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良
1
午夜的医院灯光暗淡,长长的走廊仿佛深不见底,陈恋歌屏息走过,走到了尽头的医生值班室。
最近,她听说再没人感染“TK-9”病毒了。世道太平,人心安定,连值夜班的医生都松弛下来了,过午夜十二点之后,就可以去休息了。梁晏这个平时就吃不了苦的人此刻更是放松,陈恋歌听着平缓的呼吸声从梁晏那边传来,知道他早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见梁晏睡得深沉,陈恋歌就气不打一处来,自从被病毒感染之后,她就没睡过安稳觉,而把自己害惨了的人梁晏吃得好睡得好还胖了两斤!
她狠下心拿出一把泛着冷光的手术刀架在梁晏的脖子上,说:“喂,醒醒,你被绑架了。”
梁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陈恋歌无奈,又不轻不重地在那张好看的脸上扇了两巴掌。可梁晏只是不满地裹紧了被子,努努嘴,上下眼皮黏得更紧了。
平时梁晏就桀骜、淡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真是物极必反,高冷医生睡着时竟然这么幼稚,像个大号的树袋熊。
陈恋歌头疼地想,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吧。之前好像听他说过他怕痒,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坏坏地“哼”了一声,把手伸进了被子里,柔缓滑腻的触感顿时让她心生疑惑,忍不住扩大范围摸了摸……这家伙真有把握今晚不会有病人来了,所以睡觉连衣服都不穿?
“因为活不了几天,所以你就开始放纵了?”梁晏竟然在这个时候醒了,迷蒙的眼睛盯着陈恋歌,把她贴在他胸前,来不及抽回的手捉了个正着儿。
陈恋歌一下没站稳就朝着那坚实的身体跌了过去,硌得她有点儿疼。
梁晏嗤笑道:“你该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我不是哪个女人都行的。”
陈恋歌气得气血上涌,狠狠地骂道:“那以前你和我在一起的那段算什么?你是瞎了吗?”
“所以我的审美又恢复正常了啊!”
陈恋歌现在真想杀了这个毒舌又冷血的坏蛋!
“少啰唆!”她猛抬头,将锋利的手术刀对准梁晏咽喉,恶声恶气地说,“当初要不是你利欲熏心,把最后一支病毒抑制血清偷偷卖出去,我也不会无药可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乖乖当我的人质;二是我划自己一刀,跟你同归于尽!”
“绑了我,也救不了你自己。”
“能报仇就行。”
月光微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两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值班护士忽然敲门说:“梁博士,睡着了吗?领导要来检查夜班,您赶紧准备一下。”
陈恋歌很恼火,她苦等了半个多月,今晚是传染病科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原本的计划把梁晏一起带走,可如果他实在不肯走,她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啊!
时间不多了,她不再管梁晏,冲到药柜前将退烧止痛的药一股脑儿往兜里塞,然后准备开窗逃走。
梁晏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没叫护士再把陈恋歌关回隔离房,只是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见陈恋歌的半个身子已经颤巍巍地探出窗户,他终于妥协,摇头叹气着说:“就你这么跑,早晚会感染其他人,我跟你走吧。”
2
一辆吉普飞驰在公路上,车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梁晏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戴墨镜的样子,自嘲地笑道:“你见过这么敬业的肉票吗?不但要给绑匪开车,给绑匪打针喂药,还要负责每天帅给绑匪看,真不容易啊!”
“自恋是种病,劝你早发现、早治疗!”陈恋歌忍着不适,翻了个白眼。
陈恋歌身上的“TK-9”是种新型病毒,传染力极强,只要有血液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引发大面积扩散性感染,被感染者很快就会出现高烧、全身疼痛僵硬、神志不清等症状,最后全身器官衰竭而亡。陈恋歌现在只是感染后的初级阶段,一旦发作起来双手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觉得痛。
梁晏知道这病毒的厉害,所以这一路上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现在绑架成功了,你的第二步计划是什么?”
他是自愿跟她走好吗!这是个失败的开始,陈恋歌十分心虚,用手挡住写满计划的本子说:“找那个买走血清的富商报仇。”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置我啊?”
“着什么急啊!绑你出来就是让你先尝尝我这段时间吃过的苦,等我折磨腻了,自然会给你一个了断!”她噘着嘴巴放狠话。
梁晏苦笑道:“你……还真是无情啊!”
