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关于杰奎琳·肯尼迪,美国记者盖伊·特立斯在其文集《被仰望与被遗忘的》有过如下记载。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一天,《巴黎评论》创办者乔治·普林顿的私人派对意外地迎来了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奇怪的是,没人在意她的光临,更没人想起她的身份,被提起的反倒是她精心设计的发型:看吧,“那个小妞儿的头梳得还蛮像回事儿”。
这是《寻找海明威》的开头。且不说特立斯能否如愿找到海明威,单单这个段子就值得再三回味。为何在遭遇第一夫人时,作家不主动迎上前去恭谨行礼,反要对她的发型指手画脚?这里,特立斯仿佛要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对事不对人。这也是他写作的首要原则。如果说杰奎琳·肯尼迪值得我们去仰望,那么,熟读斯宾诺莎的空巢老人、会用27种语言揽客的擦鞋匠、能预知票房的剧院看门人,又该不该被仰望?
只不过,在城市明亮如白昼的强光照耀下,随处可见的他们反而被选择性地忽略了。幸好,我们还有特立斯。早逝的天才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曾把小说家比作清醒自知的守望者:人类的处境是他们的猎物,“看待他人就如同旁人漠视车祸:他们如同证人,觊觎自身所见的景观”。特立斯就是这样一位“观察家”。在64年的职业生涯里,他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刮风下雨,一直站在街头,观察纽约的风吹草动,聆听路人的一呼一吸,事无巨细记录在案。于是,就有了《被仰望与被遗忘的》。
这是一部纯粹的纽约之书。我们读之,好比展开一幅世俗风情画。特立斯笔下有纵深也有特写,有近景也有远眺。他跟随猫儿走入格林尼治村,目睹秃鹰在哈德孙河上捕杀鴿群;他远赴旧金山的渔村,探访退役归隐的梦露前夫乔·迪马乔,看到一个因妻子猝然离世追悔不已的痴心男人;他清楚讣告作者的甘苦,知道哪怕“历史的瀑布倾泻而下”,他们也只能用小小的“茶杯”来接续;他认识城里的每一个出租车司机,更把清洁女工的日程表背得滚瓜烂熟……
身为声名卓著的采访者,特立斯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善于绕过尽人皆知的常识,去挖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彼得·奥图尔,世人都说《阿拉伯的劳伦斯》成就了他的艺术生命,却不清楚出演劳伦斯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没错,是退步,也是固步自封,甚至还是定性。当然没有人愿意被定性,包括奥图尔。因为一旦被定性,就仿佛被牢牢限定于某个狭小范畴,贴上标签、盖棺定论,封条上写着“永不越界”。果不其然,英雄劳伦斯终究还是“毁”了他——今天,我们提到奥图尔,只知道“阿拉伯的劳伦斯”,不知道劳伦斯身后还有这样一位雄心勃勃的演员。
问题是,不愿被定性的难道只有奥图尔?对了,还有特立斯。事实上,他既不想重蹈前人的覆辙,又不愿落入常识的巢窠,因而效法菲茨杰拉德,自创“新新闻主义”写作。那么,什么是“新新闻主义”?简单说来,即是用小说家的细腻活泼取代刻板枯燥的新闻叙事,给写作一个广阔而自由的空间。如此,他游走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既不放过一点细节,也不忘为文章加上几颗想象的作料。
当然,纽约也是不能被定性的。过度的阐释、过度的商业化早把它从土壤里连根拔起,放在高处大加仰望。只是放得太高,就算我们拼命伸长脖子,也未必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特立斯深知,纽约有太多秘密尚未公开,有太多奇人异事正在上演。他要做的是拨开云层,让现实之光普照,照亮这个被过度消费的城市。他的探访叫“猎奇之旅”。意思是说,带着巫师般“超凡洞察力、超凡听觉和超凡感觉”深入城市的犄角旮旯,去看去听、去想去写。
于是,当我们细读全书,看到特立斯喋喋不休、毫无节制地讲述拳击手帕特森与其妻的对话,听到修桥工人爱德华·扬涅利反复诉说“铁器工”的由来,就知道他已经接近了他的城市。毫无疑问,特立斯用手中的笔重新诠释、改写了曾经被他奉为圭臬的新闻信条:“公正地提供消息,既不畏惧也不偏私”。换句话说,谁都可以被仰望,谁都不应该被遗忘,不管是尊贵的第一夫人,还是以天地为家的流浪汉。回过头来看《被仰望与被遗忘的》,他的确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