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入学前,每个年后,都有青黄不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到外婆家打秋风。一个人走长长的山路,也不知害怕,因为憧憬着。外婆会做菜,外婆的稀饭熬得香,绿生生的,不用小菜都能吃几碗。何况,在村前,还有一片大晒场,在儿时我的眼里,可以用广阔来形容。除了秋收,晒场上可干的事情很多,比如说,春种前的戏班子,农闲里的电影,都是全村出动,我会在第一时间扛条长凳子,占一个好位子,外婆喜欢看戏。孩子们绕着晒场跑,跟着跑的还有不知所以然的黑狗黄狗,兴奋地伸舌头,大口喘气。
外婆喜欢我,这是尽人皆知的。听说未开口叫的公鸡仔养人,每次去,她都要杀一只。切成小方块,因为鸡不肥,总要搁点肥肉一起炒,这一只鸡,是我一个人吃的。外婆说,整个吃下去,营养才是完整的。吃过的鸡骨头,外婆收集起来,香油炸过,用小石磨磨碎,冲给我喝。外婆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都在一边看着。
那一个春日,晒场上空飞满了风筝,我吵着也要。外婆为难了,她不会做。她一辈子都在地上,从未有过飞翔的念想。她就央求我的舅母,舅母说,鸡骨头粉你都会磨,咋就不会做风筝呢?那时候,我真是不懂事,只知道如丧考妣地哭,外婆脸上的尴尬,是我隔了几十年光阴才看到的。
外婆拉着我去晒场。天上飘着各色的风筝,它们恣睢地舞动,就越发引起我的委屈。又有人在放了,一个人远远地牵线,一个人扶着风筝,说声“放!”牵线的高举着手,使劲跑,风筝跌跌撞撞载浮载沉,好多次后,终于扶摇直上了。外婆指给我看这些,说,其实放风筝并不好玩,看看就好。我就撒野了,打滚撒泼,说她是笨蛋,不会做才这样说。
外婆的生活很累,她不能陪我,我就一个人看风筝,想风筝,幻想有一天自己拥有一只绸布的大蝴蝶风筝,我跑啊笑啊,看着它在空中猎猎展翅,感受手上线拉紧着的那种快感。然而,我却只能看,因为我已经哭过,凡是她能给的不哭她都给,能求的我哭了她必定低声地向人求。孩子们的风筝是在城里买的,她无能为力。我就一个人站在风筝底下,仰望,幻想。
忽然有一日,外婆拿出一只“风筝”,竹子骨,身子是过年的对联糊起来的。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它毕竟是风筝,我还是欣喜欲狂的。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们去放风筝吧!
我确信,对所有的动作都烂熟于心,并且操作绝对规范,但外婆的风筝始终没有飞起来,它丢人地在晒场上拖着,许多孩子都大笑起来。我狠狠踩踏着它,不管外婆的伤心和尴尬,那一刻的我,肯定有着兽性的暴戾吧,因为外婆呆呆怔怔地看着我,不哄我,不说话。
第二年我就上学了,外婆托小姨带来口信,说她做了一只绸布的大蝴蝶,并且和我小舅试过,飞上天了,我漫应着,却没有去。我有许多伙伴,并且日子也渐渐好了,不再闹春荒。她就来看我,我吃过饭,就出去玩,并不陪她说话。慢慢地我大了,口信渐渐不来了,她知道我真的没有时间了。中学二年级,我得到噩耗,外婆去世了。我一路哭着去的,但我知道,我在村口大叫一声外婆,再没人远远地应我,微笑地迎我,拎着我的换洗衣服,满足我的无理取闹。
她给我留下一个沉沉泛黑的不锈钢勺子,一个桐油漆过的油光可鉴的小板凳,还有那只不再鲜艳的绸布风筝,都是我爱的。我坐在石门槛上,第一次感到痛徹肺腑的无力无助。耳边忽然响起舅母的话:“外婆养外甥,十月放风筝,风筝断了线,不见外婆面。”又浮现外婆当时淡然的笑容,她是知道的啊,可是爱又怎么会因为知道结局,而有所保留?
这只风筝,终于没有飞起。它在我的屋顶梁上渐渐朽坏,一触即破,纷纷扬扬着时间的粉屑。 (编辑 王玉晶/图 锦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