她有他绝情吗?
當初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陈恋歌始终是尽力讨好,卑微到极点的那个。梁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吃早饭,她就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给他买最喜欢的小笼包。她全心全意的付出,换来的却是梁晏的故意刁难,和时不时就要找她的麻烦,吵上一架。甜蜜的时候少,更多的是痛苦。最后吵累了,分手了,他居然一点儿情义都不念,无情地把她最后救命的药夺走……
在医院被病痛折磨的时候,陈恋歌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过去二十多年她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梁晏欺负,甚至被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欺负。
初恋男友看她柔柔弱弱,始终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竟敢公然出轨,出轨对象还是她的闺蜜;医院的同事知道她不擅长辩驳,所以每次工作失误都把她拉出来背锅,领导也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草率地判定她失职……
她忍气吞声够了!既然好人不好做,那就利用自己仅剩的时间,做个坏人吧。就这样,她写了一套完整的报复计划并开始实施。
笔记本上的下一个目标在B市,路途遥远,开车过去都要一天半的时间。利用这段空闲时间,陈恋歌做了很多事复仇:上网发一篇帖子,曝光她高中时期的校花在朋友圈卖假化妆品的事,以报当年校花调换两人考试答案的仇;给警方打匿名电话,举报从前的邻居聚众赌博,以报邻居深夜扰民的仇;甚至告诉梁晏,医院新来的男科医生好像对他有意思。
梁晏疑惑地道:“你没记错人吗?那个见到帅哥就要脱人家裤子检查身体的女色魔?”
“没错啊!是她!她还扬言,说下次全院职工体检,她要负责你在男科的检查哦!”
看着梁晏憋屈的模样,陈恋歌心里爽得不行。谁让他到处招蜂引蝶,活该!
3
恨到一定程度,真的能逼疯一个人。陈恋歌现在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当初那个富商把封口费甩在她脚下的嚣张模样,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没有一刻不在她脑海里徘徊,嘲笑她的弱小。
“这些钱足够你安顿家人和后事了……你一个籍籍无名的医生,不要有那么多不自量力的想法……告我?你可以尽情去告,反正没了病毒抑制血清,你也闹腾不了多久……”
她想把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回去,可她无钱无势,唯一的能出口恶气的方法也低劣至极。
陈恋歌苦笑,都活不了多久了,还要理智干什么。既然那富商抢了她的药,那就别怪她无情。哪怕计划失败也能借此警告那个富商,普通人也不好欺负!
在病情稳定的时候,陈恋歌开出一张单子,打发梁晏去买,上面写的不外乎麻绳、飞爪、刀……她要对富商的银行假装抢劫,不管后果如何,也不管外界怎么评论她,她只想要一个在警察和媒体面前诉说冤情的机会。
身上的病痛暂时消停了几个小时,陈恋歌开始怡然自得地嗑瓜子,瓜子皮从她口中飞出,落在地上。
“你最好快点儿回来,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会碰到什么东西,万一流血了,咱们住的这家酒店里的其他人可就都玩儿完了。当然了,你也可以不回来或者找警察来抓我,不过我事先藏了一包血液,说不好什么时候会泄漏,听起来就好危险哦!”
梁晏被她气得青筋突起,走之前把所有可能使人受伤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还不放心,又把打算窝在床上睡觉的陈恋歌拎起来,一起出了门。
陈恋歌需要的东西只能在偏僻的小店里买得到。两个人到达目的地后,陈恋歌还在生气,故意不理梁晏。
不过一些从未见过的新型武器吸引了她,她聒噪得像只刚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和老板讨教,还什么锋利就摸什么,梁晏跟在她身后看得心惊胆战,只好放下姿态,和她商量:“要不我来挑?你现在身份尊贵,我怎么能让你做这种粗活呢?”
