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正 武
(中共湖州市委党校 文化研究所, 浙江 湖州 313000)
且瓯国考
刘 正 武
(中共湖州市委党校 文化研究所, 浙江 湖州 313000)
从古文献记录和最近考古学的发现可以确证,太湖南岸地区约在商周之际,曾经有一个古文献称之谓“且瓯”的古国存在,邱城、鸠兹城可能是其城堡遗址。
且瓯国; 湖州; 邱城; 鸠兹城
太湖南岸上古历史文献乏征,惟依靠地下考古发掘报告、田野调查材料及断烂的传世文献三重证据,大致可以勾勒出其史前形态,确证公元前1000年前后且瓯国的存在。
针对中国古代何时开始出现国家,学界有诸多结论。如张光直认为,公元前3000年开始,中国黄河、长江流域以及东海岸地区的平原河谷中已经分布着成千上万的大小古国[1]345。严文明以为,至迟到公元前2000年的铜石并用时期,长江下游也产生了最初的国家[2]54。而李伯谦通过对出土器物的论证,得出西周前期宁镇区和太湖区已经出现诸侯国,进入奴隶社会,“并确有可能归入了西周王朝的政治版图”[3]53的结论。综之,商周时期太湖地区已经产生了国家形态是学术界的普遍共识[4]140 [5]15-23。
当中原地区正在进入传说中的夏文明时期时,太湖南岸延续良渚文化遗脉并吸收借鉴了中原文明的钱山漾文化(公元前2400-公元前1900年),绵延近五百年。根据考古报告[6]4-26,钱山漾文化时期中国南北交流更加密切,中原的青铜文化以强势姿态与良渚文化碰撞[7]180,从而产生了钱山漾文化。钱山漾文化遗址的考古发现,填补了良渚文化到马桥文化之间的空白,即中国东南地区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最伟大变革。而太湖南岸从钱山漾文化及其之后的世代变迁,即主要以继承土著传统而又融合了外来文化的因素的新文明诞生了[8]92。太湖南岸开始正式进入青铜、农业、城市以及阶级分化等为特征的国家文明阶段。
从钱山漾文化晚期(公元前1900年)到中原文献最早记录春秋时期吴国的活动(公元前585年),中间1 400余年的太湖南岸历史,既没有完整的文献传世,也缺乏可以确证的考古资料论据。这一段埋藏地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早期国家文明史,只有依靠零星的文献和出土文物来窥探其奥秘。
可以肯定的是,太湖周边在进入青铜时代之后,也曾经有一个邦国林立的时段。自中原发达的夏商文明开始,中原文明就如涟漪般不断四溢,影响周边地区,而太湖地区发展出的良渚、钱山漾、广富林、马桥、湖熟等文化类型也不断相互传承激荡,回应和影响中原地区,同时还吸收来自南部如浙闽地区的文化影响。
也有学者认为,太湖地区在文明发展进程中经历了繁荣-衰落-再繁荣的阶段[9]92 [10]12-15,到公元前1000年前后,太湖地区的青铜文明已经至少发展近900年,国家形态的存在毋庸置疑。《逸周书》记载了周灭商后,其子成王继位,命殷部族和诸侯共同兴建新邑成周。当时以为成周位于天下中心,四方贡赋道里均等。新邑建成之时,各诸侯国皆来朝贺。一时间,各国纷纷带着自己的贡品来参加盛会,其中东南沿海于越地区也有四个国家参加了这次朝贡活动。当时列于朝会大堂之东,而面向西。四个国家为姑妹、且瓯、共人、海阳。《逸周书·王会篇》称:“于越纳,姑妹珍,且瓯文蜃,共人玄贝,海阳大蟹。”*(清)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卷7。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万有文库》第2集第683册,第117页。其意思是,于越地区贡献的有:姑妹国所贡为珍,一种海中所产的珠宝;且瓯国所贡为文蜃,一种大蛤;共人国所贡为玄贝,一种大的黑色贝壳;海阳国所贡为大的螃蟹。
于越为当时中国东南沿海总称,又或为东南地区人群总称。而姑妹、且瓯、共人、海阳都是于越地区的国家。其中姑妹国有遗迹,在今衢州龙游县,又作姑蔑*关于姑妹国史事,可参看彭邦本:《姑妹国源流考述》,《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第105页-109页。钟翀:《释姑妹》,《浙江学刊》2001年第2期,第155页-157页。。共人国、海阳国乏考。
