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翀
(海珠区文物博物管理中心 广东 广州 510250)
民俗研究
广东南海神的信仰发展与神格变迁
刘 翀
(海珠区文物博物管理中心 广东 广州 510250)
广东因其滨海的地理特色,海神(水神)信仰繁盛,所奉海神(水神)也众多,其中南海神信仰颇具岭南地区特色。在南海神信仰传播发展的过程中,还伴随着神格的变迁,祝融从南方司火之神,演变为南海神可以看作是五行观念与地方文化相融合的产物。而南海神进一步演化为南海龙王,则是国家祭祀与民俗信仰相互动的结果。
南海神信仰;祝融;神格
南海神,民间俗称“洪圣大王”,自隋代于广州东南设南海神庙以祀,成为岭南地区重要的祀典,南海神诞——“波罗诞”也是民间社会重要的庆典活动。而南海神在其信仰形成和发展过程中,还伴随着神格由“火神”转变为“水神”,进而成为“龙王”的变迁历程。
依照南海神庙内韩愈所撰《南海神广利王庙碑》所载:“海于天地间,为物最巨;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天宝中,天子以为古爵莫贵于公侯,故海岳之祝,牺币之数,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极于大神”[1],可知官方所认定的南海神为“祝融”。而祝融在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却是以“火神”的面貌存在的。
祝融传说多被认为起源于楚地,而明确把祝融与火联系在一起,则大概可以认为是在五行学说已然体系化的春秋时期,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所载: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2]
五行学说与儒家思想相融合,形成了“五德始终说”用以解释朝代更替,祝融的职司与位阶已经基本固定下来,如《孔子家语·五帝》所言:
季康子问于孔子曰:“旧闻五帝之名,而不知其实,请问何谓五帝?”孔子曰:“昔丘也闻诸老聃曰:‘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古之王者,易代而改号,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终始相生,亦象其义.故其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黄帝配土,少皞配金,颛顼配水.”……康子曰:“吾闻勾芒为木正,祝融为火正,蓐收为金正,玄冥为水正,后土为土正,此五行之主而不乱称曰帝者,何也?”孔子曰:“凡五正者,五行之官名,五行佐成上帝而称五帝,……此五者,各以其所能业为官职.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别称五祀,不得同帝”。[3]
汉代董仲舒确立了儒家学说的正统地位之后,五行与五方、五色、五音等对应关系成为了对世界认识的基本体系。与之相应的,祝融南方司火之神的神格也得以确立,如《白虎通·五行》所载:
其曰丙丁,……位在南方,其色赤,其音徵。徵,止也。阳度极也。其帝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祝融者,属续也。其精朱鸟,离为鸾。[4]
南海在中国古代海上贸易的重要地位,也使得南海神祝融更加备受关注,韩愈因之将其列为四海之首。然而,“火神”祝融被奉为“南海神”,却需要完成“水火相容”的难题。炎热和湿润并存的气候特征,似乎为岭南地区对祝融重新诠释提供了依据。屈大均在其《广东新语·南海之帝》条中对于火神司海提出了较为详细的解释:
予尝于南海祠书额曰“南海之帝”。盖以家语云:水、火、木、金、土,是为五帝。又庄生云:南海之帝为倏故也。南海之帝实祝融,祝融,火帝也,帝于南岳,又帝于南海者。石氏《星经》云:南方赤帝,其精朱鸟,为七宿,司夏,司火,司南岳,司南海,司南方是也。司火而兼司水,盖天地之道,火之本在水,水足于中,而后火生于外,火非水无以为命,水非火无以为性,水与火分而不分,故祝融兼为水火之帝也。[5]
可见,到了清代不仅祝融以火神之姿,顺理成章地司掌南海,而且也一跃成为“南方赤帝”而不再是早期的臣属身份。
