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
轰动全国的白银案杀人嫌犯高承勇,在连续两天的庭审中,所表现出的仍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在庭审最后,他听到了全部受害人家属的控诉后才向受害人家属鞠躬致歉,并说出了“对不起”这三个字。被世人称作“变态恶魔”的高承勇在14年间犯下11起命案,如隐居般躲避抓捕10多年。高承勇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注定会在中国犯罪坐标史上留下深刻的一笔。
7月18日早晨8点,高承勇在10多名法警的押解下进入白银市白银区人民法院,一路上,高承勇如同一直以来所展现的那样,仍旧是平静无语。此前得到开庭信息的人们,也早早就在法院门外聚集,争相一睹高承勇的真面目。细心的媒体注意到,在众多围观的人群中,还有几位特殊的旁听者,他们躲在法院大门另一侧,尽量回避着众人的目光——他们是高承勇的堂兄和堂侄女等亲属,而高承勇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并没有出现。他们不想进入法庭,更多的是因为高承勇所犯下的案子,让亲属们无从面对受害人家属。但又想在此见他最后一面,即便他为整个家族带来莫大耻辱。只是,所有人的愿望都落空了,在走下警车前,法警们就为高承勇套上了黑头套。
因为案件涉及隐私,法院采取不公开审理方式,除了每名被害人直系亲属一人可以进入庭审现场之外,其他人都无法进入。本刊记者辗转联系到了一位知情者。知情者告诉本刊,7月18日庭审首日,高承勇在法庭上冷静得让人有些难以意料,再加上所指控的案件细节、他的作案过程血腥至极,让人毛骨悚然。“他很可怕,如果让我和他在一起单独面对面,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但是一定会很紧张,我不敢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人,害怕!真的是很害怕他!”这位知情人的转述中,他接连用了几个“可怕”“害怕”这样的词语。
据这位知情者透露,刚刚开庭时,穿着白色上衣、灰色裤子、黑色布鞋的高承勇一直是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上,面对法官的问话时,他话语不多,对于所有案件都毫无隐瞒地承认,有时会用点头和“是”来回答。与刚被警方羁押时不同,那时高承勇鲜见白发,头发乌黑茂密,现在的他被剃了光头,刚刚滋长出的毛发有些斑白,但是整个人的精神状况看起来不错。在法庭上,他对所有作案细节、作案过程、案发后如何从容逃脱都一一回答。案件在他口中,如同转述其他人的事情一样,丝毫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只是一个口述者而已。问到每次作案前的准备,他的回答是临时起意,感觉心闷得慌了,想杀人就去买刀买绳子,然后随机寻找被害人,没有“专杀穿红色衣服的女人”一说。
庭审首日,他交待了11起案件中的7起,每起案件,他记得都很清楚。对于作案时间等细节,他有时会稍微停顿几秒,然后再回答。显然对他而言,这些案子他从未从记忆深处忘记。知情人说,他很佩服高承勇的记忆力;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高承勇之所以把所有案件都记得如此之清,也许是他一直在回味当时作案给他带来的刺激感,以致2002年之后他无力作案后,这些曾经作下的案件,还会给他平淡的生活带来某種刺激,甚至是一种内心的欣喜与回味。
据知情者介绍,庭审中受害人家属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高承勇,法庭上也不时传来低声的抽泣,偶尔会有几声咒骂,但是高承勇没有丝毫紧张,他只是双眼望向法官。“冷血,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平静,可见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强。”知情人讲,他看到了媒体报道中所讲,高承勇在看守所时几度想自杀,但都被及时制止。或许在他的面无表情下,还是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只是他不会把自己的心理压力表现给外人。
7月19日,庭审第二天,高承勇的表现一如前日,平静、没有情绪波动,只是偶然间遇到受害人家属直视的仇恨目光时才有一丝紧张,但只是转瞬间的一丝紧张之色,继而又恢复了平静状态。两天庭审行将结束时,高承勇面对受害人家属们三鞠躬致歉,说出了那句久违的“对不起”。这也是从他被抓获之后,第一次向受害人家属表达歉意。
高承勇在法庭上的平静表现,也得到了辩护律师朱爱军的证实。朱爱军背负着重重重压担任辩护人,很早就介入到高承勇案。他与高承勇数次会面,但是交谈仅限于案情本身,他试图走进高承勇内心,却一直无果。朱爱军律师讲,整个庭审,除了公诉人念公诉书的时候,高承勇是站着的,其他时候都是坐着受审。“开始站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也是他自己向法官提出,实在站不住了,法官就让他坐下。”在与高承勇接触的过程中,朱爱军律师很想走进高承勇的内心,深入挖掘他的作案动机,很可惜的是,高承勇的回答只是,杀人带给自己一种刺激感,心里发慌就去杀人,其他的都没说。朱爱军几次想和高承勇谈谈其他方面,包括他的家庭、他的成长经历、他的情感,可是都被高承勇拒绝,理由是“这与案子有关吗?”
