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也该到既讲利益也讲情怀的时候了
说及本期主题“飞行向钱看”,不由得想起前几天的一个案例。2017年3 月 30 日,美国亚马逊公司CEO贝佐斯创办的“蓝色起源”(Blue Origin)公司荣获2016年“罗伯特·科利尔奖”——该公司研发的“新谢泼德”(New Shepard)火箭负责把乘客发射到亚轨道空间,而且火箭本身是可以回收的,已经成功进行了5次试验。
提起可回收火箭,媒体上露脸多的是业内另一家——埃隆·马斯克的Space X公司及其大明星“猎鹰”9号火箭。3月31日,也就是科利尔大奖颁布的第二天,“猎鹰”9号火箭把一颗卢森堡的商业卫星送入太空轨道,人类第一次用可回收火箭成功发射了卫星。而在不久的将来,一批批太空游客很可能就会乘坐“新谢泼德”火箭开启近地轨道之旅。“你咋不上天呢?”这句话以后也许不能随便乱说了,没准儿谁就真的上去了。
第一届科利尔奖得主柯蒂斯,酷爱摩托车。他这辆摩托车有点特别,配了V形8缸发动机。
或许那时有心的历史学者不会忘记,科利尔奖是如何激励着人类在航空航天领域你追我赶,做出一次又一次创新。
罗伯特·科利尔
鼓励创新,没错,这是美欧所有类似大奖的核心目的。还是以“罗伯特·科利尔奖”为例,该大奖原为“美国航空俱乐部奖”,于1911年设立,每年颁发一次,用以奖励上全美一年在航空航天领域取得显著成就的机构或项目。同年,格伦·柯蒂斯以其水上飞机入围,成为第一个领取科利尔奖的航空大咖,实际上“美国航空俱乐部”第一本飞行员驾照就是发给他的,也在这一年。
1934年,天厨味精厂创办人吴蕴初捐赠航空署的“天厨”号K-47驱逐机。1932年初日本入侵上海,激发中国民间航空救国热潮,上海滩名流如杜月笙、王晓籁、吴蕴初等纷纷解囊资助。
罗伯特·科利尔本人是《科利尔周刊》的出版人,美国航空运动界的先驱之一,曾任“美国航空俱乐部”的总裁。“美国航空俱乐部”是美国第一家航空俱乐部,创立于1905年夏天,也就是莱特兄弟发明飞机后不到两年。1923年“美国航空俱乐部”变成美国全国航空协会,所以此后的大奖归由美国全国航空协会颁发。
题外一句,美国全国航空协会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美国全国航空协会是国际航联(FAI)的创始人之一,在国际航联代行美国权益。虽然它带了一个“国字头”,业务也与美国政府交集很多,但性质上却不是联邦政府机构,与美国联邦航空局(FAA)、航空航天局(NASA)这样的政府单位有本质不同。
根据美国国内税法有关定义,美国全国航空协会是一个非营利组织,不用交所得税而已,不能從政府里拿预算,与我们管理有关事务的交通部民用航空局、国家体育总局不一样。起自民间的“行会”,持续激励着美国航空航天的持续创新,说其创造业内标杆,恐怕不过分。人类靠着简陋的飞机离开地面初步克服地心引力,到如今准备太空旅游,都是美国人干的。美国成为世界航空航天顶尖强国,其来有自,此为一斑。
其实不光是科利尔奖,美欧民间发起的航空航天奖项不胜枚举。美国“国家航空竞技赛”是大出版商拉尔夫·普利策在1920年发起的,也被称为“航空普利策奖”。那个同名新闻界大奖的发起人,就是拉尔夫的爸爸约瑟夫·普利策。专门针对水上飞机的“施耐德”大奖,1912年由法国银行家雅克·施耐德发起,他不仅是一位飞机发烧友,还会飞热气球……
铺垫这么长,是为了说后边的事。
一国科技的繁荣,官方发力支持尤为重要,但从来不单是官方的事。尤其航空航天产业,往往凝聚着这个国家最聪明的大脑、最先进的科技以及最能探索的精神,所涉及的人类知识与经验,其深其广,都远非一般产业可比。航空航天产业要想做大做强,需要强大的民间支撑和民众基础。如果民间缺乏响应,仅仅靠政府政策单向强推,充其量可以做出规模,但很难确保质量和效率。这样做的前提还得是经济表现持续强劲,政府有钱做事。一旦经济不好财政没钱,政府有可能就顾不上了。一百年来,美欧各国政府更迭频繁,又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但创新血脉始终不断。21世纪的科技强国,仍是20世纪之初那几个航空发轫的国家,为什么?有民间顶着。
问题来了。一百多年都过了,中国自我革命,立志复兴,如今已经成为位列美国之后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如今,我们的民间力量有可能推出一个自己的空天竞技大奖吗?美欧民间做了小一百年的事,中国人还赶得上趟吗?
