斯,他之后就管她叫哈斯了,不只由于后来她学会一口流利的蒙语,还因为他那样叫她,叫她哈斯,觉着和她贴近,亲切,有种同民族的亲和感。再后来,这个哈斯,这个女人,就成了全苏木最温良、默默无闻、最能痴心苦干的女人。是在巴书记之后吧,或许开始就是他,他和她心心相印……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上的事说复杂真复杂,说简单又真简单,那时候他曾那么厌恶她,在她和巴书记在一起的时候,碍于巴书记的面子,才去为她做一些事。而当他后来和她到一起,又觉得她那么好,哪儿都好,人呵,有的时候连自己也难以弄懂自己。

快上堤坝,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快中午了,堵坝口子的工地上还空无一人,那些干活的民工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再往前,见坝两边刚立上不久的水泥灯杆儿倒了四五根,上面的灯也摔碎了;坝台上的水泥搅拌机还卧在那儿,半袋子半袋子的水泥散落一地;方石砌好的大约已一米来高的坝口子上,谁还拉了两摊屎,有一堆碎石料也扬得四处皆是。陶巴心里咯噔一下,想,坏了!就到坝房子边上喊二宝。连喊几声没动静,小图对陶巴说,他们的下夜帐篷都拆了,是不是蹿啦?陶巴说,不可能,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走。小图说,是不是别人给调走了?陶巴说,也不可能,昨天还说半个月交工呢。陶巴从摩托下来,扒着坝房子窗户看看,转而又返上来,脑袋一下子沁满汗。小图说,看你,着什么急,歇歇,来歇歇。陶巴说,歇屁吧,这点事儿怎么这么不顺丝儿,快走,回苏木!小图车后座上的羊蹬起腿,憋得吭吭直响。两人又捆紧一下,缠了几道绳子。陶巴看见那羊难受得眼睛直流泪,就觉得自己眼下就是这只羊,再挣不开,只有死路一条了。

巴书记听了陶巴的话,还有些不相信,说他前天还去过工地,叫他们把好质量关,加快速度,保质保量在上冻前完成任务,怎么能半道就跑了,怎么会跑了呢,这事儿一定有原因。巴书记叫陶巴快去查,一定要把事情解决好,保证水库工程按时完工,不然对谁都没法交待。老头儿真生气了,那张赤红脸掺进一块儿一块儿的灰白,像一片染色不匀的皮子。腮帮子还直劲抖动,带得整个下巴颏儿也抖动。

陶巴又调转摩托,去找分管乡镇企业的刘书记。小电站建设归陶巴管,建成后的管理却归刘书记,要说撤人这事也只有刘书记能挨上边儿。刘书记和巴书记住邻居,两人关系也不错,但也就是那种表面上的不错,背地里刘书记没少议论巴书记。刘书记还几次向陶巴透露说,巴书记年龄不小了,现在班子讲年轻化,要是他老刘和陶巴组合,那才会有个新起色。言外之意,他要提正。陶巴表面上应承着,但内里心如明镜,刘书记和自己一样,也是巴书记一手提起来,让刘书记在巴书记和自己之间做个选择,他是绝对不会选后者。现在的人都很会做人,说黑也许恰恰是白,说东也许正是去西。

刘书记和儿子正给自家预备盖小房的桦木檩子削皮。听陶巴说明来意,刘书记不慌不忙地说,这事儿他早晨就知道,是二宝来告诉他的。他说他刮完这几根木头正说去苏木,找陶巴,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巴愣了,有些晕。刘书记扔下削刀,一边洗手一边说:陶苏木长,不能掉以轻心啊,这工程上已经出过事,现在千万不能再出事,宁可迟一些,也要保质保量。你年轻,不像我高不成低不就,要我说他们走就走,明年春天接着干也行。陶巴说,刘书记,那可不行,这工程是和旗里签了责任状,是纳入班子年度考核的。刘书记说,没那么严重,是他们自己要走,又不是咱撵他走。同陶巴一起出来,刘书记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陶巴没听清,根本也听不进去。加着油门奔庙东供销社找那伙干活的工人。

一进院,正好有几辆小四轮拖拉机已发着火,车上已装了行李等,那伙工人正乱哄哄在院子里吃饭,有的倚着窗台,有的靠着门框,喝的好像是粥,满院子呼噜呼噜响,看样子吃过饭就要动身回家。陶巴在路上一直告诫自己别发火,压着点儿,可是见到这情形,还是一股闷火窜上头,太阳穴那儿憋得突突地跳。他上前拨拉开几个小伙子,从西房里吆喝出来包工头姜三儿。

