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度刘郎今又来

2017-07-29 18:52王世焱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7期
关键词:陋室刘禹锡人生

王世焱

海南省琼中县教师培训管理中心教研员

“独语”是独自说话,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作者在交流过程中,排除他人的参与,将视野转向自己的心灵深处的内心独白。而“独语体”散文,是作家对自身的审视,通过强化自我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感,表达对世界、对人生的个体性体验,以及对自我的生命体验和灵魂揭示,是一种内省式的审美追求。[1]而《陋室铭》是刘禹锡长庆四年(824年)夏,从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刺史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时所写。《历阳典录·卷七·古迹一》记载有:“陋室,在州治内,唐和州刺史刘禹锡建,有铭,柳公权书碑。”[2]《舆地纪胜·卷四十八·景物上》载有:“陋室,唐刘禹锡所辟,又有陋室铭禹锡所撰,今见存。”《舆地纪胜·卷四十八·官吏》也载有:“刘禹锡,为和州刺史,有《和州刺史壁记》及《陋室铭》。”[3]这是刘禹锡一篇应对政治打压、不妙人生境况的“喃喃”自勉文章。

一、自我的在场

文章始终以“自我”为中心,来一场“自我”与“自我”的对话。文章开始还顾虑他人的感受,委婉地谈及“他物”。先谈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表明“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后来变成了一座非凡的山,关键是这座山来了一位“仙人”,则“山”不同凡响了。接着再谈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表明“水”也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河水,后来变成了一条有灵气的河水了,关键是有龙的存在,引得这条“水”不一样了。这时,不能再说“他物”了,必须表明立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由物及我了。虽然住的居室比较简陋,但因为我品德高尚的原因,使得简陋的房子香气远播开来了。文章道出“吾”字,是一种“自我在场”的存在,不再顾及他人的感受,不再继续内敛自己了。作者把叙述的视野转向了主体——“我”,并继续转向心灵深处的“德”。古人崇尚“德馨”,西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五·第二十九章》谈到:“德也者,包天地之大,配日月之明,立乎四时之周,临乎阴阳之交。寒暑不能动也,四时不能化也。敛乎太阴而不湿,散乎太阳而不枯。鲜洁清明而备,严威毅疾而神。至精而妙乎天地之间者,德也。”[4]

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談到:“‘自言自语(‘独语)是不需要听者(读者)的,甚至是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张与排拒为其存在的前提:唯有排除了他人的干扰,才能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次的哲理思考。”[5]

其实,作者刘禹锡在18年前元和元年,永贞革新失败后,在“二王八司”事件中,被贬为连州司马时,就曾经写信给刚登相位的杜佑,即《上杜司徒书》,来披陈衷曲。信中写道:“小人祖先壤树在京索间,瘠田可耕,陋室未毁。濡露增感,临风永怀。”[6]点到其家陋室。但随后,元和初年八月,宪宗恩赦贬官,但指定“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凖、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7]。“量移”就是北迁至京城较近的地方,就是对贬官的一种“奖励”。可朝廷的这道诏令,让刘禹锡盼不到回朝的机会。一直贬到和州(古称历阳),刘禹锡已经释然了,不再“暮夜之后,并来愁肠”(《上杜司徒书》)。因此,面对“陋室”,面对着困境,刘禹锡必须泰然处之。

“惟吾德馨”,这种“自我的在场”,内心是需要多么的坚忍。同时,也需要“自我”的积极肯定。此时,他的政治对手虽然缺席,但他还是勇敢地告诉他们,我的品德高尚,任何困难我都无所畏惧,更何况小小的陋室。