百年规矩
日前,福布斯中文网公布了2017华人富豪榜,486位上榜富豪净资产总额达13 425亿美元。钱,似乎已经不再是中国人考虑的问题。如今中国人满世界投资,不缺钱。
大环境是靠“小气候”推进的,是靠众多“个体”事件激发出来的。把众多“小气候”、“个体”事件的经验教训加以总结、固化,予以制度保障,予以人性的余度,就会形成百年通行的规矩。做成一件事的概率有可能是随机的,但持续多年做一件事,而且力保做成,就形成了必然因素,简单地说就是靠规矩,靠守规矩的大环境。
世纪之初,华侨冯如1909年9月在美国奥克兰市成功试飞了自制的飞机,成为中国自制飞机并试飞成功的第一人,一个世纪之后,人们尊称其为“中国航空之父”。世界范围内,飞行梦想普遍出自民间工匠之手,莱特兄弟经营自行车修理铺,柯蒂斯喜欢摆弄摩托车。而根据冯如墓志铭记载 “十二岁时游于美,习机器,学于纽约工厂十年”,试制飞机之时,冯如已经是一个被工业文明熏陶多年的有志青年。
工业文明讲求精准、严谨、专业,辅以对未知领域的开拓进取精神,不仅培育了航空航天产业的萌芽,也和20世纪之初民间自发推出的各类相关大奖有着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工业文明深入人心,使得飞行、探索本身也成为那个年代美欧主流社会的新时尚。
相对而言,工业文明在中国落地则经历了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鸦片战争,可以归结为西方以工业文明战胜了东方。在尝遍苦果之后,中国依次走向自强、变法、革命,从被动学习到主动学习,并逐渐从技术层面深入到制度层面。
近代中国民间已经对飞机、飞行等工业文明新兴事物做出了极为主动的回应,冯如只是其中的一个突出例证,在美国造飞机之前他曾说:“是岂足以救国者,吾闻军用利器,莫飞机若,誓必身为之倡,成一绝艺以归飨祖国,苟无成,毋宁死!”这种民间的回应,带有悲壮的救国使命感,令后人无限崇敬。也正是在这种使命感的感召下,中国早期的飞行表演风起云涌。秦国镛、厉汝燕、谭根、潘世忠等飞行大家的名字屢屡出现在民国初年的报端。
新中国按照苏联模式建立了自己完整的航空工业,实现了快速的工业化,但也埋下了军民分立的弊端。图为歼6总装厂。
20世纪的前20年,欧美各种飞机纷纷上天试飞,中国人也基本与之同步,观念并不落后。1928年,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南京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随即做出系统性航空规划。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乃至次年上海一·二八事变,日本武力侵华,最终以空中手段辅助实施。这再次激起了中国民间发展航空事业的热潮。1936年7月,中国飞行社在上海龙华机场举办了首期民间学员开学典礼。此间,中国民间以极高的热情参与献机运动,充实国家空军的装备。像杜月笙这样的大亨更是多次参与,并向环飞全国的孙桐岗捐赠飞机,纵为黑社会,也有救国大担当。
然而,民国时局动荡。国家内部山头林立,临时的统一蕴含着随时的分裂;国家外部强敌环伺,脆弱的和平潜伏着即将的战争。正像清末制造“气艇”(飞艇)的谢缵泰所说,中国工艺不振,在于“始之无教育,继之无辅助,终之无保护”,“其咎实国家与社会共尸之”。想完成如此艰巨的系统性工程,需要民间与政府的良性互动,没有一个真正统一、独立的国家是绝对做不到的。
