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 朴
爱国者
□ 黄 朴
1
他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但这一天真的降临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如果知道这注定是要被人们铭记的日子,他起码应该讲究些:比如头发上打点啫喱水,梳一个像样的发型,穿西装打领带,但现在想来,的确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7月12日会载入冠冕堂皇的历史啊。
院子已经被浓重的烟雾填满了,他虽然捂着嘴,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干咳起来。蹲在墙角焚烧树叶的房东应和着咳了几声,青色的烟雾裹着她胖肥的躯体。“今天不上班啊?”房东问着,又往火堆上撒了些树叶。“上呢。”他看着房东臃肿的身子,想这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垃圾。“你啥时候交房费啊?”房东拧过头,把一张胖脸对着他,“你都欠了四个月的房费了,房客要是都像你,我们喝西北风啊!”“我工资发了就交,一直交到年底。”他讨好地捡着地上零散的树叶将它们撒到滚着浓烟的火堆上。“我这个月奖金高,能把四个月的房费都清了。”他看着墙角和树绑在一起的自行车说,“我的车子押在这里,你放心,我跑不了。”“你的破车子能值几个钱?”房东站起身,她的手上已经拿了一把扫帚,“卖破烂都没有人要。”扫帚奋力地扫着车顶上积攒的树叶。妈,富贵扣着皮带靠在厕所门口,拥着他出来的还有一股粪便的臭气,不让你拿笤帚扫,你偏要拿笤帚扫,你看把车漆刮成啥了。笤帚停止了动作,房东的嘴张着,好半天方说,你看叶子都把车盖住了,你看车上都是鸟屎,你看好好的车子锈成了铁疙瘩。不要你管,富贵夺了他妈手中的笤帚说,啰嗦死了,不就是一个破车吗,我早想换了。他好像骂了一句,把笤帚扔到火堆上。噼噼啪啪,不再劳动的笤帚被火簇拥着发出欢快的呻吟。好。他心里叫着,看房东像一截生了蘑菇的木头僵硬地靠在汽车旁。他抢着进了厕所,稀里哗啦地,一周的便秘终于解决了。吓了一跳,他看着那一堆自己身体里的排泄物,妈呀,这么多,有五六斤吧。给你们省省水。他缩回了拉水箱绳子的手,出了厕所,见房东像一只苍老的虫子依着树身渗着褐色液体的大树。一片又一片,树叶不慌不忙不分昼夜地落着,你一抬头,发臭的树叶,爬满虫子的树叶,破烂的树叶,它们纷纷离开大树,在空中茫然地不知东南西北地飘落着。“这树,都快成秃子了。”房东嘴里念叨,看他走到了尼桑旁。“这车买的没几年,富贵就不喜欢了。”房东看他捡起了车窗上一枚布满了虫洞的树叶。“尼桑也不错啊,日系车,省油么。”关于汽车的知识,来自他几个朋友在路上对车的评点。“你说这树为啥今年叶子落得这么厉害,会不会要死啊。这树它都五十多岁了。”房东把树叶在树底下团成了一个堆。“死不了,树叶也新陈代谢么,人老了还长新牙齿呢。”嘴上这么说,他其实希望这棵树早点死了,蚊子多得要吃人,更有许多不知名的鸟,一到晚上就在树上不停地吵扰。“死了好,早死了好。”他突然听见了自己狂躁的声音,他听着自己说的那句话恶狠狠地。“谁死了?”房东手里出现了一个打火机,她努力了许久,打火机都没有打出理想的火焰。“我来吧。”他像一朵火炬奔到了树叶前,点燃的树叶产出浓黑的烟,烟很快就吞没了他。“谁死了?”房东的声音随着烟雾飘来飘去。“不知道,反正死了很多人。”他随口说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说。“咋死的?”房东被死人的消息惊动了,她在烟雾里大咳着。“各种死法都有,有的被锤头打死,有的被人掐死,有的被人踏死的,有的被火烧死。”吓吓这个死老太婆。“报上咋没有报呢,我每天看报呢,报上咋不见报呢?”房东视报纸为权威的信息源,往往扫完院子,她会坐在门墩上认真地看报。“这种坏消息报纸上会登吗?”他咚咚地拍着轿车,地上一颤一颤地,房东不再言语,树叶哔哔哔啵地叫起来,火焰毫不掩饰地发笑着。富贵经过时胳膊肘凛冽地撞了他身子。他晃了晃,身子趴在了车上。干啥去啊你?房东嚷道,下午还要跟迁拆办谈判呢。谈屁啊,不给一百万,看他谁敢拆我的房子?!富贵的身子已走到了门口,他的话语冷冷地象发笑的火焰。你干啥去啊?房东往门口赶了几步,听说这几天不太平,到处都死人。怕个屁,我买车去呀。富贵将骄傲自负的话语扔给他妈后,手里摇曳着一串叮叮作响的钥匙。
被烟雾熏死的虫子不声不响地落下来,在他头上堆起了山包,他并不认识它们,就把它们像肉饼一样摊在尼桑的玻璃上。
2
