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文史研究中的假设

2017-07-29 02:16柳士同
粤海风 2017年3期
关键词:尼采袁世凯毛泽东

柳士同

本世纪初,周海婴出版了《我与鲁迅七十年》一书,书中记述了1957年7月7日罗稷南与毛泽东的一段对话。罗稷南问道:“要是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泽东回答说:“以我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之后,黄宗英又撰文详细回忆了她当时亲身经历的那场与领袖的见面会,以证明这一对话的真实性。其实,自1957年之后,人们几乎都考虑和议论过这个问题,即假如鲁迅活到1957年会怎样?答案几乎一致,认为鲁迅肯定会被打成右派。

无论毛泽东对罗稷南的回话,还是人们多年来的猜测,都是基于一个假设——“要是鲁迅还活着”。正由于这一假设的存在,人们便不由对鲁迅要是还活着的后半生,做出了种种可能的推论。前些日子曾与一些朋友(其中不乏研究鲁迅的学者)闲聊,有人就说,鲁迅年轻时颇受尼采的影响,而毛泽东年轻时也挺看重尼采,后来还说过他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話。由此可见,假如鲁迅活到四九年之后,很可能跟郭沫若一样成为毛泽东的座上客呢!此言似乎不无道理,因为鲁迅在世时曾被当作左翼作家的领袖,并且一度热情称颂过苏联;毛泽东在上海讲那番话之前的3月8日,在一次讲话中也说过鲁迅活着的话“大概是文联主席”。有人甚至说,鲁迅逝世于1936年,假如他活到七七事变之后呢,说不定跟他二弟周作人一样成为汉奸。理由是鲁迅是在日本留的学,日本朋友颇多,晚年又跟内山完造过从甚密,经常出入内山完造的书店。这一推论还算客气的,因为近年来已有人怀疑鲁迅本人就是汉奸,因为内山完造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间谍”。按照这些假设,如此这般地推演下去,鲁迅先生还是我们心目中的先生,还是我们阅读先生的著作所了解到的那个鲁迅吗?

不仅对于鲁迅,对于许多历史人物,我们的学者往往喜欢故作惊人之语,而许多令人惊讶的判断和结论则往往是通过假设推演出来的。比如对于慈禧,有些人就对她的“新政”推崇备至,认为她于1908年“首次推出君主立宪制”,并“列出了一个为期九年的时间表:1909年进行各省咨议局选举,1910年资政院开院,1917年召开国会实行宪政”。遗憾的是,老佛爷公布时间表的当年便溘然长逝,否则,“也许今天的中国很有可能不是如今的政治体制”,而是像“日本、英国那样的君主立宪国家”了。瞧瞧,假设慈禧晚死九年,中国早就实现宪政了!再比如对于袁世凯,近年来学界也对其颇多赞誉。说实话,老袁在称帝之前,所作所为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的:他创建与训练了新军、武昌起义之后奉旨却拒不进剿、之后又以非武力致使清帝逊位等等,这些历史功绩都是不可抹杀的。但若假设他不“驾崩”,中国说不定也会实现“君主立宪”,而不会有国民党的“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了。这一推论怕是站不住脚,只能算是某些人的臆测了。

窃以为,在文史研究中,研究者的思维难免天马行空,对历史及其人物的命运做点假设,实乃无可厚非,且可以提供一个别样的思路。但却不可当真,不可以把假设的前提当作真实的前提来推演,并得出自以为是的结论。实际上,那些假设的前提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由于信息的不对称,鲁迅一开始确实偏信了某些宣传而对苏联抱有好感。相比之下,曾经去过苏联有过亲历的胡适和徐志摩就不同了,他俩对苏联的极权专制就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再加上二人接受的是英美自由主义的教育,其思想观念比起接受的德日威权主义教育的鲁迅来说,的确是要胜出一筹。但鲁迅骨子里毕竟是反专制反独裁的,他嫉恶如仇的性格,他的人道主义精神,决定了他决不会认同任何形式的压迫与奴役。所以,尽管他受过尼采的影响,可这影响实在有限,一旦认识清楚了就会反省。他就直言不讳地批评尼采“自诩过他是太阳”,“他发了疯”。当他从一些渠道了解到斯大林肃反的真实情况,尤其是读了纪德的《访苏归来》之后,他对苏维埃的认识就彻底改变了。1936年萧三曾三次代表苏联政府邀请鲁迅到莫斯科访问,均被鲁迅拒绝。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鲁迅虽然在名义上被推为左联的鲁迅,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实际上把我也关在门外了”。我们在假设“要是鲁迅还活着”时,前面提到过三种可能,却忘了1934年他对冯雪峰说的话,“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这样一来,鲁迅若活到1949年之后,恐怕是既当不了文联主席,也不会被关进牢里,他早和胡适一样,“逃亡”了。同样,前面提及的对慈禧和袁世凯的假设,也多出于对中国政治及其文化传统的无知。一个乾纲独断、嗜权如命的老太太,怎么可能“立宪”而自己成为不把持实权的“虚君”呢?一纸毫无实质性内容的“时间表”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有人说,袁世凯称帝后取年号为“洪宪元年”,说明他是一心一意想“君主立宪”的,用他本人的话说“洪宪”就是“伟大的宪政时代”嘛!可据顾维钧回忆,老袁根本“不懂得共和国是个什么样子”。若说袁世凯称帝是被他儿子袁克定单独为他而出版的一份《顺天时报》给骗了,以为天下人都拥戴他老袁称帝,以此为据未免有些小儿科。试问,堂堂一个大“总统”,平时就不看其他的报纸,就再无他人给他提供外界的信息?倘若对他“总统府”门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如何带领一个国家走向民主宪政呢?中国数千年皇权专制的宗法制度和等级森严的礼教文化,早已把帝王思想渗透了国人的骨髓。袁世凯及其身边的幕僚(诸如陈焕章、杨度之流)概莫能外。再说了,中国的皇帝与欧洲的国王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此“君主”非彼“君主”也,完全不是一码事;以为慈禧或袁世凯假如不死,中国就可能实现“君主立宪”,实在是异想天开!

其实,生活中并不乏假设,比如普希金说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可诗人的这一假设是可能存在的或者今后会遭遇到的。怎么办呢?当然值得考虑。但对于历史,已然存在和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能?人不在了却偏要假设他(她)“要是活着”,这有实际意义吗?然而,在近些年来的文史研究中,这种以“假设”的前提来进行推理和判断的现象并不鲜见。正如前面谈到的,作为一种思路,研究者如此假设倒也未尝不可,但以此形成一个实然判断或结论则未免太轻率了,因为一个无法确定为真的前提,是不可能推演出正确的结论的。胡适先生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我们理应根据已经掌握的真实史料来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做出评价,即使作翻案文章也只能以史实为依据,而不能以假设为前提。就本人有限的文化记忆,人们最多的假设莫过于“要是鲁迅还活着”了。无论敬仰的还是贬损的,都少不了如此假设一番。说说倒也罢了,因为你心中毕竟这样想过嘛!但倘若以此妄加揣测随意臧否的话,则未免太不严肃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们只能根据先生的生平事迹和他留下的全部著作,来进行分析、考证和研究,从而做出公正的历史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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