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洲集》中的侠骨柔肠

2017-07-29 08:57黄全彦
书屋 2017年7期
关键词:剑气

黄全彦

江湖诗人刘过(1154—1206),字改之,也许因为中国古代文人灿若星河,不光通讲文学史者对他少有言及,就是专讲宋代文学,授课当中也难有叙说,薄薄一册《龙洲集》少有知者。刘过本是湖海豪士,看重的是功业二字,并不在乎诗文留名。文学廊庙有无其人,也许根本不会在意。只是他浩茫心事如果尽都掷于芦苇荡中,随风而逝,定然多有怨怼。检视心志,窥见人物,那山飞海立年代个人的沉浮飘零,置于今日,或许有所警醒勉励。

刘过主要活动在南宋光宗、宁宗时代,其时自靖康以来金人对宋人的高压态势已然有所松动。南宋积蓄百年,已初步具备和金人决战疆场的实力,刘过即是竭力主战人物,由此满怀豪情。

淳熙十一年(1184)冬,刘过临安应试,满怀信心希望一举成名,却是名落孙山。遭遇人生一大挫折,心中耿耿不平,依然豪情不改,《下第》诗写道:

荡荡天门叫不应,起寻旧路叹南行。

新亭未必非周顗,宣室终须召贾生。

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

伤心故国三千里,才是余杭第一程。

尽管心中有叫天不应的憋屈,依然壮志在胸,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必然得以重用。“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这里的“潮声”与“剑气”,活泼泼写出其胸中豪情。元人殷奎于刘过赞叹道:“伟然才智,万人之杰。壮哉湖海,一世之豪。”刘过确实称得上是豪壮之士。

刘过胸有大志,一心希望执戈行伍、跃马疆场。淳熙十四年(1187),他以布衣身份拜见宰相周必大,大谈胸中豪情,理想抱负。不料热火碰到寒冰,自己反被周必大排斥一边,不予录用,但胸怀依然,《夜思中原》写道:

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

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

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

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

中原绵邈,重任在肩,尽管前路坎坷,月冰霜重,备受摧折。只是这心中光华从未有丝毫褪色,“插天剑气夜光芒”,何其生机勃勃,淋漓饱满。

“十年南北走东西,豪气峥嵘老不衰”,豪气是刘过一生本色,从未褪却。

绍熙三年(1192)冬天,刘过在来到越州(今绍兴),写了《大雪登越州城楼》,结句写道:“我独忍冻城上楼,欲擒元济入蔡州。铁骑突出风嗖嗖,越人惊倒吴人愁。”

当年李愬雪夜入蔡州,擒获吴元济,对唐王室的安定及天下的一统有相当作用。在这样一个雪天,刘过同样怀想的是扫除胡虏,安邦定国。

刘过词作水平,普遍认为超过其诗。词作多为花前月下的婉约惆怅,刘过却将荡荡豪情和飒飒英风尽情谱写词中。

淳熙年間,刘过来到临安,恰逢国家大阅兵。刘过目睹了这一盛况,很是振奋,特填词《沁园春·御阅还上郭殿帅》:

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拥千宫鳞集,貂蝉争出;貔貅不断,万骑云从。细柳营开,团花袍窄,人指汾阳郭令公。山西游,算韬钤有种,五世元戎。旌旗蔽满寒空。鱼阵整,从容虎帐中。想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西北风。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

全词意气风发,英武之气直扑人面,尤其是“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威撼边城,气吞胡虏”,用语警惊,精壮有力,见出其志在疆场的豪雄。

豪的极致就是“狂”了。刘过《与许从道书》写道:“寄之杯酒,豪歌痛饮,旁视无人,意将有所逃者。于是礼法之徒始以狂名归之,某亦受而不辞。”于人们赠予的“狂”这一名号,刘过是坦然接受,丝毫不以为意,见出其不羁胸怀。而他的纵酒使气,豪歌不绝,独来独往,目无余子,确实充满狂态。

刘过出生江西泰和县澄江镇龙洲村,但又有人说他是襄阳人、庐陵人,这种误会的产生即在刘过是一个漂泊南北游走四方的江湖之人。南宋词人刘克庄有词“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用在刘过身上最是贴切不过。刘过少小离家,负剑而行,奔走四方,极少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这方面真还像一个游侠,身上自然也带上了游侠的狂气。

“潦倒傍门羞骑马,倦游老欲寄昆山。留将造请嗫嚅口,慷慨狂歌泉石间。”刘过行迹,处处皆见狂态。他曾来到临安赴一宴会,宴会中一位刚刚进士及第的皇室宗亲得意洋洋,目空一切。刘过一生,数次落榜,布衣终身,很是寒碜,加上年华老去,两相对比,判若云泥。可刘过不光没有愧疚之感,反而还有自得之情,即席填词一首《沁园春》: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有汝阳琎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开宴尊罍。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如何好?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未尝戚戚于怀。叹自古英雄安在哉?看钱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苏城里,花谢花开。道号先生,强名举子,渐老雪从头上催。谁羡汝,拥三千朱履,十二金钗?