“有你这么尊重我的吗?像拎小鸡一样拎着我走?”陈恋歌讥诮他,“再说都出来了,我总得发挥点儿作用。”
梁晏无可奈何,只得赔着笑说:“你站在这里监视我就是最大的作用了,我觉得被你的眼睛注视着也是一种幸福。”
陈恋歌忍不住捶了他一下,终于同意。
挑挑拣拣了半天,梁晏把选好的东西用麻绳麻利地捆好,然后灵活地打了个结。看着他手指翻转的那几下,陈恋歌忽然想到了上大学的时候,梁晏的手术操作一直是全系最好的。他下刀干净利落,刀口又小又美观,缝合到最后他总是会像刚刚那样,打一个漂亮的结。
每次见到那么完美的收官,她都会看得入迷。可她视线向上去寻找手的主人时,就会看到骄傲地勾着嘴角的梁晏在对她笑,对她炫耀。
一切欣喜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儿。
梁晏给陈恋歌注射了止痛剂,疼痛暂时消退,她终于又能得到片刻安宁。回去时,梁晏特意把车开得很慢,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弯路,他想让她多看一看这座城市的美好风景。
陈恋歌却不领情,注意力都在嗑瓜子这件事儿上,对梁晏绘声绘色的介绍反应平平。
“你就不能看在我口干舌燥地说了这么久的分上,给点儿反应吗?B市的美食很多,你挑一家。”
“我想吃火锅。”
“不行,你感染了‘TK-9病毒,饮食要清淡。”
“海鲜呢?”
“‘TK-9感染者忌鱼虾!”
陈恋歌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愉快地决定:“那就海鲜火锅吧!”
“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吗?”梁晏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气得不行。
“这怎么能算是和你对着干呢?我明明就是想气死你啊!”陈恋歌得意地笑起来,又道,“不过,是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太喜欢我,分手了更像是仇人一样。为了钱,连我救命的药你都能让给别人,现在来假惺惺地关心我想干什么?”
梁晏心里有好多事想告诉她,可他说不出口,她已经那么排斥他了,说了就会给她一个新的恨他的理由。那种恨,他实在承受不住……
4
病毒发作时最折磨一个人的精神,每到夜晚,从骨头里生出的痛让人生死两难。白天陈恋歌已经用光了止痛剂二十四小时以内的最大剂量,所以当夜晚来临之后,铺天盖地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她求梁晏再给她打一针,即使因为用药过量就这么死了,她也不怨他。
梁晏早沒了平时的冷静,在她床边焦灼地搓着脸,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自言自语道:“再忍忍,不会一直这么难受的,会好的,会好的……”
神智渐渐模糊,高烧伴随着疼痛让陈恋歌连眼睛都睁不开……也不知什么时候病毒会蔓延到全身。没多久,陈恋歌就感受到自己僵硬的身体上有一双温度舒适的手,一下一下地揉搓着,痛感逐渐没有那么凶悍了,她终于能安然睡上一觉……
静悄悄的夜里,困意无时无刻不在骚扰着梁晏紧绷的神经,只要稍微放松,他就能马上睡着。可他不敢睡,陈恋歌每几分钟发作一次的病毒只能靠按摩来缓解,他松懈了,她下一秒就会陷入痛苦当中,五官纠结在一起含糊地说梦话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他困得睁不开眼睛,险些掉进梦境的漩涡里,本子掉落的声响忽然把他拉了出来。他满怀庆幸地从地上捡起那本据说写满了复仇计划的笔记,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进门之后第一步,朝天开一枪,大喊‘抢劫,震慑住所有人……挟持一名保安,如果遇到反抗,可以用他做人质……让银行经理把所有现金拿出来,依照常理经理一定会拒绝,这样就能逼迫他报警……媒体记者闻讯赶来,双方谈判时,我说出真相,并用放弃抵抗做交换,让警方施压逼这家银行的总裁交出‘TK-9解毒血清……最后‘抢劫成功……”
梁晏摩挲了一下纸上的笔迹,又摸了摸陈恋歌的脸,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她真的很单纯,单纯到以为这世上的事都像她那么纯粹,毫无污垢。所以她根本想不到,这位银行家很可能会再用钱把劣势扳回来。买通人心而已,那个人驾轻就熟。
梁晏拨通了一个电话,确定陈恋歌还在熟睡后,压低声音命令道:“明天下午,撤走银行里的所有警卫。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银行里的任何人都不许报警!”
对方很犹豫,道:“少董,这么做的话……我需要向总裁请示……”
“这么多年我都没用这个身份要求过你什么,以后也不会,只这一次……”
被病魔纠缠的一夜终于熬了过去,陈恋歌像是重生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梁晏疲惫的脸感叹道:“要是你早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这么讨厌你。”
梁晏不接话,垂头收拾东西。今天下午两点是她定好的“作案”时间,这个时间点人最容易犯困,警惕性也最弱。
两个人提前埋伏好,当看到银行外高耸的铜墙铁壁,陈恋歌有些畏惧,担心自己不能全身而退,就对身后的梁晏说:“一会儿我一个人进去,十分钟我还不出来,你就自己跑吧!”