“最近咋不见你上班啊?”卖菜的王小虎盯着他嘴上叼着的烟问。“休年假呢。”他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菜摊前。王小虎往菜上喷着水,那水喷得欢实啊,西红柿身上悬挂着浑浊的水珠,腐烂的伤口流出了腥红的汁液。他摸了摸西红柿。“要吗?给你算便宜。”王小虎丢了喷水的可乐瓶,他注意到瓶里的水像是一团浑浊的尿液。那该不是他尿的吧?他心里想着,听见王小虎说这天热死人了,早上五点从批发市场发菜,要蹬两个小时的三轮车。
“菜蔫巴巴得像被歹徒强奸了样,水流光了。”王小虎似被他精彩的比喻惊到了,冲他裂开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还有好西红柿呢,夏天多吃西红柿好,补微量元素呢。”王小虎的目光停滞在他手里的西红柿上。“补那么多微量元素干啥,球也不顶。”手里黏糊糊地,莫名其妙的液体在他手心里奔流。“多补补好么,挣不到钱,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王小虎抽着他发的烟,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过滤嘴咬在嘴角,眯着眼,一幅心思重重的模样。“身体好顶球用,没有钱,再好的身体也不顶球用。”王小虎猛吸一口烟,看见他的目光已被两个穿短裙的黏住了,光溜溜的长腿大白萝卜一样,那两人穿着高跟鞋,踩高跷般笃笃地走过这一溜的菜摊。“一冰,漂亮吧?”王小虎手指头戳了戳他屁股,脸上漂满淫邪的笑。“漂亮顶球用,又不是你老婆。”直到看不见了那两个舞动着的屁股,他才拧过头。“她们在西巷的发廊里。”王小虎给一冰传递了他发现的情报。“可惜你做不了小姐”,一冰说,“你要是小姐,起码看在老乡的面上,能给我免费。”“小姐不可能给客人免费。”王小虎似乎见识过真正的小姐,他偏过头,看着巷子口,似乎那里藏着很多叫做小姐的东西。“小姐最大给你打打折,才不会免费呢。这也是这一行的规矩。”一冰就耻笑王小虎,每天和洋芋白菜南瓜西红柿为伍,也有资格谈论小姐了,他哪里见识过真正的小姐啊?“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王小虎吞了一口唾沫。“我能欠你人情,我欠你一个洋芋。”一冰手里的西红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血红的汁水一股一股朝外流。“你真的忘了。”王小虎又往菜上喷着脏水说,“那次我救了你,你说要请我去玩一次小姐的。你说话不算数。”
“你救了我?”一冰都准备走了,他的脚已经离开了王小虎的菜摊。王小虎说,你忘了吧,你好好想想,晚上回来我再告诉你。操。一冰吐了嘴里的烟蒂,连王小虎这个卖菜的也学会讲究了,还吊人胃口呢。我晚上回来也不想听你讲,我这就找那个小姐去啊,你想去么?一冰扔了那个遍体鳞伤的西红柿,抓了一个看着容颜娇美的,噗嗤就咬了一口,汁液猛烈地迸溅。王小虎惊叫着,一个一块钱呢,王小虎追赶着那个被一冰仍在地上奔跑的西红柿,嘴里呜呜啦啦地叫着。
3
面对着空旷的米粮大街,二环北路像一条狂舞的蛇从头顶越过,轰隆隆的车声里,感觉大地似乎被人驱赶着,一抖一抖地。呸。一冰身子矗立在巷子口,墙壁上几个赤红的“拆”字如一团火,蓬勃着似乎要把这绵延的墙点着。瞧瞧身后无人,一冰掏出了口袋里皱巴巴的报纸。招聘版有大量的用工信息,到处都急需人啊,我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送水工,太累了,扛着水桶楼上楼下的,还不把人累死。送快递,骑着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的,永远有送不完的邮件。有时候还要爬几十层楼,不送,不送。保安,才不干保安呢,看门狗么,有啥好当的,谁再当保安谁就是蹲着撒尿的。招聘版被他当做课题都研究十几遍了,中意的岗位他用红笔打了勾。做了几番比较,他还是提不起勇气。就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身后,像一只偷偷摸摸的狗。
“你不卖菜了?”他研究着手上的报纸对那个已经走到了身边的人说。
“今天生意不好。那些买菜的女人好像今天都约好了似的,没有一个来。我都喊出了今天八折,跳楼价,亏本卖,买一送一,还是没人买。”那个人伸长了脖子看一冰手里揉得发皱的报纸。
一冰见不得他跟鸭子一样伸长的脖子,把报纸胡乱叠了,塞进裤袋里说,不要跟着我,我约了人。
谁呀?那人紧跟着他的脚步说,你不是休假么,看招聘干啥,瞧你当保安多舒服么。大厦门口站得跟门神一样,想让谁进就让谁进,想不让谁进就不让谁进。这楼就像是你自己家的。
狗屁。一冰说,要是我家的就好了,我就把我妈接过来,你把你把妈也接过来,一人一层,想咋住就咋住。一个人睡三间房子,一晚上换四张床,上四个厕所。美死了。