关于且瓯国的文献有《太平御览》引《周书》文献:“成三时,具瓯献蜃。”可知其所叙与《逸周书》“且瓯文蜃”为同一事件。晚清大儒朱右曾据此校改《逸周书》之“且瓯”为“具区”*(清)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卷7。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万有文库》第二集第683册,第117页。,孙诒让亦附和之,以为可。知“具区”旧写作“且瓯”。
具区,后世以为指称太湖,如《周礼》《山海经》《尔雅》等皆如此释名。《周礼·夏官·职方氏》载:“东南曰扬州……其泽薮曰具区。”汉郑玄注曰:“具区,在吴南。”*(汉)郑玄注:《周礼郑氏注》卷8,中华书局,1985年《丛书集成初编》影印本,第221页。《尔雅·释地 》云:“吴越之间有具区。”晋郭璞注:“今吴县南太湖,即震泽是也。”*(晋)郭璞注(宋)邢昺疏(唐)陆德明音义:《尔雅注疏》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23页下栏。《山海经·南山经》“浮玉之山”条云:“浮玉之山,北望具区。”郭璞注: “具区,今吴县西南太湖也。”*(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卷1之"南山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续修四库全书》据嘉庆十四年阮氏琅環仙馆刻本影印本,第131页下栏。《汉书·地理志》“会稽郡吴县”条注:“具区泽在西,扬州薮,《古文》以为震泽。”《史记索隐》亦云:“会稽吴县,故周泰伯所封国,具区在其西,《古文》以为震泽。”*(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史部一,2003年影印本,第455页上栏。
而据“且瓯”一称原为国名渊源,知此乃以附近古国名命名太湖一例。而此类显例尚多。如称谓太湖为姑蔑。《国语·越语 ( 上 )》:“勾践之地,南至于勾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韦昭注:“姑蔑,今太湖是也。”*《国语》卷20,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2年,第97页。
有学者指出,“具区”可能是古越语的汉译,其字义难以肯定[11]46。窃以为是。朱又曾、孙诒让皆以晚出名称为依据而改前人国名,未免草率。此处异文,当不从后世所谓“具区”,而应作“且瓯”。
考今所知见甲骨文字,“祖”字即原写作“且”。《礼·檀弓》引曾子曰:“祖者,且也。且胡为其不可以反宿。” 如此则“祖”“且”同源,象形男根昂立,栩栩如生。至春秋以后的金文,旁边才添设了一个“示”字为“祖”,也寓意祭祀。以祭祀之意表达对男根的崇拜,引申为对祖先的怀念[13]773。
瓯,《说文解字》:“小盆也。从瓦区声。”[12]638甲骨文中没有此字,其字形源于“区”。“区”,甲骨文作[13]115,《说文解字》:“区,踦区,藏隐也。从品在匸中。品,众也。”[12]635又说“区”字:“古或假丘字为之。如区盖,亦作丘盖。区字亦作丘字是也。”[12]635
依字源揣测其部落文化形态,则“且瓯”部落当为商部落的一支,或接近商文明的近族。因故自中原南迁,建立了大约相当于商代文明的国家。此种可能性,可以由地下考古发掘的材料作为旁证。
又或:“且瓯”是周王室对东南于越一个国家的称呼,未必是其国自称。故而“且瓯”一称,应当是中原文化价值形态观照下的江南异族名称。
又《禹贡锥指》引郑茝畦:“乌程有震泽上下二乡,今南浔上林、轧村、滨湖一带数十里皆是,亦即古具区。”[14]399《禹贡锥指》又称:“盖自莫厘武山以东,至平望、八赤之间,松江左右笠泽之地,皆古具区。”[14]399
如此可证,且瓯国核心地域在南太湖。至少商周之际,且瓯国曾经存在。
传世文献未必可以成为有力证据。近50多年来,南太湖区域出土大量文物,更具有说服力。其中,出土的商代或西周早期青铜器物有:
铙,1959年长兴县上草楼村出土。定为西周前期[15]48-49,但后来有学者认为器形跟温州杨府山土墩墓出土的器物相同,时代相近,应定为殷商晚期[16]45。