“都这个地步了,你怎么突然讲义气了?”梁晏“哧”了一声,语气里藏着不可泄露的天机,“带我去,包你成功。”
陈恋歌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梁晏非常坚持地跟了进来。
陈恋歌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刚要喊出预先练习过很久的那句“抢劫”,突然身后有人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陈恋歌转过身,打算教训一下那个不懂礼貌的坏蛋,可身后发生的一幕让她惊呆了——紧随她进银行的人戴着面罩,后面还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黑衣人,他们闯进来仰天开了一枪,并说出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别动,抢劫!”
5
这伙人显然是专业的,他们动作迅速,有条不紊,先她一步抢劫成功,控制了整个银行。而她和梁晏被当成普通顾客,跟其他人一样绑住了双手,赶到了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劫匪派出凶神恶煞的两个人,拿枪指着他们。
梁晏暗暗后悔,不该把安保人员都撤走,这伙人趁火打劫,不出事还好,万一出了事,他无论用哪个身份都承担不起。
因为不敢随便动,所以陈恋歌只能看到地面的鞋尖,旁边梁晏的鞋正慢慢向她这边挪过来,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刚打过的那支止痛剂药效还有吗?身上有没有觉得痛?”
陈恋歌偷偷摇了摇头。
银行经理也向他們靠拢了过来,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办,只能任由他们肆意妄为吗?”
陈恋歌觉得很不可思议,哪里有找普通顾客讨论怎么制服抢劫犯的?难道是觉得梁晏比较能打吗?可是梁晏的战斗力怎么看都不像比劫匪强啊!
还好梁晏有理智,没搭话
在场面彻底被控制之后,劫匪又收走了每个人质的随身物品,任何有变卖价值的东西,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更糟糕的是,劫匪注意到了不安的陈恋歌和她背包里那些意图明显的装备。
劫匪头目扫视了一圈人质,拎起背包骤然发难说:“没想到干咱们这行的竟然还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姑娘,你过来跟我探讨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也走上这条道儿的?”
陈恋歌赶紧向后躲过他伸过来的大手,喊道:“别碰我,我身上有‘TK-9病毒,一不留神儿这里的人都会被传染!”
“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劫匪头目有些不高兴,手开始在腰间的匕首上摩挲。
一旁的同伙哄笑说:“小姑娘害羞,拒绝人都喜欢找这种借口。”
劫匪头目脸上浮现出猥琐的笑,又要伸手去拉陈恋歌:“既然都是同行,单打独斗有什么意思?姑娘,你跟哥哥们走怎么样?”说着,糙黑的大手把她逼到了墙角。
陈恋歌退无可退,只差几厘米就要被捉住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梁晏突然站起来挡在她身前,沉声喝道:“拿开你的脏手。”
危险暂时被隔离,这一刻的梁晏简直就是个救世主,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圣光。
场面突然快进起来,梁晏一把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飞快地划开了陈恋歌手腕上的绳子。
接着他又用刀对准劫匪,气定神闲地说:“放我和她离开,咱们相安无事。如果不答应,你们休想全身而退!”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谁?”仅一秒梁晏就被劫匪团团围住。
梁晏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亮明身份。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又数了一遍衣兜里的镇静剂,勉强够用。其实这几支装满了药液的针管是给陈恋歌准备的,防止她病毒发作出现幻觉时,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儿。眼下这种情况,拿出来用一用倒也合适。
他不再啰唆,抄起一支针管狠狠地扎在了离窗户最近的劫匪身上。劫匪吓了一跳,因为不知道针管里的蓝色液体到底是什么,惊悚地大叫两声,瘫在了地上。
梁晏又把剩下的针一次性抛出,见劫匪散开,立刻抱起陈恋歌,向窗口跑。他打算拿命赌一次,赌他和陈恋歌能否逃过这次危险,反正遇见陈恋歌之后,他就一直都在豪赌,不差这一次。
他的运气不错,棍棒、枪子儿、刀片儿纷纷从身边划过,击碎了大理石地面,并没有伤到他们……
两个人跳窗逃出来的时候,警察终于赶到了。而就在响彻云霄的警笛声里,梁晏的脚步更快了。
“你放我下来,我的计划到这一步就算成功了,我要当众说出真相!”陈恋歌一只手使劲儿推着梁晏的胸膛,可他抱得太紧,无论怎么捶打都没有挣开。
梁晏把火热的气息都吹在她耳边,吹得她心里直痒痒:“现在不适合去说这些,相信我,我有别的办法救你!”