不要说一层了。那人语气里露着甜蜜和向往说,要是在那个中央大厦有一间房子也好啊,住在民房里,每天到村口上公厕,排队都要排好长时间呢,大便小便拉进了公厕,还要掏钱,上一次一块,太贵了,我有时候进了公厕都不想出来。咱每天都在做赔本生意么。
你个小气鬼。一冰说,难怪你身上早晚都臭烘烘的,苍蝇围着你团团转。
你不懂。那人并不理睬一冰的嘲讽,厕所也是一所大学呢,我蹲在厕所里也学习呢。厕所门上有各种各样的信息,男女性器官,画得比真的还像真的。有人在上面作诗,有人在上面画画,有人在上面骂人,有人在上面贴广告,我待在里面都不想出来了。
王小虎,你好脏。一冰说。
画的人都不嫌脏,我看看就脏了。王小虎说,刚才那两个女子好看吧,像在校的大学生,其实,就是发廊的小鸡。她们经常在我这里买菜呢。
她们请你去了?一冰看着清冷的米粮大街。今天这条街上的车很少,不知道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请我干啥啊?不过我知道她的名字,我还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呢?王小虎眯着眼,把目光朝头顶的立交桥上看。等了等,并不见一冰询问,他到底沉不住气了说,她经常在我这里买菜,我就少收她的零头,有时也她送几个品相不好的西红柿啊洋芋啊。我一问,她也是柳镇人呢,她叫柳小倩。
傻瓜。一冰显得颇有见识,一个做鸡的,能给你说她的老家和她的名字吗,全都是假的。还小倩呢,消遣吧。
她的口音真的很像呢,方言说的跟我们一模一样。王小虎似乎想小倩了,一冰听见了他咕噜咕噜地吞咽着口水。
口音不会模仿啊?一冰说,连鹦鹉都会说几十种语言呢,何况一个做鸡的。
做鸡咋了?王小虎最听不得一冰贬斥那些小姐了,无非是谋生的手段不同而已,我一个卖菜的,你一个当保安的,哪有资格嘲笑我们柳镇出来的姐妹。王小虎愤愤地说,你我就是没资格,我要是女人,我早做小姐了。
看你长得那个丑样!一冰盯着王小虎的脸,似乎在想小虎做了女人,会是何等的模样。
王小虎被一冰认真的样子惊着了,说,咱们去看看小倩吧,反正你休假呢。说不定你们还能谈个朋友呢。我觉得小倩不错,人长得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手里经常拿着一本书,我几次从发廊门口过,看见她在红红的灯光里看书呢。
你才找小姐做女朋友呢。一冰嘴上反驳着,脚朝巷子里走。
我要是没结婚,我真的愿意找小倩做女朋友。只要小倩能看上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呢。王小虎紧跟在一冰的身后,似乎一冰成了小倩,他在给小倩表白呢。
贱。一冰许久从嘴里吐了一个字。
小倩要是做了你女朋友,你妈肯定高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小倩做过小姐啊。王小虎似乎想给一冰做媒。他太想了。
快到发廊的时候一冰停了脚,他朝王小虎伸出手说,借我两张。
干啥啊?王小虎紧张了,紧张得连说话都颤抖了。你上个月借的二百还没有还呢,你一个做保安的,吃饭公司管,工资比我拿得多,还不停朝我借钱,你啥意思嘛。
我很快就还你,工资一发就还。一冰扯住了王小虎的衣服。
我要进货呢,这几天菜贼贵呢。又不好卖,手头周转都困难了。娃要上补习班,老婆都打电话要了几次钱了,我还一直没给她打呢。王小虎挣脱了一冰的手,快步逃到了墙角。
你怕个屁呀。一冰冲他招着说,今天我请客。
吃啥啊,我可不想吃冒菜了,看见冒菜我就恶心。王小虎像一只狗,犹犹豫豫地朝一冰走来。
你是猪啊,就知道吃?一冰身子往前走着说,今天请你吃个大餐,你这一辈子都没吃过。
请我吃啥?王小虎紧跟着一冰,嘴角都流出了涎水。
请你吃人肉。一冰轻佻地摸了一把王小虎油乎乎的脸。
吃人肉?王小虎嘴里嘀咕着,远远地看到发廊门口发红的灯光了。要不要给小倩买点东西,王小虎说,毕竟第一次去看望老乡么?
做一次多少钱?一冰问。
我又没做过咋知道。王小虎盯着发廊门口流荡的红光说。
装。一冰说。
听说一次一百。王小虎不好意思说了服务的价格。
把钱给我。一冰伸出手,说,今天我请客,让你和小倩圆梦。
不好吧。王小虎扭扭捏捏地说,我结过婚,有老婆,你和小倩好吧,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你老婆了,永远免费。王小虎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几乎流出了泪水。
他把钱递给一冰说,抓紧还我啊,下个月你发了工资就还,我娃在老家还要上补习班呢。
一冰抓过钱说,给你算利息行不行,今天就让小倩给你服务,你不是喜欢小倩么?