簋,又称盂,1959年长兴县上草楼村出土。内底饰一大龟纹。定为商代器物[20]105。
铙,2004年安吉县高禹镇中学出土。高32厘米,重5.7公斤,有多种纹饰。初定为西周早期[18]85,后鉴定为商代晚期[16]50。
铙,1969年11月长兴中学出土。两范合铸,高21厘米,重32市斤,通体饰云雷纹[19]62。初以为西周器物,后考定为殷商晚期[20]40-48。
以上铜铙,专家认为此种青铜器应当是本地所生产[21]83。
锛,1976年1月长兴县上阳大队出土。长10.2厘米,銎口阔3.3-3.7厘米,厚1.5厘米,有兽面纹,鉴定为殷商时代器物[22]93-94。
觚,1976年安吉县三官乡周家湾出土。高27厘米,口径18厘米,底径8.8厘米。饰有族氏铭文及多种纹饰。属于商代晚期器物[23]37-39。
钺,1977年长兴县杨桥出土。两范合铸,长20.5厘米,宽16.9厘米,重1.35公斤。有叶脉纹和斜方格纹,与几何印纹陶一致[22]93-94。鉴定为商代遗物[20]104-105。
戈,三件,20世纪70年代湖州市袁家汇疏浚河道时发现。皆饰有云雷纹。其中一件援部还饰有斜方格纹,二件介于钺与戈之间。纹饰和形制上都与中原商代同类物品有差异。属于江南本地制品,鉴定为商代器物[20]105。
戈,1977年5月长兴港口公社出土。戈全长26.9厘米,栏长7.8厘米,内长8.2厘米,阔5厘米。内饰斜角雷纹。属西周早期物品[22]94。
鼎,1976年1月长兴县下箬公社上莘桥出土。四范合铸,高24.8厘米,口径21厘米,重3.85公斤。有云雷纹、饕餮纹、凤纹等。鉴定为西周早期器物[22]93-94。
剑,32把,藏于长兴县博物馆,多数在1976年长兴港工程中出土。其中有Ⅰ式铜短剑一把,两范合铸,剑全长21.6厘米,身长13.5厘米,饰云雷纹和兽面纹,剑身锋利如新。鉴定为西周早期器物[24]1-9。
其他如余杭[16]40、海盐[16]46、桐乡[16]50等太湖南岸地区出土的商代或西周初期的青铜器,也从实物上印证了且瓯文明古国的存在。
此外,太湖南岸湖州地区的一些考古发掘遗址,如余杭良渚遗址群、湖州邱城、千金塔地、毗山,长兴台基山、长兴林城蒋家山、安吉递铺和芝里等遗址,都清晰地展示了从约公元前5000年的马家浜文化到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的一脉相承,可以旁证商周时期太湖南岸古文明的延续性。钱山漾文化则显示了良渚文化之后南北文明演化在太湖南岸的交汇碰撞[6]4-26。当然,进入青铜文明后的完整序列的出土器物和遗址还没有发现。但是,在毗山遗址、邱城遗址等多处文化遗址表层的最近时间段遗物中,都有不明年份的青铜器物,或许是商周,或许是春秋战国甚至秦汉的遗物。从最早的商代青铜器到秦汉青铜器,为南太湖文明和国家的盛况做了最好的注脚。其中,邱城是发现较早、文化序列非常清晰的一处文化遗址,只是尚待进一步分析考察。
传世文献有记录,邱城又作丘城。明《西吴里语》:“丘城,在乌程县北十八里,近太湖,汉丘氏所居也。”*转引自:清宗源瀚等:同治《湖州府志》卷25,清同治壬申爱山书院刻本,第8页b。由此,今人以为此城建于汉代,为丘氏所建,故称“邱城”(改“丘”为“邱”,是后来为避孔子讳)。而同治《长兴县志》则载:“三城三圻,临太湖,吴王屯戍之地。吴城与斯圻联,彭城与石圻联,邱城与芦圻联。城以屯步骑,圻以屯水军。《山墟名》云:‘石圻以水岸多石。’没入太湖。斯圻、芦圻仍存。”*(清)赵定邦等:同治《长兴县志》卷14,清同治十三年刻本,第3页a。三城三圻之说,不见于清以前古籍,而斯圻湾地名至今尚在。《山墟名》语焉不详,又称:“芦圻,其土黑。”*(晋)张元之:《吴兴山墟名》,缪荃孙辑佚本,光绪十七年云自在龛刻本。第5页a。皆辑佚自明代劳钺《湖州府志》。明代劳钺《湖州府志》称邱城为:“吴越钱氏尝筑以拒南唐。”*转引自清宗源瀚等:同治《湖州府志》卷25,清同治壬申爱山书院刻本,第8页b。同治《湖州府志》明确论断其误*(清)宗源瀚等:同治《湖州府志》卷25,清同治壬申爱山书院刻本,第8页b。。