二、生命的体验

由于“独语体散文直接指向自己的内心,通过自白来揭示自我隐秘的内心世界,逼视自己灵魂深处的矛盾与苦闷,表现个人的情感与生命体验,带有浓郁的自我表现色彩和个人主观性。”[8]因此,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作者“独语”自己的生命体验。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苔痕”本不是什么美好的景物,并且门口有苔藓了,也说明人迹罕见。宋代张耒也写过《无题》诗之一:“出门蹄道苔痕满,隐几书尘鼠迹多。”说明了刘禹锡的陋室已无人肯去,不在量移之人的房子,避之莫及,谁人敢去?就是这种苦闷的生命体验,刘禹锡坚持自己的“德馨”,才由自内心的对生命的渴望。眼睛看到的景物与景色,尽是“绿”与“青”,这充满生机勃勃的“苔痕”与“草色”,使他不再颓废,故他写有奋发向上的《秋词·其一》一诗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其实是故意告诉人们,与这间陋室主人交往的人物,都是知识渊博的文人墨客,比如白居易、韩泰、姚合等人。至于别的一些大儒,人虽没来过此室,但信函却不曾断过,诗作唱和也不曾少过,作者依然认为他们也是在此室谈笑往来的,如元稹、令狐楚、李德裕、张籍、裴度、裴昌禹等人。其在《答道州薜郎论书仪书》中陈述过他居住陋室的情况:“及谪官十年,居僻陋,不闻世论,所以书相问讯,皆昵亲密友,不容变更。”[9]而用“鸿儒”与“白丁”来对比确定陋室主人的层次,而不是被打压后的萎靡不振。他在《谒柱山会禅师》一诗中也谈到他结交朋友的层次:“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故其写《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无情地讽刺那些攀附了新朝权贵才爬上来的政治对手。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其实作者“独语”明说的是其已没有什么斗志了,只是弹弹琴,读读佛经,过去的政治斗争已经妥协蛰伏了。但在其自我隐秘的世界里,却是暗暗地等待机会,东山再起。弹琴可以陶冶情操,用艺术来调节“寂寥”与“解闷”。故其《令狐相公见示赠竹二十韵仍命继和》一诗中有:“抱琴恣闲玩,执卷堪斜倚。”《和令狐相公南斋小宴听阮咸》:“影似白团扇,调谐朱弦琴。”《早秋雨后寄乐天》:“簟凉扇恩薄,室静琴思深。”《湖州崔郎中曹长寄三癖诗,自言癖在诗与琴酒》:“酒对青山月,琴韵白蘋风。”

而刘禹锡为什么不写读其他书籍呢,偏偏要写阅读“金经”。其实阅读“金经”,更多的是修心养性,寻找人生智慧。其在《送宗密上人归南山草堂寺,因谒河南尹白侍郎》一诗中谈到:“宿习修来得慧根,多闻第一却忘言。”他与白居易唱诗《和乐天斋戒月满夜对道场偶怀咏》也写到:“常修清净去繁华,人识王城长者家。案上香烟铺贝叶,佛前灯焰透莲花。持斋已满招闲客,理曲先闻命小娃。明日若过方丈室,还应问为法来邪。”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与上句的“可以调素琴”是否自相矛盾,但其实不矛盾。“可以调素琴”是指自己故作闲情逸致,其实内心苦涩;“无丝竹之乱耳”是指没有官场的那一套寻欢作乐的琴瑟应酬生活。因此,在此陋室中,没有了官场的那一套灯红酒绿、寻欢作乐的琴瑟应酬生活,没有了官府的公文使我身心劳累。若让我久居于此,了此一生,那实在是非我所愿呀。作者过去与和白居易有“丝竹”作乐一诗,为《和乐天南园试小乐》:“闲步南园烟雨晴,遥闻丝竹出墙声。欲抛丹笔三川去,先教清商一部成。花木手栽偏有兴,歌词自作别生情。多才遇景皆能詠,当日人传满凤城。”过去写歌作词的辉煌与得意,尽显诗中。两个“无”字,看似是作者失去了“丝竹”与“案牍”,表示生活的一种轻松与休闲,工作的一种摆脱与解脱。其实却是顽强地表现了一个孤独者内心的寂寞与无助。