南海神信仰源于南海居民与海洋的密切依存关系,如屈大均言:“然今粤人出入,率不泛祀海神,以海神渺茫不可知。凡渡海自番禺者,率祀祝融、天妃,自徐闻者,祀二伏波。祝融者,南海之君也”[6]。南海神信仰的兴盛则是海洋贸易对中国古代王朝重要性的体现,因而南海神庙的设立与国祀正始于帝国重新统一,南方经济发展以及海上贸易兴盛的隋代。据明万历《广东通志·坛庙》记载:
南海神庙,在(广州)府东南八十里,创自隋世。唐天宝中封广利王;宋康定二年加号洪圣王,皇佑二年以侬寇西遁赖神功,加号昭顺,治兴七年复加威显;元至元中,加号广利灵孚王;国朝(明)洪武三年,诏封南海之神,赐春秋祭。[7]
根据黄淼章的考述,自唐天宝年间至清雍正三年历朝共对南海神赐封号十六次,并且均与海上贸易的昌盛有关,“广利”意为广招天下之利,蕴含着唐玄宗对南海、广州在对外贸易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深刻认识和殷切希望[8]。
在所有封号中,影响最广的无疑是“洪圣”。宋仁宗康定元年,诏封江渎为广源王,河渎为显圣灵源王,淮渎为长源王,济渎为清源王,加东海为渊圣广德王,南海为洪圣广利王,西海为通圣广润王,北海为冲圣广泽王[9],其时广州港海外贸易正值极盛之势。因而岭南地区祭祀南海神的庙宇,除了朝廷诏封的南海神庙外,大多以“洪圣庙”或“洪圣大王庙”命名。
祝融是官方祭祀的南海神,作为“海神”主要的职司是保障海上航行安全,正如南海神庙前牌坊上所昭示的“海不扬波”。因而,历代南海神庙的祭文、碑文也大多祈祝风平浪静,商贸畅通。如宋开宝六年裴丽泽撰《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碑铭(并序)》中所言:
炎荒之极,南海在望,洪涛弥漫,万里无际。风潮汹涌,云岛相连,浴日浮天,乍合乍散。……自古交趾七郡贡献上国,皆自海,沿于江,达于淮,逾于洛,至于南河。故蛎砥砮丹、羽毛齿革底贡无虚岁矣。[10]
乾道三年康与之撰《创建风雷雨师殿记》所记:
□南粤置使,掌卉服诸夷贸易,□岁□资邦,计数百巨万。胡商海贾,以不赀之货,入重泽之地,行万里海,必禀命于南海。□□□水之使,然后敢行舟楫。既济输征,乃广国以饶。[11]
明崇祯八年叶绍颙撰《祀南海神记》所言:
夫海环赤县者,若西之蒲类,北之勃鞮,皆远在夷裔。中国不得施舟航之利,而修望秩之礼。惟东南二海,若襟带华夏,壮我雄图。况南海之别名涨海,交趾七郡贡献,皆从兹出入。[12]
从以上碑文中可以看出南海贸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进一步抬高了南海神的地位,在海神神格之外也拥有了地方保护神的神格。如宋乾道元年陈丰所撰《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所述:
皇佑壬辰,蛮獠猾二广,暴集三水。中流飓作,闭关渴饮。雨降而足,变怪惊异。贼矍然若加兵颈上,一夕遁去。……元祐间,妖巫窃发新昌,领众数千,来薄城下。官吏登城,望海而祷。是日晴霁,忽大晦冥,震风凌雨,凝为冰沍。群盗战栗至不能立足,望城上甲兵无数,怖畏颠沛,随即溃散。八公山草木之助,未若是之神速也。……祝融司南,弹压百怪,庇护南服,俾濒海居民,包鱼蟹,厌稻粱。舟行千里,仅入枕席上过。获珠琲犀牛=象之赢余,敛惠一方厚矣。[13]
海神,即为水神,除了管辖风浪外,与降雨也不可避免产生联系。在中国传统神话中虽有专职的雨神,但在信仰体系中水神与雨神通常是不分彼此的,才有了祝融降雨救城的神迹记载,也产生了专向祝融祈雨祭祀活动。如宋熙宁六年程师孟撰《南海庙程师孟祷雨记》言:
熙宁岁次癸丑十二月丙申,距甲寅六月辛未,府帅谏议程公凡四谒南海广利昭顺王。盖将天子之命求雨于神,而两祷两谢之,获应颇异。[14]
另有明天启六年叶廷祚撰《张其四甘霖颂记》所记:
东渐张侯来宰番禺,补以醇醲,湛同南海之波,民戴若父母。神明□□,丙寅复旱。占候者谓:昔荧惑犯南斗,土当赤数也。侯独不以数委而精禋弥笃,修救备至。徂暑之月晦前一日,以检踏劝济,至鹿步之波罗少憩焉。□□里田畴,焦瘁集于面目。乃萃耆老,欷歔语曰:诘明启闰得冰,为润兹水乡也。时与地适,吾将请命祝融,不得将为西华聚薪。众曰:唯。朝肃坛而虔达焉,亭午霡霂濡首,越日□泥足。初三日癸卯,翻盘沾洽矣!民大悦,老稚翻苏。[15]