埋在他胸前的陈恋歌默默抽泣,很久都没再说一句话,他担忧地问:“你怎么样了?”
陈恋歌捂着半边脸颊,抬头看他,眼眶里有泪水打着转,委屈、不甘、不知所措……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刚刚,我不小心受伤流血了,你把我交给警察或者找个荒凉的地方把我扔下吧……”
6
梁晏的脸色又青又白,像条因脱水而缺氧的鱼。他不听陈恋歌胡说八道,硬把人带上了车,关严了车门、车窗,吼道:“伤哪儿了?”
长久得不到休息的梁晏眼睛里遍布了红血丝,用力一瞪,更明显了。梁晏这个人过去虽然很坏,但两个人吵架吵得再凶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陈恋歌一时间有点儿害怕,不断向后躲闪。
“都这个时候了,你遮掩还有什么用?”
梁晏的语气太差,陈恋歌也跟着恼了。她赌气地把手放下,露出嘴边被玻璃擦破的伤口,说:“你会被感染的!”
“那就一起感染吧!”
梁晏的唇忽然压在了陈恋歌的嘴角上,舌尖轻轻扫过伤口,舔舐着红色的痕迹。过了不知多久,血早已经止住,梁晏还在依依不舍地流连着,不肯离去。
陈恋歌是被骨子里的阵痛惊醒的,她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对梁晏酸、甜、苦、辣的各种感觉,都随着挥开他脸颊的刹那远去了。
梁晏有一瞬间的尴尬,苦笑着说:“没有消毒药,你很可能因为这么小的伤口发炎感染,我只能这么给你止血。”他摊开手,原本干净的五指上满是伤痕,血污交错,这都是逃跑时留下的。
陈恋歌自暴自弃地说:“我已经没救了,感不感染根本无所谓啊!”
“我一直觉得会有奇迹出现。”
“怎么可能有奇迹?它又不会变异成普通的流感病毒,吃两片药就痊愈了。”
“我说的奇迹是再研制出一支解毒剂,把你治好。”
陈恋歌想,一定是她病毒发作出现了幻听。一支解毒剂的制作成本高达上百万元,没有强大的人力、物力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她当初能得到最后一支血清的使用权,完全是是因为她是第一个被感染的医生,领导为了不造成社会恐慌,才破格给她的。
而且根据她的了解,梁晏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医生,给他买一件大衣,他都会责备她太奢侈。只在平民圈子里出众的他怎么可能有办法再制造一支天价血清呢?
陈恋歌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她头脑里装的事情越多,人就越困,最后支撑不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这一睡好像时光倒流了,陈恋歌回到了刚刚毕业分到医院的那个时候。上班第一天,她和梁晏在走廊上相遇。那天梁晏穿着淡蓝色的手术服刚从急救室出来,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身打扮让陈恋歌没认出他就是自己在学校时的死对头梁晏,只以为他是刚刚结束抢救,累得提不起劲儿来的大夫。
陈恋歌心生敬意,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还帮他把身后的带子解开,把手术服脱下来。可她再次转到前面,看见摘下口罩的梁晏时,整个人都蒙了。
她迅速敛起笑意,不甘地问梁晏:“同样都是刚分配来的,凭什么你就可以主刀?”
“我能力出众啊!”梁晏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反过来问她,“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对别人都笑意盈盈的,对我始终冷着一张脸,就因为我比你优秀吗?还是你觉得自己生气的样子很好看,想引起我的注意?”
这浑蛋真自恋啊!
陈恋歌不喜欢他的原因很简单,梁晏在睡觉、打游戏、喝酒、泡妞的时候,她一直在看书学习。她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不如梁晏呢?真不公平!
