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时间之中的父亲

廖华歌

一

2015年12月17日（农历十一月初七）凌晨5点47分，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享年80岁的父亲，带着他对这个世界和诸位亲人及乡邻们的不舍与爱，就这样去了，永远地去了……

这天是星期四，一个我再也走不出来的黑色日子！

前天夜晚（也即刚从县医院回来的那个夜晚），是我和姐睡在父亲房间对面的床上照看，中间弟弟不放心，几次进来探望，已经无法进食而且喘息得很厉害的父亲没有出现更为紧急严重的情况。昨夜是弟弟、弟媳睡在父亲床前守护，我因头天夜里操心着父亲，没敢怎么睡着，有些困累，想着父亲今夜里应该不要紧，加之猛然回到山里老家感觉格外清冷，因而原本一直放心不下父亲的我，渐渐恍惚沉睡过去。待弟弟突然推开我和姐的房门，不等他说话，我已折起身脱口而出：“不行了吧？”弟弟说：“爹快不行了，起来吧。”我、姐、侄子、侄女都赶紧穿衣，但因太慌乱，我将毛衣穿反又脱下来再穿了一下，也许就这么点时间给耽误了，等我到父亲跟前时，他的双眼已半闭，呼吸已听不到一点声息，但他的脸和身上还温热着。当时，极度悲痛中的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父亲咽气时我没有跟上。按照家乡的说法，最后时刻我不在父亲身边，就说明父亲没有得上我的济，我是一个不孝之女。我双手抱着父亲的头疯了般大声哭喊着，希望他能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哪怕只一眼也好！我把脸紧贴在父亲的脸上，心里刀绞般的剧痛，我知道从此我将再也听不到父亲的慈言再也见不到我敬爱的父亲了！今天以后，我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我的天塌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像父亲这样疼我爱我关心我忍受我宽容我荫护我了，此后的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呼唤无援，无依无靠孤身漂泊在茫茫人海中的我，每活一天都很多余，都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我生命的内核已随父亲而去……

弟弟不让哭，他严肃地说：你这样可不行，得赶快给爹穿衣服。于是姐、姐夫、我、先生、弟弟、弟媳、侄子、侄女，我们齐动手，给父亲穿老衣。这时候我们忽然想起父亲的假牙还没有戴，弟弟便找出来，但试放了几次都没能安上，只好决定把假牙放到棺材里。穿好衣服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表情十分平和安详，永远都是那么温蔼、善良、慈爱、智慧、清明、大气，那么让人可亲可信可依可敬，仿佛是太累了，想要暂时休息一下，以致我错乱的意识很恍惚疑惑，这是真的吗？父亲真的就这样去了吗？该不会是一个噩梦吧？但愿噩梦醒来，我的父亲还好好地健在……我想紧紧拉住父亲那只无数次给我信心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的大手，我想弯腰将父亲扶起，我想替父亲去赴死而将我的寿限减下来加给父亲，让他继续活着，我想……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没有父亲呵护关爱而成了一片枯叶、一粒尘土。

二

亲戚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不断把盖在父亲脸上的白纸拿开来看父亲，一次又一次，我忍不住很生气地大声斥责，不要这样，让父亲安歇一会儿吧！可说了没用，谁也不听。那些远远近近我认出来和认不出来的乡邻乡亲们也都来了，他们哭着，还是执意不停地掀开纸看父亲，他们都想再看父亲最后一眼，送父亲最后一程。我理解他们，并被他们这份质朴深厚的情意所感动，我将永远铭记在心。后来，父亲的棺材被人从沟垴东坪老家抬到了沟口（这儿是几年前弟弟新盖的房子），因棺材板厚，木质沉，路不好走，加之棺材漆得不好，致使左边底部的棺帮上碰掉有拳头大小三块黑漆，裸露着白茬，我很心疼地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白茬，很是悲凄难过。弟弟见我这样默然流泪便安慰道：“没事儿，不要紧的。”父亲曾多次嘱咐我们，将来他的棺材里不要放任何贵重东西，以防别人盗墓，同时他什么也不想带走。遵照他的意愿，我和弟媳簡单抹了一下棺材内外的灰尘，把我特意带回来的白底绿花蚕丝被铺在了父亲的棺材底部，贴着父亲身子的是衾褥，然后把父亲小心移到棺材里，盖上衾被，再盖上弟弟买的白底小红点的夏凉被，父亲戴着蓝帽子，很安然，像是暂时睡着了。在父亲头朝着的棺材前，放着父亲的黑白照片，点着一盏长明灯，插着一支点燃的引路香。妈要我们把这支引路香插放得缓一些，说是太陡了爹不好走路的。妈还强调说，只准插这一根香，若是香插得多了，路就多，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好。

