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离家七年后我回到台湾,一切如常,仿佛我从未远离。妈妈有时会来我住的地方,帮我烧开水。对于长大的儿子,这是她少数还能做的事。妈妈烧水时,习惯把水壶里剩的一点点水倒在一个杯子里,再把壶装满生水去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倒在杯子里?”她说:“因为烧开的水很烫,几小时之后才能喝。那几个小时你可以先喝前一壶的冷水。”
那时我终于了解:家,不是在一个特定的地址。任何地方,当家人对你表现出细心、体贴、没必要的担心,和无心的贬抑时,那就是家。
清明节那天,当我们要离开爸爸的墓地时,妈妈打开手上红色包裹,里面竟然是稀疏的泥土。她走到棺木上方的草地,一撮一撮,把包裹里的泥土撒在草地上:“我回老家去了,带回来一些家乡的土,撒在这儿,你就等于回家一样了。”
我走上前去,拍着妈妈的肩。
她说:“这些土撒在这里,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原本以为闷在包裹里那么久,土一定变黑了。没想到老家的土和这里的土,其实都一样。”
那些土离开妈妈的手,落在地上、飘在风中,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那一刻,我,曾经住过那么多地方的我,没有人再提醒熬夜对身体不好的我,在热水太烫时总有一杯冷水可喝的我,终于回家。
王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