更让她郁闷的是,梁晏不管做什么,只要赢了她,都会找机会向她炫耀一番。她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晏似乎也猜到了她的心結,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这样吧,你只要当众说一句‘梁晏哥哥你最厉害,我自愿跟在你身后做第二,这样你我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以后大家就是相亲相爱的好同事。”
“精神科在十楼,请你抽空去一趟。”陈恋歌还觉得不解气,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狠狠地踩了梁晏一脚。
在一起工作时间久了,有同事发现他们两个的不对头,问陈恋歌:“梁医生为什么总和你过不去啊?”
陈恋歌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有病。”
同事不认可地摇头道:“我倒觉得你和他暗暗较劲儿,还不如把他收入麾下。他做了你的男朋友,不就对你百依百顺了吗?”
对这个荒唐提议,陈恋歌一开始是嗤之以鼻的,找他这么恶劣的家伙做男友,她是有多瞎?可梁晏越来越过分的刁难渐渐让她有些动摇了。她想如果能把梁晏追到手,等他动了情,再一脚把他踹开,这么做岂不是比她在工作上赢梁晏一百次还泄恨?过去的屈辱也都能一次性报复回来了。
怒火烧昏了头,她也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才会选择这么做。
意外的是,性格恶劣的梁晏居然特别好追,送他几件她自己做的东西,时不时对她嘘寒问暖,他竟然就答应了。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分手这件事儿,迟迟没有动静。因为陈恋歌发现,她已经对梁晏生产生了感情,对他的种种好,都是真心的。她越来越不讨厌他,越来越多地觉得他好,觉得他开心时笑起来的模样特别好看,有他在的地方,阳光始终明媚。
陈恋歌心里痛苦又甜蜜,用了无数个夜晚才想通了一件事:既然不想和他分开了,那就尽力爱一场吧,反正人生还很长……
7
陈恋歌醒过来以后,让梁晏把车开到山脚下,两个人处理了车,就慢慢向山上走。
隐约看见一座建筑物的影子后,陈恋歌指着古老的屋顶问梁晏:“你还记得这座庄园吗?去年医院举办春游的时候,咱们在这里借住了一晚。”
“记得,庄园的主人是个银行家,他要走南闯北经营生意,就把庄园留给了他的儿子,后来他儿子长大离开了,这里就空了下来。”
“是啊,借住的那晚我还说我喜欢这里,如果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少活几年也值得。可我到底还是没那么幸运能拥有这座庄园,所以我把它租了下来,虽然租金很贵,而且离租约合同到期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但是也够了……”说完,陈恋歌无所谓地笑笑,好像刚刚说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
梁晏的心一阵抽痛,他见陈恋歌忙忙碌碌地收拾着生活用品,颇有在这里度过余生的意思,就痛恨自己特别没用,没能照顾好她。当初那个被病毒感染的病人,他应该接手过来的,还有她的药,他应该拼死留下来,管他什么身份担当,什么亲情道义……
他后悔,无比后悔!
清醒的时候,陈恋歌就在庄园的花园里散步,可身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她走不了多远,而且能走的距离一天比一天短。前几天,她还能走到蔷薇花墙下,看花朵打苞绽放,现在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花园中央的喷泉。
喷泉水清澈凉爽,池底的鹅卵石圆润可爱。陈恋歌坐在池边,发现水底有一颗奇怪的蓝色石头,捞上来一看,竟然是枚蓝宝石胸针。她觉得奇怪,大声喊梁晏过来。
梁晏毫无意外也地感染了“TK-9”,已经出现了高烧疼痛的症状,不过相比陈恋歌,他还是好很多。
听见陈恋歌的声音,他立刻拔掉胳膊上的止痛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却见陈恋歌把蓝宝石举在阳光下,问他:“我记得这是你送给我的胸针,分手之前我记得自己把胸针送人了啊!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看到她脸色正常,不是因为病发才叫他过来的,梁晏松了口气,说:“你的粗心大意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没看出来吗,这枚胸针上面的钻石比之前那枚多了两克拉。”
陈恋歌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蓝宝石是真的?上一次你送的也是真的?”