这样不好吧。王小虎盯着发廊门口旋转的灯柱说,小倩在幽梦发廊,村口那个灯光最亮的那一家。
一会你就知道好了。一冰冷笑着说。
毛玻璃门开着一条缝,暧昧的光忽闪忽闪地,影影绰绰地看到一条翘起来的腿。
你先进。一冰说。
你先进。我胆小。王小虎的目光钻到了那个虚掩的门缝里。
操。胆小你还敢找小倩啊?一冰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招聘广告。
两人磨磨唧唧地,最终商议一起进,谁都不能拉后腿,又不是去送死,怕啥啊,这种事情么,哪个男人不想啊?
进。王小虎说。
进。一冰叠好了手里的报纸。
等等。一冰低声说。
咋了?王小虎问。
富贵找你干啥啊,他在你摊子跟前站了好一会。
他想买车。叫我给他开回来。答应给我二百块。
他不是会开吗?
他不想开。他说他妈讨厌死了,把他的车子弄得脏兮兮的。
进。王小虎说。
进。一冰摸了摸裤袋里的报纸。
他们同时看到了毛玻璃门里一只向他们打招呼的手。王小虎被查一冰推了一把,他被门里的手接住,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滚到那一团毛茸茸的红光里。
4
你好好玩吧。
一冰的脚步跟狗一样狂奔起来。他掏出裤袋里的招聘报,看着那个被自己琢磨了多次的信息说,五百就五百吧,不就是定金么。应聘不上还退呢?男公关,管吃管住,保底工资不低于五千,这么好的工作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保安,说白了就是看门狗,很多人这样说,一些人虽然嘴巴上不说,但那眼神比看一只狗高贵不了多少。就说那个李秀丽吧。和自已都来自柳镇。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满嘴的方言呢,许多人听不懂,只有他能听得懂。他有时候拿自己蹩脚的普通话给她当翻译。她在一楼的售楼部卖房子。每个人面前一张小圆桌,你往哪里一座,就有人问你喝茶还是喝咖啡。一冰觉得中央大厦里的售楼部极像一个幻境,十五栋楼房的模型摩登风骚地立在沙盘上。游乐场,大型超市,星巴克,幼儿园,五星级名校,健身广场,绿地,业主俱乐部。一万块钱一平米,这哪里是人居住的地方啊。一冰穿着黄色的保安服,腰上别着警棍,头上戴着大盖帽,手里拿着对讲机。这是中央大厦保安的标准配置。再说那个李秀丽吧。一月后她出现的时候,他简直不敢认了。她穿着蓝色的水兵服,嘴唇红艳艳的,胸鼓突突的,臀肥嘟嘟的,地板上映出她袅袅的身影,像一条裸体游泳的鱼。别看了,小心眼珠子掉到地上了。李队长嘴里的烟味扑到了他脸上。没见过女人啊,挺胸抬头。李队长踢了踢他的脚。好看吧?!李队长看着他终于挺直的脊背说,这些女人就像博物馆的珍宝,多看一眼都是犯罪。她们是妖怪啊,我们连看都不敢看。一冰讨好地给李队长发了一支烟。上班不抽烟,影响形象。李队长看着那压瘪的烟盒子说,那里面的女人比精怪的法术还大呢,你不是孙悟空,就不要招惹这些精怪。你不是精怪,就不要老想着长生不老吃人家老唐的肉。队长,你很幽默啊,对《西游记》有这么高深的研究。既然李队长嫌弃自己的烟不好,那肉麻的奉承他大抵是不会拒绝的。果然,李队长很受用,说,你看那个李秀丽,才来几天啊,土鸡就变凤凰了。她一周的业绩敌得过别人几个月。哦,一冰说,她是我同乡,我们两家隔着一座山,她在山那边,我在山这边,要是没有山,我们几乎抬头不见低头见。秀丽房子卖得好,一冰感到自己脸上很有光,似乎自己中了很大的彩头。哟,说的这么亲热,青梅竹马啊。李队长拍了拍一冰泛出油光的脸说,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这里面的售楼小姐,哪一个不是从偏僻的农村出来的。到了大城市,就变成了娇娇、露丝、奈斯、米莉,回到那个偏僻的疙瘩,就都成了石头、臭臭、小芳、老梅,你看她们,似乎她们是这中央公园的女主人。也是,也是。一冰虽然对李队长的判断有所保留,但也不好拂人家的面子,人家毕竟是队长么,人家毕竟上过老山前线么。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那子弹打得跟冰雹一样,噼噼啪啪往你身上扑。老子身上至今还有一颗子弹没取出来呢。取不出来算了,这也是老子的战功么。老子的这勋章谁有啊?现在的军人,有几个上过战场。扯淡!说到腐败,老李痛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几百万,几个亿,妈的,要那么多钱干啥啊。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毙了他。