丘氏南迁湖州的时间,当在西汉末年。《嘉泰吴兴志》卷十六:“汉平帝时,有丘俊者,持节安抚江淮,属王莽篡位,遂留江左,居吴兴乌程。”*(宋)谈钥:《嘉泰吴兴志》,民国嘉业堂《吴兴丛书》刻本,第16卷,第4页b而根据邱城遗址的出土文物,邱城之存在,远远早于丘氏南迁。邱城与“丘氏所居”或无关。以1959年的邱城遗址发掘报告看,邱城既非建于南唐,也非汉代,或者比春秋吴越更早。1959年《江苏吴兴邱城遗址发掘简介》[25]479称:“邱城遗址位于吴兴县北部紧临太湖的两个相连的小山上。依山有两个错交的方形夯土城墙,名叫邱城。”“遗址在城墙的东、南和西南部,面积约有3万平方米。堆积层次复杂,遗物丰富,墓葬密集,迹象完好。城墙傍山建造。南城墙全部用灰土筑成,夯土内含有大量的印纹陶、釉陶、红陶、黑陶碎片与石器、青铜箭头、玉块、玉磺等。有东汉墓葬埋葬在城墙中。城墙底部压着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层和以黑陶为主要随葬品的墓葬,城墙外边发现有三座东晋太宁二年的马蹄形砖窑。”[26]479
该文的题目把浙江误为“江苏”。20世纪50年代,考古技术和思想都相对落后,故而对邱城遗址发掘未能充分科学地分析,比如距今约7 000年前的马家浜文化的典型器物,最早就在邱城发现,而直至近十年后在马家浜遗址再度被发现才命名,且未用“邱城”一称。而从邱城当时所存的城墙看,应为后来建筑。而夯土内的印纹陶、釉陶、红陶、黑陶碎片与石器、青铜箭头、玉块、玉磺等,则充分说明这个地域的文化积累深厚,时间跨度悠久。如果以历史文化遗物和传世文献为凭据,邱城遗址一定是经历了且瓯国这个历史时段的。
邱城的名称,既非缘于丘氏南迁而居,也许是丘氏居于此处后再予以命名。而另一种可能是,其名称一直未尝变异。段玉裁注《说文》,释“区”,谓:“古音同丘。” “区字亦作丘字是也。”[12]635说明其语音同源。
地名、方言都是最古老的文化活化石。江南吴越故地,有很多以越语古音而传承至后世的地名,如以句(同勾,下同):句章、句容(《汉书地理志》)、句甬东(即甬句东,《吴越春秋》)、句无(又名句乘,《国语越语上》)、句注山(《吕氏春秋有始览》)、句容之山(《山海经》)[27]93-96。 又如以姑(又作诸)、无(又作乌)、余等开头的地名,以模拟越语发音而来。而且,越语古音后来异写作其他别字的也很多。上古中原华夏语系为单音语系,一字一音;而越语古音是复音,即胶着语。因为江南引入中原文字来书写方言,不免难以一致。故而,今青铜铭文中如“诸咎”写作“者旨於赐”[25]36-37,“勾践”写作 “戈愆具丸”[28]84。因为四字促读为二音时,发音十分相似。如此尚有如“吴”写作“攻鱼”,“越”则做“於越”等。
以此为基础考察名称,“且瓯”一称促读为一个发音时,则其音近似“邱”。 依照遗址发掘、出土器物和传世文献,加上田野地名、语音调查,我们可以大胆推测邱城或者曾为古且瓯国的一个城堡。
且瓯国人族系,当为越人之一种。越人种系繁多,后世有百越之称,瓯人其一也,故而又有“瓯越”之称。
顾颉刚、杨宽等学者,曾经根据传世文献考证了很多商周之际围绕中原地区的国家[29]328-345 [30]162-246,但是,都没有论及东南沿海的且瓯国。这一方面是因为《逸周书》在西晋太康年间发现汲冢遗书后,被参杂入大量《六韬》类道家文献,使得原书的地位急剧下降[31]104-111;另一方面,近代疑古思潮出现后,否定了很多被怀疑为“伪书”的传世文献*参看张心澂《伪书通考》,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近年来的大量出土竹简文献和考古发现证明,过去很多疑古思潮时期怀疑的伪书不“伪”,包括《逸周书》,也含有大量的可靠文献。
《逸周书》卷七中不仅提到“且瓯”,此外还有“欧人”“沤深”“越沤”等,比如:“欧人蝉蛇,蝉蛇顺食之美。”*《逸周书集训校释》,朱右曾著,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万有文库》第二集第683册,第117页。“伊殷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符娄、仇州、伊虑、沤深、十蛮、越沤,剪发文身。’”*《逸周书集训校释》,朱右曾著,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万有文库》第二集第683册,第122页。