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梁晏送她这件唯一的礼物时,那种别扭又傲慢的态度。
他从衣兜里随便掏出来一枚胸针,然后往陈恋歌的手里胡乱一塞,别过头说:“我在我家抽屉里找到的,这么土气又难看的东西,送你最合适了。”
他说这东西不值钱,陈恋歌就信了,反正她辨认不出珠宝的真假。后来爱占便宜的闺蜜向她讨要这枚胸针,虽然知道这么做对梁晏没法交代,可她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两人分手前最后一次吵架,梁晏怒火冲冲地指责她是烂好人,什么人求她她都答应,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能“无私”地送人。
陈恋歌也生气了,既然他看不惯自己的性格,那她也没必要继续忍受他的刻薄,于是两人分手了。
回忆到这里,梁晏忍不住惋惜地说:“之前送你的是我祖母留下的古董,而这枚只是现代复制品,是我按照原样做好就想再送给你的,只是我们后来分手了,我心情不好,回庄园住之后,顺手就把它扔在了这里。”
由他不经意的一句话,陈恋歌捕捉到了很多东西,过去零星的线索像串珠一样串了起来。她急切地问:“你和这所房子的主人、和那个强行买走血清的富商、和B市那家银行都是什么关系?”
沉默了几分钟,梁晏苦笑道:“我不需要一个冷漠却又富甲一方的父亲,所以我从没把银行家儿子的身份顶在头上。可是我不能对他的安危袖手旁观……”
梁晏的父亲就是这座庄园的主人,也是那家险些被陈恋歌抢劫的银行的行长。
梁晏承认自己把陈恋歌的血清不按规定直接卖给了富商,可那富商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他父亲也在一次意外中感染了“TK-9”。
当梁父提出要购买最后一支血清的时候,梁晏也激烈地反对过,那可是陈恋歌最后的希望。她何其无辜,为了抢救病人感染了病毒,才二十多岁凭什么要人家把生的希望交出来呢?
然后梁晏的反对并没有什么用,特立独行的梁父不希望儿子一再忤逆他,两人闹得险些断绝父子关系。
梁晏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再聘请科研团队,按照原血清的研制方法重新制作一支,在第二支制作出來之前,他请父亲保证不会动这最后的血清。只不过研制需要时间,到底多久,谁也不好说……
陈恋歌听完了事情的真相,悲苦得说不出话来,她将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行动计划撕成碎片,纸片飞扬落下。她看着梁晏说:“现在这些计划不需要了。本来我以为自己的行动挺周密的,没想到你给了我更好的出路。”
只要她说话,梁晏总会将视线停在她身上,认认真真地听她说每个字。
他为什么这么好啊?陈恋歌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梁晏的脸,说:“没能和你一起白头到老,是我最不甘心的事。我不但没有带给你幸福,还害得你也被感染,我这辈子真是失败啊!”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不过你有一个富有的父亲,他一定不会对你袖手旁观吧。”
“无论生死,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的,你信我!”梁晏解释得有点儿着急,胸腔起伏的样子很撩人。陈恋歌埋下头,苦涩地说:“我那么爱你,却不喜欢那段和你相恋的日子,我们注定没办法在一起啊。”
8
“从没有人像她对我这么好。”
和陈恋歌在一起之后,梁晏总在心里感叹这句话。其实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总听别人提起陈恋歌。很多人都说她好欺负,脾气好得几乎有点儿傻了,所以故意刁难她,她看不明白,还傻乎乎地笑。
他见到陈恋歌本人,是在大二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同一个老师的课。
梁晏这才真正见识到她的“特别”,她会默默替同学值日,会把做完实验的小白鼠尸体悄悄安葬,还有很多他忍都不想忍的委屈,她都能承受下来。
她的笑容特别甜,嘴角弯起的弧度让人看着心里暖暖的。可梁晏一天比一天不满足,竟然恶趣味地想看看她生气时的样子,并且只对他一个人生气,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心痒难耐。
后来工作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了,开始接近他,对他好,那些好都是他从小到大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的“追求”。
在一起后,梁晏才发现自己还是失败的,他没法儿改变她。在陈恋歌心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占据的位置始终比他大。她搞不明白什么人该真诚相待,什么人该远远避开,只是一味地对别人好。他一次次对她发脾气,气她不懂得在这个自私的世界里保护自己,只知道默默吃亏。
可无论他做了多少努力,她就是不懂他的良苦用心,只认为他们两个不该相爱。其实如果他不爱她,又何必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回想了这么多,梁晏心里有许多充满歉意的话想对她说。现在陈恋歌的身体几乎是油尽灯枯,虽然他一直在打电话催促父亲,快一点儿把血清研制出来,时间不等人,父亲却冷冷地说,生死各有天命,他正在努力。
让他没想到的是,先道歉的人是陈恋歌。病毒夺去了她几乎所有的力气,她只能躺在床上,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尖尖的下巴看着就让人心疼,唯独在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光特别明亮:“我最后和你吵架说分手只是气话,我也不是真的要挟持你做人质,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你陪我。”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陪着你胡闹,我想让你不再压抑自己,狠狠发泄一次怨气,而且看到你兴冲冲筹备所谓的复仇计划的模样,就觉得你还是从前那个健健康康的陈恋歌,不会轻易从这个世界离开。”梁晏双手捂着脸,不让陈恋歌看见他从心里涌出的悲伤。他怕自己和她对视一眼,就会把最脆弱的一面暴露。
还算幸运的是,绝望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梁父的秘书晚些时候到达庄园,带来了期盼已久的复制血清,并告诉梁晏,他父親已经注射了,病毒退去,目前在逐渐康复。
梁晏感染病毒的事并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得知他情况的父亲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血清注射到他体内而不是陈恋歌,那样她就真的没救了……
而且要复制出第三支血清,必须以第二支为参照,陈恋歌的身体等不了那么久,必须尽快注射!