说到了老李的兴头上,老李就没完没了。当兵就不能爱钱,绝对不能爱钱。老李拍拍一冰的肩膀说,我的兵必须爱国,不然我们每天在广场上升国旗干啥啊,就是培养你们的爱国情怀嘛!国旗一升,我就感到自己上了战场,热血沸腾啊!队长,你的冲锋号吹得贼好了。你说说冲锋号的事。一冰又开始吹捧老李。当年我们号兵被打死了,班长就让我吹。我在老家跟着丧事学过吹唢呐。我唢呐吹得在方圆可是出了大名的。我正吹着,一颗子弹打在了号上,又从号上拐了个弯,打进了我的脑壳。如今,我成了无比精确的天气预报员,一下雨,我的头就疼。一冰瞪大眼睛观察老李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似乎要找出那粒子弹的隐身处。对那里面的女人看看是可以的,但也不能多看。老李每次走到一冰跟前都要交代一番,似乎不交代,一冰的眼睛就会喷射精液,会自动强暴售楼部里那几个水一样的女人。不会的。不会的。一冰只好一次次给老李保证。
咱就是爱国么?老李又走到了一冰的跟前,他纠正了一冰的站姿说,要保持形象,形象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太重要了,我们保安虽不是士兵,但也必须以士兵的标准要求自己。咱就是爱国么。小日本怕个啥啊。我要是军人,我就炸了小日本,就几个岛屿嘛,怕个啥?咱们中国人一人撒一泡尿,都能把他淹死。我从来就不用日本人造的东西。它再好,只要跟日字沾了边,我就绝对不用。咱是正儿八经的爱国者。两人破例一起抽起了烟,两人的目光对进出大楼的美女格外认真,常常要多检查几眼,有时不经意间看到了女人身体的敏感处,目光交汇着弹射回来,两人都不由得一笑。男人爱美女是天性么,就跟咱天生是爱国者一样。知道么,小查,老李说,最近中日关系有些紧张啊,小日本妄想强占我钓鱼岛,那是中国固有的领土啊。咱是老兵,一旦国家需要,我一定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啊。即使把命丢在钓鱼岛,我也光荣啊。
一冰隔着玻璃看到李秀丽和一个老板坐在售楼部里的圆桌前,他们面前的咖啡袅袅地飘着香气,区位啊、交通啊、配套啊、物业啊,李秀丽张着嘴,虽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知道这些售楼小姐都会这么说,这一套说辞他听了无数遍,都背过了,圆桌下的大腿白光光地,像从冰柜里取出的两根冒着热气的冰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到桌子底下的两条白腿忽而张开,忽而交叠,而另一条腿已经靠近了那条白玉般的长腿。他贴在那里,贴的紧紧地,似乎那里有着无边的温暖。他在那条冰棍一样的长腿上摩擦,摩擦会起火的,他就看李秀丽,但是作为那条长腿的所有者,李秀丽并不生气,她的嘴一开一合,脸上还带着欢迎的意味呢。
他张嘴想叫的时候,张总拍了拍他的肩膀。售楼小姐反映,有个保安的思想操守很有问题,老是盯着她们的胸部看,她们的胸部无非是多露了些肉而已,有时候盯着人家的臀部,恨不得钻进人家的屁屁里,还经常找了借口,进了售楼部就不想出来,他们又买不起房子,他们来售楼部看啥啊?有时候和客户谈得正欢,他们就提着警棍,在客户身边晃来晃去。穿着这身黄皮,到底有些煞风景,客户的目光就有些散漫了,那个买房的意向就忽然淡漠了许多。张总监督查一冰许久了,他都看不下去了。查一冰盯着李秀丽的目光像流着涎水的狗,你吃啥醋啊?人家李秀丽和大老板再黏糊也是工作啊!人家才来了三个月,就成了售楼部的销售状元了,你看人家,七八十万上百万的房子,就跟卖雪糕卖冰棍一样,哗哗地卖掉了,哗哗地卖掉了。嗯。嗯。张总故意咳了一声,虽然他的嗓子里并没有痰,但是他的嗓子痒痒地。“你不好好看着门口,老是盯着里面看啥呢?”张总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怕那个大客户听见了。一冰啪地敬了一个礼,挺直了身子汇报说:“李队让我们密切注意大堂的动静。好几个售楼小姐的手机被偷了。”“她们的手机比命都金贵,每时每刻都抓在手上,能丢的了么?”张总又咳一了声,这回是真的咳了,似乎嗓子里钻进了一片羽毛,他足足咳了一分钟。“有的客户根本不买房,他们就是来看我们的售楼小姐。有人说我们的售楼小姐打扮得像空姐,有的说是像日本的女优。老板,女优是啥?”张总好容易咳完了,一冰立即表达了自己忧虑。“不管客户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只要他们进了我们的售楼部,哪怕他们真的对房子没有情趣,而仅仅对售楼小姐有兴趣,那么,这个兴趣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懂么?”