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一个周日的下午,高秀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个姑娘打来的,张口就喊她老姑。高秀琴听着像老家的口音,问她是哪位?对方说她是从曲镇老家来的,是高老根儿的孙女,叫高小娟。高老根儿是高秀琴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他没再读书,一直在家务农,上次高秀琴回家给父母上坟时见过他一面,高老根儿还要了她的电话号码,说是万一到城里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高秀琴当时也客套地说:欢迎你到城里来,我一定当贵客招待。可这高老根没来,孙女却替他来了。高小娟在电话里说:“老姑,我马上就到火车站了,你来接我一下吧。”
高秀琴一听,挺不高兴的,语气中带了点责怪:“你来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高小娟却说:“我怕打了招呼老姑就不同意我来了,我想让老姑帮我找个工作,我不想在农村待了。”
高秀琴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以前也有过老家的乡亲想托她给孩子在城里找工作,她都推了。她不是不想帮,是她没有乡亲们想象得那么有本事。她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还没找到个正经的工作,如今在北京漂着呢。可既然高小娟大老远投奔她来了,就是不看她爷爷的面子,看乡亲的面子她也得接回家好好招待一下。
高秀琴在火车站接到了高小娟。这姑娘十八九的样子,嘴巴很甜,回家的路上一口一个老姑地叫,还说爷爷经常夸老姑有本事。也确实,高秀琴在老家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她考上了中师,后来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被抽调到县委办公室,再后来又发表了大文章,直接被省文联要走了,她是从省文联副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的。高秀琴退休后老伴病了,她伺候了老伴两年,老伴离世后她就在家写写文章养养狗,除了小儿子工作上不如意,生活还算惬意。
一路上,高小娟看着高楼大厦惊叹不已,一句句地感慨:“老姑,城市真好,有楼房有公园,比在电视上看到的还好看。”
“老姑,你说什么也得给我找个工作。干什么都行,饭店服务员,家庭保姆,反正我是不想回农村去了。”
“老姑,我要是能嫁到城里就好了,老姑你帮我找个对象吧,找不着好的赖点的也行,残疾点也行。”
……
也不管高秀琴接不接她的话茬儿,高小娟就一直说。高秀琴感觉高小娟这是要赖住她了,于是赶紧给高小娟灌输城市不好的思想,她指着窗外堵车的景象说:“你看城市有什么好,人多车多,天天堵得心慌。”
高小娟满不在乎地说:“可以不买车呀。我就天天骑自行车,谁也堵不住。”
高秀琴又指着天上乌压压的云说:“你看城市这天,连云彩都黑了,严重污染,可没有乡下空气新鲜。”
高小娟笑了一下说:“只要能在城市里生活,让我少活个十年八年的我都愿意。”
看来高小娟是铁了心不走了,于是高秀琴问她:“小娟,你什么文化水平?”
高小娟的语气中带着对家长的埋怨:“我念完初中我爹就不让我念了,非让我回家养猪,我想去念高中还被我爹踢了两脚。”
听说高小娟才初中毕业,高秀琴倒很安慰了,起码她不会像中专生大专生,高不成低不就的,赖活儿不想干好活又找不到。高秀琴想,给她找个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还是没问题的。
很快,高秀琴就帮她安排了一份饭店服務员的工作,管吃管住。办妥这一切,高秀琴心里轻松了许多,也觉得对得起高老根儿了。
但高秀琴并没有轻松了几天,还不到一个星期,高小娟就从饭店回来了,往沙发上一坐,开始发牢骚:“饭店的活儿太难干了,整天看别人的脸色,我实在干不下去了。老姑你再给我找个别的事儿干吧。”
高秀琴虽不满她这种态度,但又不好直接批评,只能给她讲道理:“小娟,你文化程度不高,工作是不好找的呀。不如回去先干着,老姑再给你留意留意。”
高小娟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回不回,打死我我也不回去了,那老板不是个好东西。”
原来是和老板闹别扭了呀,这就好办了,高秀琴赶紧给老板朋友打电话问情况。朋友说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娟不会说普通话被顾客戏弄了几句,接着两人就吵起来了,她批评了小娟几句,小娟就不干了。朋友说她自然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可是高小娟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那你想干什么?”高秀琴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高小娟想了想,说:“当保姆吧,咱们村的小美就去北京当保姆了,伺候一个老爷子,干得挺好。老姑你问问你的朋友有没有需要保姆的,伺候老的小的都行,在家里我还经常抱婶子家的小宝呢。”
这保姆的活儿哪能说找就找到的,高秀琴只好让高小娟先住在家里。她四处打听有没有雇保姆的,最终,还真找到了。原来是她的一个朋友在郊区买了套新房子,只有周末过去住,平时没人怕遭小偷,需要个看门的。高小娟一听是住新楼,只是看家还不用照顾谁,非常愿意去。把高小娟送走以后,高秀琴如释重负。
两个星期过去了,高小娟没有跑回来,可儿子博凯却灰头土脸地从北京回来了。他说北京人才济济,他这个庸人实在待不下去了。可是儿子回来也没找到趁心如意的工作,整天闷闷不乐的。
高秀琴正为儿子的工作伤脑筋呢,高小娟那儿又出了问题。朋友打电话给她,说高小娟这孩子实在太懒,成天就会上网聊天,家也不收拾,这还不算,还趁她不在的时候穿着她的衣服上街。高秀琴只得给朋友赔礼道歉,然后把高小娟接了回来。
偏偏高小娟还没觉得自己有错,一个劲儿地顶嘴,气得高秀琴直嚷嚷:“我还跟人家说你是我老家的亲戚,你倒好,这么丢人现眼!你这就给我回老家去,我让你博凯哥给你买火车票,明天我把你送到火车站……”
高小娟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过分了,赶紧跪下来抱住高秀琴的腿,边哭边求:“我不回去,老姑我求你了,别赶我走!我不想回农村,我求你了老姑,你就留下我吧!”