夜里，姐、姐夫、我、弟弟、弟媳、侄子、侄女为父亲守灵。我头朝着棺材睡，伸手即可触摸到棺材，我与父亲是这么近，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远，阴阳两隔！父亲，您知不知道我就睡在您的身边？泪血悲泣中，想着父亲病情突然加重，话语越来越说不清晰的那天早晨（也即2015年10月25日星期日），该死的我不顾父亲昨晚一夜翻来覆去被病魔折腾得几乎一刻也没有安生，还坚持要拉他在楼道走几步锻炼。父亲走步时，极其不稳，时时都要倒下的样子，我不敢再让他走了，就扶他回病房。回病房前靠着走廊的栏杆，我很愧悔地跟父亲说：“爹，我一贯说话噎您，您生我气吗？”父亲说：“我不生气。”我说都是我不好，我向您认错。父亲说：“哎呀，说些话，有啥错。”我说爹您不是曾说我给我妈拍家常，但却缺少跟您拍家常吗？现在我听着，您有啥话给我说吗？父亲说：“没啥说。”然后他长叹一口气，哽咽着道：“我这个劲儿是看不到九（爹的孙子）娶媳妇、慧（爹的孙女）成家了，到时候你记着代表我一定得到场。”他又认真交代我（此前他已多次交代过我和弟弟）将来一定不要起他和妈的坟。他态度坚决很严肃郑重地嘱咐我，说我有丈夫有儿子，以后老了必须得埋到婆家坟院，不能按我说的埋到离他很近的老家。还说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好好过日子。特别强调说，他和妈住的北关房屋里有6000多元钱让留给妈花，另外姐曾经给过他600元生活费，也务必让我退还给姐，父亲说他花不下去这钱，他一想起姐给他这钱时的情景就心里很疼很疼……

更让我心碎欲裂、悔恨不已的是父亲第一次出院回到我家的那个晚上，儿子儿媳带着他们才几个月大的女儿特意回来给父亲包饺子，当时原本就病弱的那孩子因认生而大哭不止，父亲满脸慈爱地伸出双手道：“来，敢不敢叫我抱抱？”目光里满是至爱和渴望。而我看孩子哭得厉害，总也哄不住，就很武断地跟父亲说：“你别抱了！”父亲没说什么，慢慢收回了双手。后来我才想到并深深自责，那一刻父亲的心里该是多么失望和难过，怎么说这对于他也是四世同堂啊！可我竟连这一点点小小的满足也不肯给父亲，我真是恨死了自己！

父亲第一次出院在我家住的半月中，恰是最炎热的伏天。父亲一贯怕热，而我却为图省事不想翻找毛巾被，一开始是让父亲将就着盖那堆在床上天冷时才盖的被子，后来见父亲实在热得受不了，才找出一个夏凉被给父亲盖。父亲住的室内虽有空调，我却给空调定时，不让他多用。这除了担心父亲睡着后会被吹出毛病来，怕空调彻夜使用会被烧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夜里父亲热得难受，只好将阳台的门开着，这样自然就引来蚊子，父亲就是在这样的苦忍中度过的！每思至此，悔痛交加，我真是太对不起我的父亲了！

现在，就是此刻，我多想跟父亲彻夜长谈，聆听他的谆谆教诲；多想用加倍的惩罚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然而一切都晚了，上天再也不给我这个机会，虽然我知道父亲您永远都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不会原谅自己，我将悔恨永远，在未来的时光中经受旷日持久的煎熬，深深低下头向父亲忏悔……父亲，我平日对您真的是太粗心大意，太不体谅不孝顺了，我会为此而遭受报应的！现下，不，是永远，能永远这样守着父亲也是极好极幸福的啊，我是那样想见您，今夜您给我托个梦好吗爹？我命令自己闭上眼睛，让哗哗的泪水回流于心，只为渴盼着那梦中父亲的到来……