越人是上古中国南方的庞大族群,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以南及五岭以南地区,其支系很多。后世《汉书·地理志》注引臣瓒曰:“越有百种”,“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李伯谦先生曾根据时间和各地自然条件,把夏商周东南越人的文化类型划分为七个区域,即宁镇区、太湖区、赣鄱区、湖南区、岭南区、闽合区、粤东闽南区[3]38-56。这说明,同一时期中国东南不同地区的文化是有差异的。故而,可以认为,“且瓯”“欧人”“沤深”“越沤”是商周之际东南越人聚居区的几个不同的早期国家*温州学者对此有很多学术成果。其中张民先生考据瓯、欧、沤等字音义及越人历史,也得出同样结论。参看张民:《释欧瓯沤》,《贵州民族研究》1992年第2期,第19页-第22页。。
有学者论证,夏商时代,江南的马桥文化尚在中原王朝控制的外围,没有同夏商国家发生密切的政治往来。至商周土墩墓出现之际,“太湖流域同中原地区的交往是全面而深入的”[32]44。而土墩墓就出现在商周之际。这也论证了商周之际且瓯国与中原文明交流的可能性。
从实地田野考察看,邱城遗址就座落在太湖南岸的两座小土丘上,而是否为堆积或借助原有小山而进行堆积,似未有定论。中原早期文明有“丘居”传统。迄今发现的大多数新石器古文化遗址座落在土岗上,显示先民躲避水患的考虑。而从龙山文化到商文化,大量出现的“堌堆”遗址,是早期“丘居”的发展变化。高广仁先生曾论断:“所谓人工一成、再成的众人聚居的土阜, 即居丘, 应是在鲁西平原地区考古所见俗称为‘堌堆’的遗址。”“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如果远远望见高于平地的漫坡或阜丘,十之八九为遗址,又以龙山文化-商代遗址为多,且这种‘堌堆’的遗址又往往呈带状分布。”[33]26
殷商甲骨文曾出现大量关于“丘”的卜辞,如……贞妇妌呼黍于商丘受 (年) ……[34]9529;又如甲午卜燎于丘商[37]7838。
《尚书·禹贡》 记载 :“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 。”[35]148《史记·夏本纪》亦载:“桑土既蚕,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孔安国释为:“大水去,民下丘居平土,就桑蚕。”*《史记》卷2,《夏本纪》。北京: 中华书局,1982年,第54-55页。相传,夏曾建都营丘,商曾建都商丘,并非偶然。“丘居”形式伴随人类走过了从远古蒙昧到文明的艰难历程,一直走进文明和城市的建立。南太湖地区见于文献和考古发掘的新石器直至秦汉时期的古城甚多,如洪城、下菰城、避它城、阖闾城等等。
《吴兴记》:“衡山,一名横山,在县南一十八里,两山夹峙,中流北驶,为郡南形胜之地。”*(南朝)山谦之:《吴兴记》,缪荃孙辑佚本,光绪十七年云自在龛刻本。第2页b。此山今名倪横山,在东苕溪东侧。
明《西吴里语》卷一:“又有鸠兹城。晋初,吴兴衡山崩,见颛顼冢,中有营丘图九,首鸠兹。”*(明)宋雷:《西吴里语》卷1,民国吴兴张氏《适园丛书》刻本。第47页a-第47页b。
这应当是晋初在东苕溪侧的衡山发现上古时期墓葬的记录。名之谓颛顼墓则为当时人推测。按照《世本》的说法,颛顼五世而生鲧,鲧之后才有夏禹。所以,晋初发现的这座墓葬的来历当时只能按照传说揣测,恐怕并无实据。而所谓“营丘图”有九种,其中第一种就是鸠兹城,值得关注。20世纪70年代,河北省平山县中山国古墓发现一块铜板建筑设计图----营丘国实物[36]45-52。这说明,古代建筑之前先有设计的“营丘图”是存在的。一个八百多年前在衡山墓葬中出土的营丘图中标识的鸠兹城的位置,也为后世所争论。
《左传》襄公三年:“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克鸠兹,至于衡山。”杜预注:“鸠兹,吴邑,在丹阳芜湖县东,今皋夷也。衡山,在吴兴乌程县南。”*《春秋经传集解》第十四卷,民国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宋刊本,第3页b。
顾炎武认为,衡山不在乌程,而应该在距离鸠兹不远的地方*(清)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转引自同治《湖州府志》卷19,第11页b。。他的理由是:《左传》既然说“克鸠兹,至于衡山”,那么这两者之间应该不会远。但是,为什么没有想到鸠兹未必在芜湖,而应该就在乌程附近,否则何以衡山上会出土鸠兹城的营丘图?