高秀琴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心里终归不太忍心,而且她也怕逼急了高小娟做出什么傻事,只好先把她留在身边。
儿子的工作问题加上高小娟的事,把高秀琴折腾得不甚厌烦。这天,高秀琴一大早出门了,也没带手机,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一直到傍晚回家,高小娟跑过来抱怨说:“老姑你怎么走了也不带手机?今天有个阿姨带着她女儿过来找你了,等了你一上午你也没回来……”
“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高秀琴问。
“是花阿姨和丽姐,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你。”儿子听到了在屋里说。
儿子说的那个花阿姨是高秀琴曾经的同事,也退休了,她的女儿陈丽在报社工作,业余喜欢摄影,还经常参加摄影比赛,得过不少大奖。
高小娟好像很兴奋,拉着高秀琴不住说:“老姑,那个姐姐给我拍了好多照片,还说要拿这些照片参加国家级的大赛,那个姐姐还说要我做她的模特呢。”
这时,博凯出来了,讽刺道:“她把你弄得那么俗不可耐,得个球奖,我看了都觉得恶心。”
正巧这时,陈丽的电话来了,是找高秀琴的。“秀琴姨,我今天在你们家收获大了!我最近正愁没好片子参加大赛呢,正好在你家看到了那个农村亲戚,我帮她拍了好多片子,回来以后在网上放了一些,没想到还不到四个小时,就上了网络新世界的头条了,还有人称她是中国最清纯的姑娘呢。秀琴阿姨,我和几个摄影师朋友商量好了,明天一起来你家,让高小娟当我们的模特。”
第二天,陈丽果然带着几个摄影师朋友过来了,还带来了好多衣服和行头。博凯出来看见这些衣服和行头,摇着头说:“俗不可耐。”然后就进屋打游戏去了。
几个摄影师把高小娟捣鼓来捣鼓去,要她換这个衣服戴那个行头,高小娟也不嫌麻烦,叫她穿什么就穿什么,叫她摆什么姿势她也照做。这几个摄影师还真有耐心,“咔嚓咔嚓”拍了一整天才收工。
过了几天,陈丽来找高秀琴商量,说是想把高小娟带走,因为高小娟在网络上火了,摄影协会要请她去做他们的专职模特,还许诺给她不菲的工资。高小娟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高秀琴,更是巴不得把这“瘟神”送走。
后来,摄影协会还真给把高小娟带走了,听说还给她租了个单元房住。高秀娟经历了之前的事,总担心过不了几天高小娟就会被送回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也没见任何动静。这天她忍不住了,打了电话去问陈丽:“高小娟怎么样了?她有没有给你们惹事儿?”
陈丽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她能给我们惹什么事儿呀秀琴姨,她好着呢,除了给我们做模特就是读书学习,她很上进啊,我们都很喜欢她。”
高秀琴心里充满了疑惑,心说这还是我认识的高小娟吗?于是她找了一天过去看高小娟,果然像陈丽说的那样,她变了很多,懂事了,爱学习了,稳重了,不再像个冒里冒失的农村丫头了。高秀琴很安慰。
就这样,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如今高小娟算是走上了正道,可博凯找工作的事还是一点着落没有,眼见儿子一天天消极颓废下去,高秀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天晚上,高小娟突然上门拜访了,还拎了好多东西过来,说是孝敬老姑的。
想到当初自己把她当成“瘟神”,高秀琴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你谢我什么,老姑什么忙也没帮上。”
高小娟却亲切地挽住高秀琴的胳膊:“老姑,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如果不是你当初收留我,我怎么会碰到陈丽姐?怎么会有现在的生活呢?”
这句话讲得高秀琴脸更红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高小娟接着说:“老姑,最近我谈了一个对象,是城里人,一点残疾也没有,还是个大学生呢。他是在网上看到我的照片后找到我的,他说他非常喜欢我,想和我谈对象呢。”
高小娟的脸有些红了:“老姑,我一开始死缠烂打地要赖住你,因为我当时的想法特别简单,就是想嫁到城里,哪怕嫁个残疾人,只要能生活在城里就好。但是我现在的想法和当初不一样了,我不但要生活在城里,还要好好地生活在城里。哪怕自己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麻雀,也要在适当的环境下叽叽喳喳叫几声,让不快乐的人身心愉悦。”
真是半年不见叫人刮目相看,高秀琴又意外又欣慰。高小娟说完冲里屋叫了一声:“博凯哥你出来一下!我送你个礼物,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
博凯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高小娟大名人,我已经在网上看到你走红的照片了,你可谓前途无限风光啊。”
高小娟从包里拿出来一个苹果手机递给他说:“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希望你能喜欢。”
博凯接过手机看了看说:“看来你真是靠当网红发财了,穿得这么好,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当初的农村丫头,还给我买这么好的礼物。得六七千吧?比我强多了,我是真真的废了。”
高小娟冲他甜甜一笑,说:“博凯哥,最近我没事就读书,因为我觉得我太缺少文化了,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我缺少的补一补。书上有一句话这样说:上帝为每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我想,连我这么一只没有文化的农村笨鸟都有了根枝头可以落下,难道博凯哥你这只鸟比我还笨吗?”
一句话说得博凯哑口无言,眼里渐渐湿润起来。半天,他看着高小娟说:“你说的对,我不能废了自己!我一定不会比你这只农村的鸟差,我一定会飞起来的。”
高秀琴站在一边看着,心底涌出一股暖意。顿时,她的眼里也湿润了,她想,自己当初真是太小看这个丫头了。
(责编/范文轶 插图/王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