张总嗓子咳过后,思维都跟着利索了很多,这个头脑僵化得跟石头一样的保安,观察可真是仔细,这个营销手段虽然低级,可是屡试不爽,不然,放那么多美女干啥啊?美女经济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但是查一冰理解不了老板的高级意图,他又看见那个客户的手伸到桌子底下,那只手趴在李秀丽冰糕一样的大腿上。李秀丽并不觉得,如纯情的小学生,大眼睛盯着客户,红艳艳的嘴唇粉嘟嘟地笑着。一冰叫道,张总,您看,那个男人摸李秀丽的大腿呢,都摸了好长时间了。他又指着另一边说,张总,你看,那个客户,抓着我们售楼小姐的手就是不放,都抓了十几分钟了。你再朝那个隔档看,那个客户好像在和我们售楼小姐谈对象,脸都贴到一起了。张总当然看见了,一个小保安能发现的秘密,张总怎么会发现不了呢。“你的心眼太多了,思想太龌龊!”张总说,“你只要维护好门外的治安就好了。销售上的事情你不要操心。眼睛多盯外面,小心坏人搞破坏,不要盯着里面看,影响我们的营销人员搞销售。”“那要是客户强暴我们的售楼小姐,我们也装作看不见,就让他们弄吗?”一冰对张总的批评很不理解,他善于思考问题,便向张总提出了他担心了很久的问题。“你这个猪脑子。”张总不想再和这个无知的保安纠缠了,简直是头脑不发达四肢简单啊!“你把他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张总对赶到身边的李队指示说。“好的,他这个人一根筋,张总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好好收拾他。”张总走后,李队批评一冰说:“你这个娃就是脑子有问题,不是进水了,就是被门压了吧?你管人家客户摸不摸她们的腿,她们是你姐呀你妹呀。就是你姐你妹,你也管不着,人家的身体人家想咋弄就咋弄。”“你不是说要爱国么?”一冰辩解道,“这是公然调戏妇女啊,我们是保安,就要揭露,就要阻止啊。你给我们讲条例的时候不是这般要求的么?你说爱国就要爱这个国家的一切啊。”“你这个猪脑子。”李队长叹息着强调说,“眼睛朝外看,不要朝里看。”李队每次见到一冰总要像模像样地交代一番。后来老李怕一冰惹麻烦,就让他上夜班。这样即使他的眼睛偷窥售楼部,但没有了那些鲜活的女人,你随便看啊,都是桌椅,只要看不到女人的大腿就好了。一个月后,一冰又被安排到了大厦入口处,近期安全形势严峻,有个人混到大楼里,身上挂着抗议的标语从楼顶跳下来,身子嘭地砸在楼下的车上。停车场里十几辆车的挡风玻璃全都砸碎了。售楼小姐这几日也低调了许多,已经有几个爱国青年闯过一回售楼部,他们朝那几个穿着模仿日本女优的小姐泼了几瓶黑墨汁,他们嬉笑着脱掉了一个人的衣服,哇呀,你这个日本狗好臭好丑啊。所幸他们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们只是在大厦门口烧掉了那件颇为瑰丽的和服。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李队表现了高度的警觉,他派遣了极为负责的查一冰。这个一根筋适合在非常时期担此大任,李队长给张总请示说。一冰自然时时铭记李队的教导。那几个人是爱国者呀。他们虽然没有胸牌,也没有工卡,但因为他们是爱国的,所以一冰就让他们堂而皇之地进了大厦。如果知道他们是虚假的爱国者,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们进去的。一冰事后给李队解释。李队觉得一根筋做得对,换做他,他当然也会支持这些爱国者的,谁能知道爱国者还有别的爱好啊。“没有一点大局观。”事后张总批评说,“那几个人进了大厦,砸了售楼部,还趁机猥亵了我们几个售楼小姐。那个李秀丽说是长得最像某个当红的日本女优,他们都把她当成日本人了,那几个人把她劫持到十六楼的露台上,你们都想象不到啊。这是爱国吗?这是犯罪,赤裸裸的犯罪。”张总在保安大会上宣布了开除查一冰的决定。同时被解除了职务还有李队长,看在他曾是一名老军人的面子上,张总安排他做了一名传达室的收发员。“你重找个工作吧。”老李在和一冰最后一次喝酒的时候说:“李秀丽被侮辱了不能怪我们啊,那几个售楼小姐穿着和服,打扮成日本女人的样子,中国人谁不恨啊?虽然我们是中日合资公司,但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啊!”
一冰已经喝了三瓶啤酒了,他不明白,中国人为何要装成日本人,侮辱了假日本人就是爱国么,那么李秀丽和客户在桌子底下搞摩擦又是啥呢?