三

尽管我们非常非常谨慎，一万个不愿声张，严密封锁父亲不在的消息，但仍有一些人不知是怎么知道的，竟也完全是自发自愿地大老远赶来吊唁。他们出乎意料的到来，让我深觉不安且大为感动，甚至有些经受不起！最令我意外的是家乡的县委书记、县长、县人大主任、县政协主席、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以及其他有关领导，他们在百忙中亲自到来并以个人的名义给父亲这位普普通通的农民党员敬献花圈。我供职单位的两位班子成员及两位正副主任、几位书画界的朋友也都来了，还有三拨共19位同乡、同学、同行已经下了县城高速向我打电话问路，被我严肃劝阻，要他们一定不要来，现在就立即返回。他们非常坚持，但在我大为恼火甚至有些绝情的“高压”下，只得忍气吞声半途而返……应该说这些领导、亲戚、朋友、乡邻们的到来，使父亲走得很体面很风光，百里山乡算来，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最基层最普通平凡的党员，一个曾经的公社通讯员和村组会计，在这样一个山高林密偏远的小山村，而他的女儿无权无势，只不过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弱小文人，父亲的哀荣足以令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惊慕且望之莫及。然而，再风光体面又有什么用？我敬爱的父亲他还是去了，我宁可他永远寂寂无闻地活着，活着，我就是一个有爹的孩子，我的天就在，就有日月星辰明亮着我的每一个日子。

已过八秩身体并不怎么好的舅舅和70多岁的姑父也来了，我扑到他们怀里大哭不止，我说我没有父亲了，再也见不到我的爹了，亲舅如父，从今以后舅舅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他们和大家一样，尽量说一些宽慰的话来解劝我，可是，已经深陷在大悲大痛中的我，哪能听得进去？我的思想只停留凝固在一个点上：父亲走了，走到一个我再也喊不应见不到找不着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是天堂吗？即便是天堂再好，也绝不如我能时常见到他的纷繁人世啊！毫无疑问，天下所有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无不关爱，可我的父亲不一样，他对我的爱很特殊，很久远，他除了至爱，更在意对儿女生命特质的锻造、致远境界的导引、旷达胸怀的开启，他是一个站在今天瞭望明天的人。虽然他的一生说不上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建树，而只是一个勤劳、质朴、磊落、无职无权无钱无争的普通农民，但他的睿智和善良、仁慈和明慧、思想和境界、真诚和正直，以及事事处处所呈现出的那种来自生命内部的深明大义的品格和风范，都不仅永远是我享用不尽的宝贵财富，而且还将继续惠及子孙，代代相传。

在众乡邻中，有一位我叫表哥的冯姓男士，他平素与父亲最能谈得来，加之他儿子和我又同在一个城市工作，两家的关系自是和睦交好。見我悲伤至极，冯姓表哥在劝慰我的同时很认真地道：“妹子，虽然我们从电视上看见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还能和总书记在一起，真是很不简单，很了不起，这是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掏心窝子说，如果从各方面综合起来看，你可是赶不上我表叔（指我父亲）。表叔这一走，玉皇沟一道沟里再也没有他这样清明智慧的人了！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我这人性直，有啥说啥。”我紧握表哥的手，完全赞同他的评价，心悦诚服地承认：别说今生今世了，就是来生来世我也永远不可能赶上我的父亲！父亲的生命标杆太高了，不是随便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企及的，要想走近，就得付出一生一世的努力！