“洪圣”祝融既是海神又有了降雨的职能,自然与民间信仰中最为著名的海中司雨之神——龙王发生关联。龙与云雨自古就有联系,但在早期观念中,龙是从属与水的,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所载:“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16]。因此祈龙求雨的习俗虽古己有之,但直到佛教繁盛的唐代才被正式列入国家祭祀,在佛教观念的影响下传统的龙神上升龙王,龙王降雨济世的神格得以确立,凡有水处皆驻有龙王[17]。龙王广布于江河湖海的民间信仰观念,将唐代敕封的“四海神”与民间“四海龙王”逐渐融合在一起,而“洪圣”与“龙王”相结合也是必然的结果。而在明清的通俗小说的文本中,二者几乎完全等同起来,如清徐道所撰《历代神仙通鉴(演义)》中所记载四海龙王名号为:“东海:沧宁德王傲广,南海:赤安洪圣济王敖润,西海:素清润王敖钦,北海:浣澥泽王敖顺”[18]。明清通俗小说对于四海龙王大多均有提及,虽名号有些许差异,但基本体系与《历代神仙通鉴(演义)》并无太大出入。
清雍正三年祭祀南海神时进行了最后一次加封,据《广东通志·礼乐》(雍正)载:
南海之神曰惟,神流滋炎域,容纳百川,功弘长养,庶类藩昌。肤抚驭寰区,考稽典礼,将祈福以庇民,宜加封而致祭。爰命所司崇神,封号曰“南海昭明龙王之神”。所冀波澜永息,蒸黎获利济之安,风雨以时,稼穑享屡丰之庆。神其昭鉴,来享苾芬。[19]
此时的封号“南海昭明龙王之神”最终将“南海神”与“南海龙王”统一在了一起,祝融也完成了从“火神”演变为“海神(水神)”,最后成为“龙王”的神格变迁。
南海神祝融的神格变迁首先是儒家传统的五行配以五方五帝的观念与岭南滨海的地理特色相融合的结果。然后,由于南海对外贸易对中央王朝的重要作用,国家权力的介入进一步推动了这一信仰的而发展,而在地方文化,尤其是龙王信仰与南海神信仰的互动下,最终通过官方的敕封完成了“洪圣龙王”的塑造。在清雍正以后,随着对对外贸易的监管与提防,官方层面的南海神祭祀日渐衰落。而民间却在获得正统性的“南海神”国家祀典之外,演绎着不同版本的地方“洪圣传说”,形成了各具地方特色的“洪圣信仰”,各有内涵又并行不悖,共同彰显着岭南民间海神信仰的特色。
〔1〕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61;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P1502;
〔3〕(北魏)王肃.孔子家语.上海:源记书庄,1922:P1;
〔4〕(清)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P167;
〔5〕(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P205;
〔6〕(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P204;
〔7〕(明)郭棐.广东通志(万历).刻本,早稻田藏书,第16页;
〔8〕黄淼章、邝桂荣.古代帝王对南海神的封号.岭南文史,2001:P53-56;
〔9〕(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第2488页;
〔10〕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64;
〔11〕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76;
〔12〕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37;
〔13〕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74;
〔14〕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71;
〔15〕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P192;
〔1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P1502;
〔17〕张玉霞.佛教文化与中国龙王信仰的形成.中南民族大学硕士论文,2012:P19;
〔18〕(清)陈道.历代神仙演义.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5:第847页;
〔19〕(清)郝玉麟.广东通志(雍正),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第38页。
刘翀(1978--),男,博士,讲师。研究方向:民间信仰与文化遗产保护,现任职海珠区文物博物管理中心文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