在朱爱军看来,高承勇作案不是为了图财,11起案件,他所得到的钱财不足100块钱。杀人后还要割掉受害人器官,手段异常残忍,说明他作案是为了一种发泄。一个8岁的上一年级的小女孩,他找人家要钱,她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钱?面对这样的问话,高承勇则以沉默作答。“根本走进不了他的内心世界。”朱爱军坦承,代理高承勇案,让他承受了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一个是老百姓的压力,在善良的老百姓看来,他自己都认罪了,律师还要辩护,不是“颠倒黑白”吗?第二是案件本身,开庭前一段时间,朱爱军一直在整理案卷信息,他希望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再做一些预防性工作,不要再发生类似案件。所以,朱爱军一直渴望走进高承勇的内心,探究他的心理,只是这个愿望落空了,“虽然和他对话,他也会回答,但是他的内心是你无法触及的”。
7月18日,白银案杀人嫌犯高承勇在白银市白银区人民法院庭审现场
两天庭审,高承勇交待了全部11起案件的作案细节和过程,朱爱军为他所做的10起案件做的是有罪辩护,只有一起案件因为疑点过多,无法确定是高承勇所为,所以做的是无罪辩护。不过对于是其中哪起案件,朱爱军律师表示不便透露。其他案件,如果是一些微小的证据瑕疵,不影响整个案件定性,再加上时间过去这么久,死者尸体已经不在了,高承勇行凶所使用的凶器,所穿的衣物、鞋子都已经烂掉,难免会有一些证据不足,这在法律上称作亡者证据。“无论怎样,其实对高承勇来说,他自己已经承认了全部案件,没有任何抵赖和狡辩,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生命其实从他第一次作案起就进入了倒计时。”
朱爱军律师提到,两天庭审,受害人家属所展现的素质很高,法庭秩序也维护得相当好。只有一起案件受害人的女性亲属对高承勇咒骂,但是也没有发生冲上来要厮打他的情况,其他案件受害人家属则是默默哭泣。其中一名女性受害人的孩子,案发时他只有一岁多,现在已经长大成人,面对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小伙子始终在克制自己,只是低声哭泣。而面对咒骂和指责,高承勇依旧表现平淡,装作没有听见一般。
庭审结束前,高承勇面向受害人家属三鞠躬并致歉的举动,朱爱军律师感慨,他相信这是发自于高承勇内心的忏悔。“他已经50多岁了,两个孩子也很有出息,本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也会为年轻时的变态行为感到悔恨。”朱爱军律师回忆,当他在法庭上听到受害人家属的代理人控诉一桩桩血案时,他的内心很痛,眼泪一直在打转。有的受害人那时还是个8岁的孩子,有的才20多岁。父母失去了孩子,有的丈夫失去了妻子,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抚养孩子长大成人,这么多年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与抑郁不是常人所能体会的。朱爱军律师表示,高承勇听到这些控诉后,他心中残存的一丁点善被唤醒了,是自己让这么多的家庭陷入悲惨和伤痛中。朱爱军律师说,庭审第一天,高承勇如果就在庭上表现出悔意和歉意,会认为其中有表演的成分,可是他的致歉鞠躬都是在第二天庭审快结束时,听完所有受害人家属的控诉后才表现出的,这是真诚的,他内心还有善的一面。
在担任高承勇的辩护人期间,朱爱军也几次与高承勇的家属联系,简短通报一下进展,高承勇的家人所表现的还是不敢相信。尤其是高承勇的妻子,更不敢相信与自己生活了30多年,不动手打孩子、没有家暴行为、不说脏话的丈夫会是杀人恶魔。至于所传的高承勇要捐献遗体以此致歉并抵消受害人家属的赔偿要求,朱爱军则说,不大可能,因为不会有人会用他的遗体器官。至于受害人家属提出的赔偿如何到位,朱爱军律师则认为,在刑事审判之外的民事赔偿,还要看法庭怎样审理。
而高承勇妻子的惊讶与悲痛所展现的是一种夫妻情深,可是高承勇对于夫妻关系的评价却只是“就那么回事吧”。朱爱军律师说,他毕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他无法预知高承勇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隐意。可是在知情人看来,高承勇这句话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是他不想让自己的亲人牵扯进来,不想让他们再因为自己而让生活受到影响,想借此让妻子、孩子忘记他,或者是怨恨他,他才可以减轻一点心理愧疚;第二,高承勇的内心可能真的只是完成一种婚姻责任。
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专家李玫瑾教授用“怂”来形容高承勇,这个“怂”字,第一次听李玫瑾教授讲出来时,记者很不解。一个犯下10多起命案,杀人不眨眼的高承勇,他难道是个怂人?李玫瑾教授分析高承勇的性格时讲道,高承勇在生活中只伤害比他弱小的人,而且只伤害女性,在同性面前他却表现得很懦弱,面对比他强的人就会很害怕。他只会欺负自己熟悉的人,他有几个姐姐,他对女性很熟悉,所以选择的侵害对象都是女性。