陶巴说,姜总,你不干了,行;你憋我、玩我,也行,谁让我用了你们,可你咋也不能坏了大伙,苦了这么一帮人,大家前后也干了两个月,都是靠这养家糊口,难道连工钱不结就一走了之?你这个姜总可是真能呵!陶巴尽量温和着语气,连眼角儿都带着笑容,但他其实最想做的事,是冲上去给姜三儿脸上来两下子,他最见不得言而无信之人。姜三儿把一碗正喝着的黑茶哗地泼了,脸上刹时充满一股恶气,他叫了一声陶达勒嘎,张手把那碗扣在车厢板上,手一用劲儿,咔巴,碎了。陶巴说,姜总,这是干啥?姜三儿说,干啥?你知道。陶巴说,我只知道你没信用,干着干着要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姜三儿说,不知道?陶巴说,不知道。姜三儿说,真不知道?陶巴说,真不知道。姜三儿把几个歪歪愣愣要上前来的小伙子撵开,之后吁口气,态度稍有所缓解:陶苏木长,咱这两个多月要说处得不赖吧?陶巴说,不赖。姜三儿:那有话就该直说吧?陶巴:说。姜三儿点着一根烟,也没给陶巴,意思是你是官我也不尿你。他狠狠地喷出一口烟之后,接着说,说起来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在你们这灰腾锡利干个活就这么难!真是个冷地方。冷梁。冷。真叫人冷!你说把工程交给我们,可就是不相信,不放心,天天吓唬来吓唬去,有什么事又不明说,本来就是秋季施工,工时紧任务重,咱加加班儿,把住质量,也就得了,谁还不知有粉儿往脸上抹。嗨,可是就不行!一会儿说天冷,水泥要冻,质量不能保证;一会儿说坝再开了口子要判刑做大狱;一会儿让我们交质量保证金;一会儿又让腾房住到工地去。到底让干不让干?到底让怎么干?就这么毬大一点儿活,就这么毬多的一点工钱儿,可是连预支一点都不行,成了周扒皮啦?这样下去谁受得了,谁能干得安心?有话明说,要钱,可以意思意思,多了不行,都给了你们我们挣个毬!要帮工,就那两间小房,夹着泡尿也干了,等一等就不行?不是叫赶工期吗?不是怕水泥质量天冷不保证吗!真是邪门,咋着也不行了,咋对付也不行了。算毬的,不干了,这总行了吧!走,别他妈挣不着钱再蹲了大狱!姜三儿话音一落,十五六个工人呼地围上来,低一声高一阵儿,嚷成一团。

陶巴也在基层当了十几年領导,各种事情也经历不少,他是有些遇事反应慢,但也能悟出其间症结。他听出了姜三儿的话音。他意识到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一时间,脑子一转,拍拍姜三儿肩膀,耳语了几句什么。姜三儿还要冒话,但被他半推半拽就弄进屋去了。从屋里出来,姜三儿的气色已变。他故意当着众人面对陶巴说:陶达勒嘎,我可是听你的了!陶巴说,我去找刘书记,你去开工。姜三儿说,那保证金?陶巴说:不要。我打保票,你人跑了找我。姜三儿说,那预支的工钱?陶巴说,什么记性,我工资卡刚不是给你了?姜三儿笑:我怕你弄个空卡。陶巴说:别废话了,时间不早了,快吆喝人!姜三儿就磨叨着,吆喝人卸行李,而后装上工具,往水库工地去。

他没料到刘书记会暗里使绊子,还做得让人无可挑剔。这水库工程虽归陶巴管,而从分管角度,财务那一块儿又归刘书记。陶巴曾提出应该一人统抓,这样工作起来不方便。但后来巴书记说这样可以相互监督,互相制约,有利于反腐,便就这样下去了。也有人和陶巴说过,说刘书记排在他前面,总要管着他,这些年管办公室和财务也管出了甜头。陶巴想,刘书记家境不错,也不缺钱,那两间小房叫包工队帮着干干也属正常,可为什么如此费尽心计,用起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转念又想自己时气不错,有了预感,一切都得以及早发现并妥善处理,没产生什么后果,不然考核组一看,可就不好讲了,就是考核组不提出来,在谈话时有人也不会放过,也会提出来。陶巴又有些替刘书记难为情,也许刘书记并没那么想,没那么坏,一切都是无意,从工作出发。本来就是,刘书记是老同志,思想境界高,人家说一句对施工不利的话了么?做一件对工程不利的事了么?没有。这个世界有时候事情本身很简单,也许就是人为把它们弄复杂了。