自己是“四举无成,十年不调”、“渐老雪从头上催”,和对面这王孙公子,“汝阳琎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开宴尊罍”,二者相较,悬殊辽远。刘过却是十分潇洒,毫无愧怍之意,更不曾为对方气势所慑,开篇“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壮采惊人。结句“谁羡汝,拥三千朱履,十二金钗”,最见自信。这等狂气,孟子所竭力称道的“大丈夫气”,也不过如此吧。

豪迈刘过,和当时喜爱谈兵竭力主战的辛弃疾引为知音,那是自然之事。嘉泰二年(1202),辛弃疾再度起用,任浙东安抚使,刘过赶紧写了《呈稼轩五首》以示祝贺,其五写道:“书生不愿黄金印,提兵十万去战场。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

看得出,刘过希望的是得到辛弃疾重用,提兵十万直赴战场,和敌人拼个同归于尽,也不皱一下眉头,要的只是“侠骨”二字。

刘过并非纸上谈兵,而是一直在密切关注金国局势,寻找时机,以图恢复。刘过一生与抗金事业息息相关,殷奎言:“(刘过)常以书干丞相,言恢复之策。”杨维桢亦言:“(刘过)屡与时宰陈恢复方略,勇请用兵,谓中原可一战而取。”

开禧元年(1205),朝廷任命主战派首领韩侂胄为平章军国事,总领全国军务,主战人物纷纷得以重用,战争态势顿时浓厚。刘过兴奋异常,激动万分。他投身到湖广总督陈孝庆军中,写有《呈陈总领》的诗歌,分别记录了北伐当中几次重要的军事行动,如其五写道:

君王戮力殄仇虏,六月戈甲飞冰霜。

泗州已复汉正朔,仪饰初庙修洛阳。

草茅蝼蚁百无用,山林岂复中原梦。

敬须洗眼候河清,读公浯水中兴颂。

这里写的是陈孝庆收复泗州的胜利,对华夏文化深感骄傲,为盛世到来充满期待。但随着金人的凶猛反扑,宋军渐有力不能支的颓势。而皇甫斌的兵败襄阳,更是直接导致了陈孝庆军队的最终失败。刘过嗟叹连连,痛惜不已,“大军忠义赴襄阳,飞鸟潜鱼未知死”、“当时潼关说哥舒,今日襄阳说皇甫”,唐朝安史之乱,哥舒翰失陷潼关,导致唐军兵败如山,京城陷落,唐王朝自此走向衰败。刘过将皇甫斌襄阳兵败比作潼关惨败,可见局势的不可回挽、一溃千里。

开禧北伐,最终却是如山洪决堤,全线倾塌,南宋从此再未有振作时候。一生所系如此破败,刘过的命运也直接跌落。襄阳兵败,成了他后来人生挥之不去的噩梦、阴影,《西吴曲》就是这样一曲豪杰悲歌:

说襄阳、旧事重省,记铜驼巷陌、醉还醒。笑莺花别后,刘郎憔悴萍梗。倦客天涯,还买个、西风轻艇。便欲访、骑马山前,问岘首,那回风景。襄王城里,知几度经过,摩挲故宫柳瘿。漫吊景,冷烟衰草凄迷,伤心兴废,赖有阳春古都。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

全词低沉凄凉,愈转愈悲,而真正的心中之痛恐非言语所能形容。当年是“匣中雷吼一长剑”、“插天剑气夜光芒”,如今是“肠断剑锋冷”,黯淡消沉,最是不堪。

无奈之下,刘过回转昆山,在抑郁愤懑中走完了自己一生。虽然只有失望、凄凉,不见成功、得意,但他的这一腔热血和男儿胸怀,却为后人所击节赞叹,清人邵晋涵《龙洲道人诗集序》颂扬道:“宋自和议既成,士大夫皆厌厌无气。独龙洲以布衣慷慨游历兵间,不忘恢复,伏阙上书,指陈无忌,有国士之风……集中感时抚事,血泪迸流,如秋笳之凄烈,如凶剑之戛鸣。精悍之气,非同时江湖诸子所及。”