5
再也不当保安了。
一冰又看着手里揉得皱巴巴的报纸。交五百块钱押金,就能当公关经理,这比当保安好多了。一冰望着巷子深处发着红光的发廊,似乎看到王小虎和小倩已经搞到一起了。你们好好搞吧,下次我请客。一冰有些歉意,似乎王小虎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一支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如一条咆哮的大河扑上了路面。他的头脑里忽然闪现了另一幅画面。也是一支队伍,却如一条泛滥的溢出河道的水,灰色,褐色,土黄,酱紫,这些乱糟糟的颜色涌动着,比一大队的乌鸦或是一群的麻雀都难看。麻雀或者乌鸦总要说话的,他们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宏大的场面。但那天的乌鸦和麻雀缄默得如同一个哑巴,它们的嘴不再议论或抒情,高空底飞的它们,监视着这一支浑浊如水的队伍在路上哀伤地流淌。很快,在一个个抽泣的熏染下,那支队伍的哭声突然高涨,像解冻的冰河,淹没了枯瘦的村庄和村庄里瘦得跟影子一样的人。当时的他记得最清楚了。他问当民办教师的大哥,我们到哪里去啊?大哥的脸上挂满着悲痛,那源源不断的泪水噗噗地掉进飞荡的尘土里。到镇上去。大哥发出了悲痛的声音。又不过六一,到镇上干啥去啊?大人们哭得肆无忌惮,泪水跟雨点一样哗哗地打在行走的脚上或者迸溅的灰尘上。他看看周围的同学,已经有几个被老师或者大人揪着耳朵,教导着,说教着,诱骗着,慢慢地,慢慢地,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梦想召唤着,就一个个泪水婆娑了。去镇上有白馍吃。他听到一个人带着哭声说。这么多人都去吃白馍吗?大哥不说话了。他的哭声亮起来,简直成了水做的。他还要问时,大哥踢了他一脚,问啥啊问?还哭,哭。他说,我哭不出来。家里又没死人,哭啥啊哭。比家里死了人还严重呢,还可怕呢。天上的太阳落了,你说不可怕么。你说你能不哭么。大哥抹着眼泪说。谁死了?他惊慌地问。不要问了,哭,哭得声音越大越好。大哥一边哭一边抬头看天。我哭不出来。他说,哭的声音大,给的白馍多吗?大哥踢了他一脚,那一脚似乎踢断了他的骨头,他听到嘎嘣的脆响,他哎呦一声,张大嘴哇地哭了。
眼前这支队伍和那支队伍有着明显的区别。八岁那年的那支队伍像一锅糊汤,他一路跟着人哭到了镇政府,那里有上千人集会。他捧着馒头,一边哭,一边吃,泪水鼻涕糊到馒头上。上千人集体哭了,在一个人的指挥下,起先静默,最后都张大嘴嗷嗷地哭起来。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几千人一起大哭的场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大哭比赛了。有时候即使想哭,也一个人躲在某个昏暗的角落,或者藏进发臭的被窝里,偷偷地捂着嘴哭。
眼下这支队伍比八岁那支队伍鲜艳多了。瞧,那女孩左右脸上各贴着一面鲜红的国旗,那赤裸的大腿上写着还我钓鱼岛,他瞪大眼睛,看到那姑娘的屁股上贴着两个字,左瓣屁股上一个红色的“日”字,右瓣屁股上一个黑色的“本”字。哦,屁股一扭一扭地,那两个打着红叉的字也跟着舞动。他还没有搞清,就有人塞给他一面国旗,就被人潮挟裹着加入了游行的队伍。一条长腿擦着了他的屁股,一只手给他脸上贴了一面鲜红的国旗。屁股挤压着屁股,人叠加着人,他像一条盲目的鱼,不知道鱼群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直到他抬头看见中央大厦插入云端的尖顶,才明晓队伍已经走到了友谊东路。先头部队冲进了大厦,楼盘模型咖啡茶座都被砸倒了,稀里哗啦,它们在这勇猛的队伍前,软弱得像一只弱不经风的纸老虎。他听到了李队长的呐喊。李队长阻拦那个光头砸中央大厦的招牌。李队长不愧是军人,他的手挥出去,那个胖得像大象一样的光头就原地打着盘旋,一头撞在了玻璃幕墙上。另一个冲上去。现在的胖子咋这么多啊。他的肚子先冲上去的。李队飞起一脚,那个肚子就跟皮球漏气一样,发出噗噗的放气声。李队长隐藏的可深,原来是个高手啊。但是李队长的举动还是让队伍愤怒了,狗汉奸,几根铁棍呼喊着一起奔来,李队长倒下了,人群从他身上流过,狗汉奸,有人叫道。狗汉奸,人人都这么叫。一冰想扶一把李队长,但是队伍太猛了,像溃坝的洪水,呼啦啦地就踩过去。
6
看见了那一辆尼桑车了吧。它老远就停了下来,像一只甲壳虫悄无声息地藏进车的洪流里。
滚出来。人们吆喝着,尼桑虽然躲着,但它终究无法逃离众人搜寻的目光。
滚出来。光头的手掌啪啪地拍打着挡风玻璃说,滚出来,滚出来。尼桑惶恐地摇了摇身子,阳光扑上挡风玻璃,无数亮闪闪的刺朝眼睛飞来,尼桑哼了哼,喷出一股污浊的黑烟。
出来。人群怒喝。人都在喊。眼里喷射出凛凛的光,阳光也微软了许多,眨眼间,它逃得无了影踪,尼桑在人群里抖颤着身子,它喘息得像是被猎人追赶的兔,惊慌的没了尊严。
光头攀上了车顶,哗,他掏出家伙,朝挡风玻璃尿起来。
人们先是惊愕,忽而大叫,好,好。
屁股上贴着大红标语的女孩叫道,卖国贼,滚出来!
脸上贴着国旗的女孩挥舞着胳膊,滚出来!滚出来!