只有一次因为跳舞和他人产生纷争后引发打斗,在被人扎伤后,他都不去报复对方,这点很难与他画等号,毕竟一个内心残忍无比,视人命如草芥的他为何会选择私了而息事宁人呢。
在李玫瑾看来,他面对同性的挑战时,也就是面对比自己强悍的对手时他是懦弱的。他把这种心理仇恨转嫁给无力反抗的女性乃至儿童。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强势地位,靠伤害弱小寻求自己的存在价值。其实,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高承勇的人生是压抑的,他渴望富裕的生活,可是自己又无力摆脱贫困,也许他还有很多的梦想,但是现实让他无法企及,久而久之,这种压抑就会扩散,最终导致犯罪。
李玫瑾教授说,1988年是高承勇的大儿子出生的年份,也是他第一次作案的时间。那段时期内,妻子无法打工挣钱,他的生活陷入困境,他只有靠盗窃去维持生计,在盗窃时又引发命案,从而让他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刺激。其后就是接连害命,强奸、割取受害人尸体器官,这些做法都让他获得了快感。在被害人面前,他找到了自己失去已久的存在感,找到了在生活中无法获得的快乐,把所有的压抑都发泄到受害人身上。
“他是教育环境缺失的一类人。”李玫瑾教授也查阅过高承勇的儿时经历,高承勇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亲40多岁才生了他,从小备受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宠溺。自小很“柔”的他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淘气举动,再加上自身也长得比较“攒劲”(帅气的意思),学习成绩呢,在同学中也属于中等,并不是很差,也会做一些讨长辈喜欢的事情。而后,因为两次高考落榜,一心想成为飞行员的他在人生中受到了挫折,此后又有失恋等等事情发生,让一向自命不凡的他迷失了自己。又没有人很好地指引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些都属于教育环境缺失,也是导致他犯罪的一个根源。高承勇长得比较精神,给人的印象老实本分,话语不多,内敛稳重,妻子才会反过来追求他。可是他的性格把他带入了另一条道路,让他有了不同于常人的履历,这份履历带给自己家庭和10多个家庭的都是难以忘记的惨痛和悲哀。
在亲戚和乡邻眼中,高承勇不是坏人,谁家有事找到他,他都会帮忙,即便是打牌,也从不计较输赢,即使没钱,他也不会欠钱不给。如此的一个人,似乎在残忍背后还隐藏着善良的一面。对此,李玫瑾教授的分析是,这都属于一个人的正常反应,每个具备正常思维、正常情感的人,在别人找到自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时,都不会拒绝。高承勇是一个蔫坏的人,一旦有适当的机会时,就会展现出自己坏的一面。“如果是善良,是出于骨子里的善,不忍去伤害别人,这才是善良。”李玫瑾教授认为,在生活中,虽然高承勇没有家暴行为,从没有打过孩子一下,和妻子发生争吵后,他也是生闷气,然后一走了之。这些只说明他具备正常情感,真正影响他命运的还是自身的性格。
在李玫瑾教授看来,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程序设计,高承勇就是一台出现了多種病毒却没有查杀的电脑程序。就在高承勇案被关注的同时,另一起惨案发生在杭州。杭州绿城保姆纵火案造成母子四人遇难的惨剧,平时表现很好的保姆莫焕晶亲手制造了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她和高承勇其实都有一个共性,性格和教育的缺失造成他们去犯罪,去杀人害命,他们都属于程序设计出现偏差的一类人,是骨子里的恶的成分无限膨胀的人。李玫瑾教授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格,有的人可能是做事拖拉,做事做不好,但是他所影响的只是单个个体,没有造成社会影响,高承勇、莫焕晶他们因为人生程序出现问题,深切危害了社会。”
如今,高承勇案发后,他的亲人也都受到了影响,一个儿子也传出被单位开除。李玫瑾教授认为,高承勇犯罪,并不代表他的性格基因遗传给他的孩子,如此简单粗暴地把高承勇的罪孽抛在孩子身上是不负责任的。高家在当地是望族,历史上也出了很多举人、进士,可以说是一个书香门第之家,不能把高承勇的罪恶归结于他的家族,迁怒于他的孩子。怂人,高承勇是个怂人,李玫瑾教授的评判是,高承勇害怕担当,缺乏责任,眼高手低,这样的人渴望一夜暴富,可是又没有能力去找到好的出路,无法直面困难与挫折,他只能把自己的恶无限放大,去欺压弱小,也可以说是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