爱一个人到极致,就想让她健康地活下去,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隐瞒的结果是梁晏会死去,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梁晏把血清复制成功的消息告诉了陈恋歌,一阵欣喜过后,两个人都刻意不再提起这件事儿,因为血清只有一支,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人注射后,另一个人的结果会是什么……
这种甜蜜的谦让使得两个人的身体都在极速衰弱。
夜里,梁晏辗转难眠,他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去劝一劝陈恋歌,告诉她,他父亲从国外高价买下了另一支血清,不日就能运到,或者告诉她,当初父亲有先见之明复制了两支……总之先把她治好。
楼下传来一声碎响,梁晏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是从储藏血清的房间发出来的,他来不及穿鞋,急忙冲了下去,开门的那一刹,就见陈恋歌苍白着脸站在里面。
她只穿了一条白色的睡裙,轻薄的布料包着瘦削的身体,领口垂得特别低,只瞥一眼就能看到大片肌肤。
看到梁晏时,她就哭了,颤抖着说:“我……我把唯一的血清打碎了。”
梁晏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可他心里没有半点儿怨她的情绪。他握住她颤抖的肩膀,狠狠地将她揽进怀里。过了很久,只听怀里的人忽然轻飘飘地说:“虽然没能一起白头到老,但生同衾死同穴也是种幸福啊!”
“好,那就一起吧!”
也不知陈恋歌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后疯狂地吻他。额头、眼睛、耳朵、嘴巴……最后在他的锁骨处停住了。她喘着游丝一般的气息感叹:“真后悔过去没有多占一占你的便宜,现在病入膏肓,想占也没力气了。”
“剩下的我来。”梁晏红着眼,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又怕伤到她,便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灼热的手顺着她的腰线向下,肌肤白里透粉在他掌下微微颤抖着,而他还在不知足地抚摸着。
手臂上突然传来的刺痛让他顿住。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淡紫色的血清通过针管随着陈恋歌手指用力,缓缓流入了他的静脉。
梁晏慌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看着已经空了的针管掉在地上,心仿佛也随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陈恋歌的气息很微弱,咽了两口口水才说出话来:“其实白头到老也就那么回事儿。我昨晚还梦见我们结婚了,还在这个庄园里举行了婚礼。”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不舍地一遍遍摩挲着,她还真诚安慰他说:“这病毒也不是一无是处,心里特别期望的事儿,都可以用它带来的幻觉实现。我想我可以再多做几次梦,也许能梦到我们有了孩子,孩子长大成人,然后我们慢慢老去……”
9
陈恋歌去世后,梁晏被接回了医院。
奇怪的是,他虽然注射了病毒抑制血清,身体却依旧没有好转,疼痛越演越烈。医院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最后宣布结果的时候,那个大夫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说,当初梁父复制出的血清并不存在抑制病毒的成分,很可能是假的。
得到这个结果,梁晏竟然笑了,笑容释然,好像死亡只是一种解脱。而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父亲陌生的声音,他隐约听见父亲在哭诉,说他对不起自己,他不该这么自私无情,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人需要血清,就偷减了材料,没想到最后害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