巴书记正等着他。在巴书记再三追问下,陶巴还是很委婉地把事情向巴书记说了。巴书记一听就恼了,拍了桌子。正巧刘书记走进来,巴书记就叫陶巴先出去,他要和刘书记谈。陶巴就出去了。屋里接着就传出巴书记威严的呵斥声。陶巴先在走廊上听,听老刘一开始还反口,后来才不再说什么。听了一阵儿,陶巴觉得有些尴尬,没意思,叫人看见算什么,就回到自己屋里去。

已是正午,检查组还没到,估计快了,差不多应该上梁了。同以往一样,这时该杀羊了。羊杀得太早不新鲜,赶在一个小时之前杀正好。也奇怪了,每次是小图杀,今天小图却说什么也不杀了,说本命年,喇嘛算了,讓少杀生。让其他人杀,其他人也不杀,好像都集体是本命年,集体找喇嘛算了。只好他杀。陶巴杀。他倒是也会杀。也没找刀子,只用裁纸的小刀片,在食堂门口把羊撩倒,人骑着羊,在羊胸脯上割个口子,把手伸进羊的腹腔,沿脊椎找到动脉,用指甲把那动脉掐断,羊一下就不行了,就不挣扎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完结了。这种掏心杀法杀的羊肉嫩,好吃,血还干净。要是苏木干部自己吃,羊肉在吃前二十分钟下锅就行,可这是招待旗里干部,他们受不了那种吃法,要搁佐料,要搁盐,还要煮烂。于是,羊肉就得稍早一些下锅。这边陶巴杀羊,剥皮,开膛,把羊卸成几大块儿;那边老柳就倒粪,灌血肠,还是讲究的盘肠。又搞了一些肥瘦相间的肉,灌了一些肉肠。还有心肝肺和肚子,也放进去一块煮。

巴书记情绪很好。刘书记的事对他只影响了一小会儿,就没事了,过去了。巴书记说大家都饿了,也不能一直等到下午吃晚饭,便叫陶巴把在家的几个人召集来,在下夜老头屋里摆开桌子,拿出他自己的两瓶“高草”,把一些血肠和肉端上桌,先吃喝起来。巴书记喝两杯,说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没啥可避讳,就把考核组要来考核,陶巴要升迁的事,给大家透了。大家都笑闹开,这个贺一杯,那个贺一杯,陶巴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晕。但巴书记是好意,大家都是好意,不喝不行。他就喝。不过也暗暗把握着,至多控制在量内一半儿,把主要的能力放在后边。老刘一直面有愠色,心里极不痛快,喝几杯就管了事儿,就上前跟陶巴不三不四地来几句,刺得陶巴难受。陶巴心说,今天弄不好了,考核程序里有个环节是找班子成员谈话,找到老刘,他心里有气难免不冒,难免不折腾,像雇用二宝的事,水库决堤的事,以及今天工地上的风波,还不都得翻出来?正思忖着,巴书记端着酒杯过来了,要同刘书记干一杯。他们就干了一杯。巴书记又要同他和刘书记三人一块干一杯。他们就又三人一块干了一杯。这时巴书记对刘书记说,老刘呀,你叫上司机替我去一趟河东,有点要紧事儿替我处理一下,这不考核组要来,我实在脱不开身,就辛苦你了。巴书记接着说出河东嘎查的名字,和要让刘书记代他办的事。那算什么要紧事呵,多会儿办都行,十天后办都行,一个月后办都行。陶巴猛然悟出巴书记的良苦用心。他的眼睛骤然被一种热辣辣的东西模糊了。

后来,陶巴还是哭了,在去院子里上厕所的时候。他蹲在那里,把妻先前发来的信息又看了一遍。她说她已向法院起诉,既然到民政离不了,就只有到法院了。她让他抽空回去一趟,商量一下如何分割财产。羊要处理掉,这时价格正高;还有房子,也要卖掉。她宁可回娘家住,也不想再在那里住。住够了。伤心了。最后她好像怜悯他似的,说他如果愿意,她在他回去时可以再答应他一次,最后一次。因为上次她欠了他,她不愿意最后欠他什么。

上次回去是三个月前。大白天的他就把他们撞上了。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可即使那样,她还是说没有,说不是那种关系。记得晚上他要要她,气得想干死她。可是她没让。走了,半夜走了。

