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晓燕
与地毯牵绊的往事
□ 薛晓燕
写下标题的一瞬,被密不透风的网捕捉,有点混乱,甚至紧张。外婆的地毯,奶奶的地毯,我的地毯,一起在眼前闪现,并且似乎在旋转。
极熟悉的东西,竟会觉得无从叙述,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地毯,对于稍微上点年纪的神木人来说,脑海中总会保有许多记忆。
在我的童年期,知悉的被冠之以“厂”这个名头的阔大院子,唯有地毯厂。我家的巷口出来就是北关小学的后墙,抬眼处即见大仙庙尖尖的穹顶。往南走,越过大仙庙,约三五十米,即可见“神木县国营地毯厂”巨型的招牌,白底黑字,长型木质。熟悉的地方没风景,对于地毯厂,我只记得大门口有卖粉皮的小摊子,每次路过,只馋那天蓝色木架上,芝麻面和陈醋汤浇在凉丝丝绿豆粉皮上的味道。
地毯厂虽谓之为厂,却并非用机器生产地毯。享誉久远的神木地毯,全是由众多的神木女子,用自己的双手,老老实实将艳丽缤纷的羊毛线,与洁白结实的经线经过互相缠绕、编织、剪接,一根一根繁琐联结,一点一滴精心配色,再一遍一遍不惜力气地用特制的铁爪子,一行一行反复使劲捶打做出来的。亲友及邻居多有织毯的女子,她们有青春姣好的面庞,然而她们的手是没法看的,那是一双各个指头都缠满白胶布的手,一双布满皴裂的血口子的手,一双粗糙枯干不忍卒看的手。就是这些女子卑微的带着伤痕的双手,在八十年代把神木地毯织出国门,行销海外。织进神木千家万户的炕头,带给每一个平凡主妇一份平淡生活的奢侈慰藉。更是多少新嫁娘来自娘家的温柔富贵陪嫁。
最早的地毯记忆,来自外婆的热炕头。外婆家虽居于近郊乡村,配置却并不全是简朴,很有些珍稀的玩意。当然这是我长大后得出的结论。外婆的炕上有一条由细碎的蓝黑花色相间而制成的手工羊毛毯,一条黑白毛色的狗皮褥子。地毯是外婆的,狗皮褥子是外公的。往上一躺,各有独特味道钻入鼻孔,羊毛和狗皮的味道截然不同,然而那浓烈的动物气息并不讨厌,只觉得温暖又奢侈!狗皮褥子是簇新的,长长的毛,很柔软的手感,用嘴轻轻吹一口热气,狗毛会微微地摇摆。炕的另一边铺着羊毛地毯,质地略硬,夏天躺上去略略有扎人的感觉。睡在这块地毯上,听缠足的外婆哼唱着:噢噢蛋蛋睡觉觉,老虎戴上皮帽帽,沙梁上下来个老道道,老道道反穿皮袄袄。在这样单调温馨的曲调中,再顽劣的孩子也会很快安眠梦中。由于年限太久,地毯上的毛已经磨得光秃秃的,只剩薄薄的一层,令人不时猜想,这地毯的年岁到底有多大。然而就这薄薄的一层,你也不必担心它会被磨出窟窿,一块神木手工地毯的寿命,长到以我们的寿命根本见不到它被彻底磨烂的时刻。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样的炕头跳上跳下,呼啸着来去往返中度过的。对于地毯的热烈情感,大概从那时候就悄然萌芽。
奶奶的地毯简直是她的最亲密朋友。我的奶奶是一位为人和善的小脚女人,不识字,多病体弱,一生的步履就是围着一个男人,几个孩子打转,从未结交过一半个朋友,更不要说什么远方了。长年与她形影不离的,就是铺满整张大炕的两块特制红地毯。奶奶给我留下的最深刻记忆,就是满炕的红地毯上,端坐着的一个瘦弱柔软的令人不得不牵挂的身躯。
奶奶的洋红色地毯算是高标准配置,图案漂亮,织工细腻,花色喜气,搭配和谐。整整一面炕,未长一分,不短一寸。一切都很适宜,角落里的铺盖叠得四四方方,认真地盖上一块有老虎图案的单子,整面炕洋溢着精心打造出的温暖富足气息。靠近炕楞西侧的毯边边下面压着一些碎毛票,让我去大门外打豆腐时,奶奶会更加佝偻起本就佝偻的脊背,缓缓地弯下腰,瘦弱的手小心翼翼撩起她的地毯,抽几张毛票给我。毯边边下面还固定放着一把通体乌黑的木梳,尽管只是日复一日坐在炕上,奶奶还是会不时拿出她的梳子,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了又梳。每次梳完,总要从梳子上扯下一些花白的头发。奶奶会柔弱地叹一口气,把那些头发很认真缠绕成一个紧致的小团团,悄悄放到灶火里烧掉。
我的地毯,拥有稀缺的花型。然而这独特的珍贵里,却充满着凄凉。神木人的家里,几乎家家有地毯,但和我一样的地毯,却未见过第二家有。每次坐在我的地毯上,注视着温暖明亮的黄色,触摸着有圆满含义的熊猫盼盼的图案,心里就会无端涌起刺痛。
我的地毯是亚运会特供产品。当父亲喜滋滋拿回地毯时,我立刻爱上了这明黄如太阳光芒的地毯,那是只要看一眼都觉得无比温暖的一种颜色啊。毯的四角各有一个憨态可掬的熊猫宝宝,被四只熊猫包围的地毯中间,是一只熊猫抱着另外一只熊猫。那一年,我的家还是完整的。我当即强悍宣布,这地毯归我所有。父母都说好的,给你做陪嫁。
流离的命运,却并未等到我慢慢长大到婚嫁之年,就过早地将这对地毯,连同一个失散的家,强行判给我。
1992年,我十八岁,父母离异。三处房产分别留给哥哥和弟弟。属于我的,就只有这代表着温暖天伦的地毯。冷雨侵袭的秋天,我彻底拥有了它,却只得到秋雨一样绵长的凄冷。
如今,外婆的地毯,已经告别小山村,在省城舅舅的画室里铺着。依旧是薄薄的,小小的,极像外婆的身材。无论外婆故去多少年,外婆的地毯上总是绵延着喜悦和亲切的柔软情愫。
奶奶的地毯,三爸和父亲各得一块。奶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红色的地毯了。我的记忆里,恒久存留着地毯上端坐的奶奶。
我的地毯,完全成了孩子的乐园。这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洒满了嘻嘻哈哈稚气的笑声。岁月的流逝中,那些关于冰冷秋雨的萧瑟场景逐渐模糊。
与地毯牵绊的往事,有乐有苦,有温暖有冰凉。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在苦乐相伴中往复轮回。幸运的是,生活让我清晰地知晓,所有的苦并不可怕,所有的乐都值得珍惜。
[责任编辑:马召平]
薛晓燕,女,1974年生于陕西神木。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万千灯火》《寻常》。曾在《文艺报》《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延河》《阳光》《草原》等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