中国民间并不缺乏对飞行、对先进技术的敏感,与航空发生关联的人士也绝对不是由一群有钱“土老帽”组成的混沌团体。航空事业刚刚在这片农业文明浸染的大地上萌芽,又到处是变乱的威胁,航空竞技大奖实难立足。时不成兮奈若何!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丢掉民心迅速垮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统一中国大陆地区。中国航空长足发展获得基本条件。那些航空救国的梦想终于有了扎根固本的机会。特别是在苏联的援助下,古老的中国首次建立了系统完整的航空航天工业,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上成系统、有计划地向工业文明迈进。
但历史的发展往往也具有两面性,新中国的工业化出于多种原因选择了苏联式道路,军民分离,军重于民。苏联道路在意识形态上一度被奉为“唯一正确”。这就出现了另一种现象——政府主导的航空航天产业(主要是军事用途)获得了长足发展,而对应的民间部分则发展缓慢甚至停滞。体制内很难从民间获得足够的人力资源,民间很难从体制内获得足够的技术支持,“瘸腿”现象愈演愈烈。
这方面,新中国滑翔事业的坎坷经历是一个经典的例证。在上世纪50年代,滑翔被纳于军委军事体育名目之下,民间滑翔机飞行员经过培训,可以为军方提供后备力量,初期成效显著。但是这种局面随着文革动乱的到来戛然而止,改革开放后虽历经短暂恢复,却又因政府缺钱、资金投入力度太低而濒临消亡。靠体制大包大揽,就能行得万年船吗?未必。新中国建国初期,我们经济发展水平低,国困民穷,相关基础薄弱,政府确实需要亲自抓亲自管。但是没有民间基础,若再缺乏体制内的持续投入,类似的事根本做不下去。回过头,还得靠民间参与。
大量的国外经验告诉我们,类似的航空运动,民间自己可以做得很好,管得很好。欧洲、澳洲,包括北美,滑翔高手云集,几乎都是民间私人俱乐部飞出来的。那些在历次国际滑翔大赛上拿名次的选手,有几个是“吃皇粮”的?参军之前就已经是飞行高手的平民百姓一抓一大把,部队后备飞行员有的是。2017年初,几位中国民间选手参加了在澳大利亚举办的第34届世界滑翔锦标赛,接上了中国滑翔事业的血脉,他们都不是靠体制培养出来的。
计划经济时代,“民间”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消失了,代之以一个个“单位”。一个个聪明的大脑被装进了由大小单位构成的方格中。特别是航空航天产业,技术高端,大部分涉及保密,方格就尤为固化。一切行为,都在方格里进行,产生大量内耗、人事斗争。民间很弱,体制不开,两者的优势不能互补。此时指望民间推出类似美欧的各种航空航天类大奖,通过做强基础来反哺体制内的这些方格,好比缘木求鱼。
不可否认,如今众多国企、院所、学校等单位有自己的创新激励措施,国家也有科技创新奖,一颗颗体制内的优秀大脑对航空航天产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这些奖项发给谁,不发给谁,同一团队成员内部如何分配荣誉和利益,非常微妙,成为一个个专业小圈子里热烈讨论的大事。激励创新的目标,反而成了次要话题,对于圈外绝大多数公众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
飞行,开启了人类勇敢探索未知的百年。历史因素导致来自我国民间的创新激励行为出现断档、缺失,受客观环境的制约,还没有出现一个可以持续下来的规矩,也就没有形成大环境。而美欧民间利用这些规矩,激励创新,始终把创新的所有要素吸纳在一起,有关国家至今还在占据着相应产业链的最高端。那些领取相应大奖奖杯和奖金的航空大师,从法尔曼、布莱里奥,到霍克、林德伯格,哪个不是开创一个时代的先驱人物?再以科利尔奖为例,获奖者中包括格伦·柯蒂斯(1911年,水上飞机)、凯利·约翰逊(1963年,SR-71高空侦察机)、伯特·鲁坦(2004年,太空船一号)、“猛禽”团队(2006年,F-22隐身战斗机)……看看他们的成果就知道,体制和民间可曾截然对立、水火不容?