刘禹锡这种生命的体验,把生活的色彩、情感的色彩、精神的色彩都表白出来,是“独语散文对人生苦闷与精神彷徨,生命的孤独感与荒凉感最肯与最乐于表现的两个方面。”[10]

三、价值的追求

人格的尊严与灵魂的高尚是一个人为人处世的标准。工作的顺利、事业的进展与革新的认可,才能体现人生的价值。因此,刘禹锡通过阅读“金经”,不断的把自己与现实生活进行比对与修正,取得了人生的智慧,故他要对人生价值进行追求。我居住的“陋室”真的是很“陋”吗?我的人品与灵魂真的是很“差”吗?他借名人之迹与名人之言,掷地有声地宣告:“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刘禹锡身处陋室,虽然有“谈笑”,有“鸿儒”“素琴”“金经”的陪伴,但他还是孤独的。一个贬官,他真正需要的是被当朝“最高领导人”的认可与重启。他不甘心于此“陋室”,“陋室”不“陋”只是暂时的借口与自我的安慰。因此,他用“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来自况,鼓励自己。此时,作者的托物言志出来了,他希望像诸葛亮与扬雄一样干一番大事业。我刘禹锡的陋室,也一定会像南阳的诸葛庐与西蜀的子云亭一样,“庐”、“亭”、“室”中的主人会得到“最高领导人”的启用与重用。这才是作者真正的写作目的。

孔子云:“何陋之有”的典故出自《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意思是说:孔子想搬到九夷去居住。有人说:“那地方太简陋了,怎么能住呢?”孔子说:“有君子去住,就不简陋了。”因此,作者最后借孔子之言“何陋之有”,来做自我的心理安慰,自己勉励自己,身居“陋室”,“陋室”不“陋”,相信有一天会被启用与重用的。因为,刘禹锡十分明白,不论多好的彝器,如果放置的地方不对,一有点损伤,就会如破败的饭锅一样会被丢弃。其在《犹子蔚适越戒》中,就曾劝戒过他的侄子刘蔚:“苟措非其所,一有毫发之伤,儡然与破甑为伍矣。”[11]因此,他在《浪淘沙·其八》一诗中就着直白告诉他的政治对手,不要轻视“迁客”,如“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12]也如西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五·第十四章》所言:“虽居穷巷陋室之下,而内不足以充虚,外不足以盖形,无置锥之地,明察足持天下,大举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小用使在位,则社稷之臣也,虽岩居穴处,而王侯不能与争名,何也?仁义之化存尔。”[13]意思是指一个具备仁义德行的人,虽居穷巷陋室,也要“大举”与“小用”。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作者列举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希望,来抗拒来自“最高领导人”的指示,“不在量移之限”的人生绝望。尽管这种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如同一条长蛇一般,不时地缠绕与吞噬着作者的灵魂。但他的内心始终还是不甘于绝望的,只有“惟吾德馨”,“调素琴”,“阅金经”,等待机会,“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的托物言志,真正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独语者灵魂的坚强。

独语,是自我的内心独白,是与自己灵魂的对话,是对来自外压的抗拒,也是一种应对人生不妙境况的价值宣告与价值追求。刘禹锡的《陋室铭》,就是以“自我的在场”“生命的体验”“价值的追求”来应对“不在量移之限”人生挫折的有力宣告。

参考文献:

[1][8][10]贵志浩著,话语的灵性——现代散文语体风格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p69,p71,p71.

[2](清)陈廷桂纂辑,阳历典录(全五册)[M].台湾: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p371.

[3](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全八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2,p1942.

[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p52.

[6][9][11][12](唐)刘禹锡著,瞿蜕园笺证,刘禹锡笺证(全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p241,p277,p530,p864.

[7]许嘉璐主编,曾枣庄分史主编,旧唐书(第一册)[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p345.

[4][13](汉)韩婴撰,许维橘校释,韩诗外传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0,p196,p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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