光头的脚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跺着,尼桑发出了绵软的呻吟。
查一冰已经被人流推到了车边。他清楚地看到车屁股上贴着:别给哥放电,嫂子有来电提示。帅哥,把那狗司机揪出来。脸上贴着国旗的女孩说,帅哥,你报效祖国的时候到了。查一冰看到那女孩的肚脐眼像一个多情的洞穴,朝他温柔地笑着。
车门忽地就被十几只手打开了。
司机抓着方向盘说,我是中国人,我不是汉奸。
司机似乎和方向盘焊在一起了。
十几只手钻进车内,司机被抓出来,扔到了地上。
司机说,我不是汉奸。我是中国人。
司机爬着,又爬到了车边。他抱着车门说,我不是汉奸。求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给你们下跪。
砸。有人举着手中的铁棍说。
砸。有人摇着手中的国旗喊。
谁敢砸我的车。尼桑里又走出一个人。他说,我的车是我的钱买的,跟日本有啥关系,又不是日本人送给我的。
一冰已经被人推着站到了挡风玻璃上,他的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钉锤。
砸。众人喊着,一冰手里的钉锤抖颤着,发出呜呜的嘶鸣。
砸。砸烂这个日本货。众人的喊声像一朵朵浪花,把一冰抬得高高地。
司机跪在地上,他的头叩出咚咚的声响,他哭着说,不要砸啊,这还是一辆新车呢。
一冰突然鄙视起地上跪的人。都是你们这些人的纵容,不然,何至于日本货卖的那么好呢,满大街都是日本货,洗衣机,手机,家电,哪一样不是日本货啊。日本货就是好啊。日本车就是好啊。砸,把日本货赶出去。谁用,谁就是狗汉奸。砸。众人呐喊着。
一点爱国心都没有你还配当中国人吗?一冰的钉锤和其他人的钉锤砸向了挡风玻璃。
噼噼啪啪,雪花样,玻璃雪花样沸沸扬扬,爆炸声一个接着一个。
不要砸啊。司机的身子又一次扑向了残损的尼桑。
他突然想起了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就一直学习的那些英雄。
弹尽粮绝纵身一跃成就不朽的狼牙山五壮士。以身躯阻挡枪林弹雨精神永垂不朽的黄继光。集体利益重于生命在烈火中永生的邱少云。举手擎天为胜利董存瑞舍身炸碉堡。
还有哪些值得我们学习的英雄呢?一冰又想起了刘胡兰白求恩潘冬子雷锋及小兵张嘎。
你们这是犯罪。车主像一只蝉身嘶力竭地叫着。但是他挡不了愤怒的人潮,无数的脚踏上他软绵绵的身体,他的呼喊在狂躁的人群里无法激起一点涟漪。
可笑,爱国还有错了,爱国还成犯罪了。一冰的钉锤砸下去。他不知道王小虎何时当了富贵的司机,更不理解王小虎与人群斗争时,他为何那么生气,你虽然是一个卖菜的,但不能连一点爱国心都没有啊。这是富贵的车,日本车,跟你一个卖菜的有啥关系嘛,人家有的是钱,拆迁赔偿三百多万呢,你卖几辈子菜也挣不到三百万。不要砸,一冰。损坏东西要赔。小虎抱住了他的腿。砸。众人呐喊着。闪开,一冰喝道。小虎摇晃着一冰的腿,头贴在他的腿上说,不要砸,砸坏东西要赔。钉锤砸下去的时候,一冰思想里掠过了李队的教导,爱国,任何时候,我们一定要爱国。
啪。他的钉锤砸下去。
啪。钉锤飞溅出缤纷的铁花。
尼桑转眼间成了一堆废铁。血染红了这些废铁。
后记
通缉半年后,查一冰抓获归案了。我去监狱采访时,查一冰抓着铁栏杆说,爱国有罪么?我何罪之有。那么多人,为啥只抓我一个人。我们都有罪么?
查一冰的大哥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还记得三十年前带着八岁的一冰去镇上吃白面馒头的事。我们都哭,哭得天昏地暗,我们一直哭到镇政府。然后在那里开会,接着集体哭。一冰哭得最厉害了。他起初根本不哭。他不知道谁死了。给他说了他也不知道。他光知道吃。边哭边吃。吃了十几个馒头,差点撑死了。你看,这土房子值几个钱啊。坐了监牢还要赔钱,他是爱国的么,咋就成了犯罪了呢?一冰的大哥指着那快要垮塌的房子说。
王小虎像个木偶直挺挺地躺在老家的床上。他大脑里总是奔腾着一群挥舞铁棍举着钉锤摇旗呐喊的人。他常常沉浸在噩梦里。这群人在噩梦里追赶他驱逐他。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他患肺结核的老婆看见他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
一冰的房东已经搬到安置房去了。据说房东将获得五十多万的补偿。房东的儿子一直在床上躺着,他的脑壳上永远留下了钉锤的印记。最先把一冰定位于英雄的,源于现场一张珍贵的照片。那张定格一瞬,一冰高举钉锤的照片,就是出于摄影记者我的手中。后来,这张照片又成为一冰犯罪的罪证,当然,那是后话了。
黄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入选省文化厅“陕西百人计划”。小说见《钟山》《中国作家》《当代》《江南》等刊。曾获路遥青年文学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