20世纪初美欧工业文明繁殖出的民间资本总量或许与今日中国的房地产商、煤矿主们无法相比。但是工业文明催生了一个个科利尔、普利策和施耐德大奖,催生了航空航天新业态。而百年之后,我们这片土地上还在追捧“红顶商人”胡雪岩,还在钻营更为强大的政商资源,大部分产业还需要换代升级,房地产、金融投机、过度管控抬升的成本蚕食产业利润,大量缺乏熟练的产业工人……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经济总量已经膨胀了起来,但从决策者到民间还普遍对何为工业文明缺乏深入认知,创新驱动力还不够强。工业文明是人类进步的阶段成果,如果沦落到管理者仅用GDP来解释,民间仅用钱多少来解释,就陷入了大误区。
既然没有百年不变的规矩,出现短期行为也就不难理解。这时候,以上帝的视角指责具体哪家民营资本格局不够,指责他们为什么没有慷慨推进公益事业,为什么不自掏腰包设个创新大奖,非常不合情理。这种“吃大户”式的粗暴人治、“均贫富”式的幼稚无知,并不为社会财富总量的增加做贡献,对鼓励创新没有正面意义。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民间再度恢复了活力。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在于逐渐恢复常识,逐渐尊重规矩。当多种所有制经济并存成为一种获得国家法律背书的常态时,民间资本也就获得了应有的身份,只要合法,就不用瞻前顾后。市场越是开放,利益越是透明,规矩越是清楚,就越可能产生真正的投资者和企业管理者,全社会对创新激励的投入就越可能由自发变成自觉。而最终形成这种局面,有赖于深入改革,有赖于建设一个真正的法治社会——开放有序,尊重知识,倡导竞争,充满生机。
恰逢其时
科技创新是提高社会生产力和综合国力的战略支撑,是我们国家发展全局的核心,需要立足全局、面向全球、聚焦关键、带动整体。创新驱动,国运所系。
军民融合,必然要求民企深度参与。当激励创新成为政府与民间的共识,该来的才终究会来。图为2016年珠海航展上民营企业推出的无人机。
不久前《国家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纲要》出台。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已经具备庞大的市场规模、完备的产业体系、多样化的消费需求。互联网时代的来临,则促进产业模式发生了巨变,产生了中国奇迹,这方面的巨大成就主要是由民间资本推进而成的。
过去我们面对美欧先进科技的时候,往往是跟踪式发展。而现在航空航天产业这样的高科技领域,则需要在保持跟踪的同时,在一些重点方向上实现突破。国家也一直在强调创新的双轮驱动——科技创新,以及体制机制创新,并把军民融合发展作为重要举措之一。
不久前,笔者赴山东一家民营油田管道企业参观,他们的产品大多采用碳纤维、玻璃钢等轻质新材料。管理团队人数不多,硬是把原本几百万人民币的产值做到了二十多个亿,产品远销美国、沙特,相应产品和服务也已经延伸到航天领域。
民营企业是靠实打实的利润养活自己的,这使得他们对市场非常敏感,反应速度非常快。同样在航天领域,国内已经有年轻的民间创业者投身商业火箭发射任务。更不用说在无人机领域领域,民间资本正在把原本封闭的市场撬开,掀起风暴。
改革的本质,实际上是利益的再分配,是利益的再调整,最终目的是全局性的效率优化、全局性的分配公平。因此,真正的改革勢必要动某些利益群体把持多年的“蛋糕”,出现各种阻力也可预料。但国家高层已经指出,要以机制和政策制度改革为抓手,坚决拆壁垒、破坚冰、去门槛,破除制度藩篱和利益羁绊,构建系统完备的科技军民融合政策制度体系。
军民融合,民间必然参与,有关市场、有关资源要真正对民间开放。
只要民间自觉推进创新,自觉激励创新,何尝不会有中国的各类航空航天大奖?
那才真的到了既讲利益又讲情怀的好时候!
责任编辑:邢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