许多人都将刘过视为江湖之人,他的诗作也被宋人编入《江湖集》中,流落江湖,布衣终身。但邵晋涵却敏锐指出刘过乃是“国士”,给以至高定位。国势有运会,人生多跌宕,重要的是这份精神长留天地,给后人以永久的激励。

飘荡江湖的刘过从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他接触最多的是青楼歌妓,缱绻缠绵,一往情深。《浣溪沙·赠妓徐楚楚》写道:“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席间谈笑觉风生。标格胜如张好好,情怀浓似薛琼琼。半帘花月听弹筝。”

歌妓徐楚楚,真可谓楚楚动人,花好月圆之夜,谈笑风生,闲听筝曲,何等旖旎风流。

劉过这般留恋美女,个人行为无所顾忌,对他人之姬也作词相赠,且言辞不无爱慕之意,真还为刘过惹上了一场祸事。周密《浩然斋雅谈》记载:“刘过改之尝游富沙,与友人吴仲平饮于吴所欢盼儿家。赋词赠之,(词略)盼遂属意改之。吴愤甚,挟刃刺之,误伤其妓,遂悉系有司。吴居父为帅,改之以启上之云:‘韩擒虎在门,顾丽华而难恋;陶朱公有意,与西子而偕来。居父遂释之。”

刘过对友人吴仲平喜欢的歌妓盼儿作词相赠,其词为《长相思》,“玉一梭,云一窝,淡淡春衫薄薄罗。轻颦双黛蛾。风声多,雨声多,窗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争奈何。”词牌《长相思》,可见刘过的一往情深、难以自已。词中用语轻佻香艳,一片相思,更有销魂蚀骨之感。这般情深似海,以致让盼儿也将一片芳心置于刘过身上。这让吴仲平大为吃醋,愤而抽刀来刺刘过,以致误伤了盼儿。为这段争风吃醋,刘过因此还蹲了一段时间监狱,真是一个不小教训。

歌妓,可谓是刘过的灵魂之侣,《贺新郎·赠娼》写道: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灯晕冷,记初见。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娥狼藉,泪痕流脸。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多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绍熙三年(1192)秋天,刘过去四明参加举人考试,又遭黜落。失意当中邂逅了一位徐娘半老的歌妓,一个是年届中年一事无成,一个是徐娘半老孑然一身,相逢在这疏雨梧桐之夜,倍感凄然,然而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却给人以寒夜当中的温暖和感动。全词茫茫无涯的苍凉、哀哀无助的抑郁,也深深打动了天下人的心,以致四方传唱。多年以后,刘过这般说道:“壬子秋,予求牒四明,尝赋《贺新郎》与一老娼,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

刘过一生漂泊,关山踏遍,后来又是慷慨从军,个人家室从未放置心上。开禧北伐兵败,刘过沙场归来,这时他才感到一生之倦,受友人潘友文之邀,刘过赴昆山娶妻定居,这时的刘过已经五十二岁,据嘉靖《昆山县志》卷十二“人物·流寓”记载:“时友人潘友文宰昆山,延致之。过雅志欲航海,因客其所,遂娶妇而家焉。既死,无子。友文与主簿赵希楙共出家资买地马鞍山东葬之。”

来到昆山的刘过不变其湖海之豪,还想海上航行,再作漂泊,可年纪老迈,最终没有成行。无奈之下,在昆山娶妻安家,但一年后即去世,身后无财也无子。而他的这一妻子,刘过于她,不光相貌年纪没有一点记载,就连姓氏如何,也无片语记载。

流转乾坤的刘过,于美人的情感,确实都毫无保留交给了那些在江湖上萍水相逢的歌妓。现今《龙洲词》,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一曲《唐多令》,词前有一序言:“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可见此词写作,是秋天时节,刘过和朋友一起同游武昌南楼(即“安远楼”),应一个姓黄的歌妓而作,词作如下:“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全词风物萧瑟,更有一种沧海桑田深重感慨寓意其间,“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乾坤社稷、江河湖山、一生襟怀、茫茫心事,尽付与这二十字中。万千心绪、百般滋味,最后也就只是这满腹苍凉和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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