考核组的车直到下午四点多才进苏木。果然让陶巴猜着了,这之前他们去了嘎查,又到水库工地,找人谈了话,了解了陶巴所分管的工作情况,最后才来到苏木。考核组四个人,组长叫张什么春,是陶巴妻子的小学同学,以前曾一起吃过饭。他人长得精干,提着个挺高档的黑色公文包。考核组的工作严谨又利落,就从提前下嘎查来说,已是让人感到不凡,到底是上级部门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下了车,还没喝茶,张组长就叫开会,先开党委会,再开班子会,然后是全体会。开党委会时,陶巴又要回避,可是被张组长叫住了。张组长说不用,不用回避。陶巴就没回避,一直参会。进行完全部程序已近黄昏,考核组一行才由巴书记陪着走进食堂。陶巴当着张组长的面又问巴书记,自己要不就别参加了这个场合了,还是回避一下好。巴书记看看张组长,张组长也看看巴书记。巴书记说,那不行,忙也忙了,干也干了,还不陪着领导喝几杯?要是有人说你坏话,你也好记着,等上了任好给他紧紧鞋带儿。众人就笑,都围上桌去。这时张什么春张组长要去厕所,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让陶巴陪他去。两人一边尿一边交谈,张组长说,前几天还见你老婆了呢,比以前胖多了呢,还有一个男的跟着她呢,说是她弟弟,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有个小舅子呢。张组长又压低声音,告诉陶巴,考核情况不错,巴书记对他很欣赏,提他正苏木长他没意见,还说要好好配合呢。张组长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原来也征求过老头儿的意见,提出过两套方案,现在看,那套方案用不着了。

端上来肉,煮得多少有些过。酒过三巡,大家都进入了状态。巴书记也进入了状态。他喝一会儿,就带着陶巴给考核组的人敬酒;又带着陶巴和苏木干部碰酒;又主动要求给大家唱歌。巴书记嗓子好,乐感也好,他的歌声得到一阵掌声。然后他又叫陶巴唱。陶巴也唱了。他又叫其他人唱。其他人也唱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都唱了。在歌声中,陶巴仿佛人生第一次那么感慨,觉得人活着真好,工作真好,生活真好,特别是喝过酒,一切都好,那么和谐,那么融洽,那么可爱,那么纯真……

怎么送走考核组,怎么回到宿舍或之间又去了什么地方,陶巴都不记得。这期间,他断片了,意识一片空白。醒来发觉自己又是在了哈斯的毡包里。不同的是包里亮着灯,他光着上身躺在床上。哈斯看他醒了,就端来茶,让他斜过脸,一口一口给他喂。说着,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就又来了;叫你别喝了别喝了,就又喝多了。男人怎么这样,没有酒就好像活不了。

是。还有,没你我也活不了,陶巴说,扑上去。

这回可不一样,那东西真争气。完全由于情绪的原因,他觉得他胀得几乎要爆炸。也没疲软,也没不听使唤,很顺当,淋漓尽致。甚至哈斯那边还没满足,还要他再来,他却畅叫一声,完了。

刚要把下午的事儿告诉给哈斯,哈斯却捂住他的嘴,叫他别说,说她知道了,通过了考核,要当苏木长了。

陶巴问她,是谁告诉了她。哈斯笑着答了一句。陶巴说,那不可能,喝多了我还能说梦话?

哈斯说,那二宝呢?陶巴说,我没见着他,根本就也没和他说,也没辞他呀。哈斯说,谢天谢地。可能是要回报,刚过了一会儿,哈斯就又要要,说她还没饱。可是他又不行了,又起不来了。只好作罢。把灯熄了,睡觉。

哈斯的反应到底比陶巴快,刚望见从包门缝透进来的一线灯光,她就穿衣服,等听到一声刹车响,人已经站在包门口。

从包门口望出去,月光下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汽车,是考核组的车。没喝酒的小司机从车上下来,问哈斯,陶苏木长是在这儿吗?哈斯说,在,什么事?身子还挡在门口。小司机说,张组长的公文包可能在他那儿,我们走到半道又返回苏木,又找到这里来。哈斯转回身,纳罕地看着陶巴。陶巴在包里说,没有啊,我怎么会拿张组长的包,吃饭时还见在衣架上挂着呢。

张组长也下来车。他好像没喝酒,或者是酒已醒,探头进包门,看看陶巴,又看看哈斯,就上车去了。

哈斯明白了,对张组长的司机说,那个包儿是在这儿,在那辆摩托上挂着,可能是他喝多了,拿错了。

小司机接过包儿,看了哈斯一眼,上车,走了。

陶巴已经起来,和哈斯默默地望着外面已沉重起来的灰腾锡利,那渐渐远去的一束摇摆不定的灯光,感到一阵未有过的冷。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谁把张组长的包挂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又是谁告诉了考核组他在这里。

哈斯说,别想了,睡吧。

陶巴说,睡吧。却咋也睡不着。

过了几天,任职通知下来了,结果令包括刘书记在内的不少人愕然:巴书记兼任了正苏木长。刘书记还是刘书记,陶巴还是陶巴,其他也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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