需要理解的是,自良渚文化之后,文明曙光照耀太湖流域。至春秋晚期,太湖流域的文明史已有千余年历史。早期文明随着人群的迁徙而改易地名是经常性的,如文明程度较为发达的殷商,在汤以前迁都八次,汤以后又迁都六次[37]303。在于越地区城市迁徙并把城市名称也一起改易的,也属常例。因此,一个地名在不同的时间未必在同一个地方,如后世熟知的会稽之所在。因此,越国之鸠兹不同时间在不同地方,完全是有可能的。
再者,古越语地名当以音训而不以义解。“鸠兹”发音近于“且瓯”和“邱”,而有学者又训“鸠兹”即“勾吴”[38]86。如此,鸠兹、且瓯、勾吴、邱音同而义近。且瓯国与吴国文化上同源、时间上前后相继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晋初湖州衡山出土了上古墓葬及遗物,并发现了这座山上的城市遗址,传世还有唐代文献记录,如颜真卿《石柱记》:“山上有颛顼冢、春秋鸠兹城。”*转引自(清)宗源瀚等:同治《湖州府志》卷25,清同治壬申爱山书院刻本,第8页b。
针对后世对湖州有颛顼冢和鸠兹城的怀疑,宋代叶梦得曾经对此述说:
“古今流传虽不可尽信。然舜葬苍梧,禹葬会稽,何必其都耶?今州之西南有杼山,亦隶乌程。其旁有夏驾山、王村,相传以为夏杼巡狩所至。杼,夏之七王也。禹葬会稽,则杼之至此,固无足怪。庸俗之言未可为全无据也。越王勾践本禹之后,盖吴越在夏皆中国地,其后习于用夷。故商周之间变而为夷,岂真夷狄也哉?六合之大,自开辟以来,迭为华夷,不知其几变。如幽燕故壤,沦陷不满二百年,已不复名为中国矣。而闽广陇蜀,列为郡县者,亦安知秦汉之前皆夷狄耶?”*(宋)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4,民国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本,第2页a。
虽然不能轻断邱城或者衡山上曾有城就是越国鸠兹城,或者晋初湖州衡山发现的古遗址,应该是古且瓯国的一座城池。当然,这还需要更多的实物资料来缜密论证。但是,因为有地下考古发掘的资料与传世文献相对照,可以肯定,商周之际太湖南岸已经存在较为发达的文明国家形态,且瓯国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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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xtual Research on Qie’ou Country
LIU Zheng-wu
(Institute of Cultural Research,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School in Huzhou, Huzhou 313000, China)
It has completely confirmed that there existed an ancient country so-called Qie’ou around the southern Taihu lake during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As far as I am concerned, the historic city site of both Qiu city and Jiuzi city may probably be Qieou city according to relative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 and documents.
Qie’ou country; Huzhou; Qiu city; Jiuzi city
2016-11-10
刘正武(1969-),男,山西定襄人,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地方文化及文献研究。
K29
A
1672-2388(2017)02-008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