四

今夜，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

我们几个儿女和爹的两个外甥女及一个外甥媳妇为父亲守灵。如昨夜一样，我仍睡在离爹棺材最近的这头，怕影响别人，我忍不住咬着被头哽咽哭泣，这真正是过一秒少一秒，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和父亲相依相守聆听慈训了。父亲，我深知您一万个不想走，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您不放心我，舍不下我，舍不下所有亲人，舍不下这个让您苦累让您希望的世界。自始至终您是那么坚毅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但您没有任何办法，那可恶可恨该遭千刀万剐的病魔无比猖獗，正狞厉疯狂地把您的生命之火加速熄灭，把您从我的身边强行拉走，把我们父女生生分开！这一夜，这人间的最后一夜，父亲您知道我有多么伤心悲痛吗？我只想把自己哭死，这样可以随您而去，来世我们还做父女！抑或时间终结，我就这样永远守着您。父亲，从此我是再也呼唤不应见不到您了，但您却永远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您的思想品质、风范操守、懿德嘉行、音容笑貌将永远活在时间的长河中，活在我及后代子孙的心里……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我与父亲同行，在时光的洪流中回溯穿越……当初，虽然父亲非常渴望我能是个男孩子，但却并未因为我是个女孩而减弱半分父爱。一直以来，他是把我当成男孩子来用心培养和打造的。他从不过分娇惯溺爱我，也从不允许我枉花一分钱，而是用他那严格要求的大爱，让我获取吃苦耐劳、艰辛备尝、大丰若荒的宝贵经历与了悟，后来的生活证明，这经历和感悟是一笔难能可贵的人生财富，令我终生受用不尽。而且每一次，在决定我命运的最关键的生命节点上，父亲总是把重大的选择和决定交给我自己，那么深邃明慧的父亲从未代我做过任何决定。这除了他与我一贯像朋友般相处给我以足够的信任外，那种民主、平等、相互尊重的家庭氛围，更有利于对我成长的锻造。从小到大，姐、我、弟弟都没有挨过父亲一巴掌，然而，不怒自威、以德以慧服人的父亲，让我们始终对他怀有一份深深的敬畏。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个秋天的星期六下午，我们几个没吃中午饭一起相伴回家的同村同学，走到半路实在是饿极了，就在路边的一棵栗子树上打了几个栗子包砸栗子吃。我到家时间不长，在大队开完会的父亲也回来了，父亲见到我非常恼怒，大声责骂我不该砸吃生产队的栗子。他在院子里画了一个圆圈儿，把他用衣服装回来的我们砸的那些栗子包放到圈子里，然后命令我站进去，等什么时候将那些刺栗包子吃完再出来。这不是往死处逼人吗？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我不敢吱声，只得按照他说的站在圈子里，虽不吃刺栗包却也不敢动，就那样直直地站着。被称为秋老虎的太阳好热好毒啊，我被晒得浑身汗流头晕眼花，没人敢来拉我出去，父亲用这样的做法让我长记性。不知过了多久，在外干活的爷爷知道后急忙赶回来边骂父亲边把已经半昏半醒瘫在地上的我抱回家去。妈说，其实父亲非常心疼我，我在圈子里站着时，父亲隔一会儿都要到窗口悄悄看一下，他怕我坚持不住出现意外……

初中毕业时，上边出于对偏远山乡的照顾，分给公社一名到本市卫校护理班学习的指标，在各路有头脸有关系的人争持不下中，突然这块馅饼竟莫名其妙地掉在了无根无秧纯粹草根的我的头上，这是真正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然而面对许多人的艳羡与道贺我却怎么也喜不起来，因为我对学医没有任何兴趣，更因为文件上说得很明确，毕业后哪来哪去。这就意味着虽然可以吃“皇粮”，但却必须得回到大山来工作，而那时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要走出去，到山外的世界去生活……当卫校和高中两张录取通知书先后到达时，我矛盾挣扎了好几天，最终把自己选择继续上高中的决定告诉父亲和组织。与我灵犀在心的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而组织上却因好不容易分给公社的一个指标让我给作废而大为光火。公社领导遂作出决定，既然不去上卫校，那高中也不许我再上了，他们以“不服从组织安排，对革命工作挑肥拣瘦”为由，让我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从今后任何机会都将不再属于我，我只能永远在农村接受再教育。父亲的压力可想而知，一些领导甚至怀疑是父亲的意思，是父亲在暗中主张并支持我这样做。他们把父亲喊去谈话，严厉批评，让父亲在大队整建党会上作深刻检讨，受冤至此的父亲，未曾埋怨责怪过我半句，而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白天和大家一起在工地上干活，夜晚冒着纷飞大雪独自走几十里山路，一次次叩开公社有关领导的房门，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们能高抬贵手，给我一次机会，同意我继续上学。当我终于在已经开学两个多月后走进高中校门时，目光潮湿的父亲只低声跟我说了句：“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你要好好学习。”父亲虽然言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在我心里深深生根……

在生活普遍贫寒困苦的那些年月，能吃顿白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夏天里，有关单位在我们高中校后修路，拣一车石子可挣一角钱。星期天大家都去拣石子，一人一天能拣三车可买6个白馍，美美给自己改善一顿。这天，我正在低头拣着，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他是来给我送粮饭的。见我没在教室看书而是忙乎这个，他当着同学们的面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和他一起回寝室把我穿不着的衣服拿走。当寝室只剩下我们两个时，父亲颤抖着双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发黄的纸包，慢慢地一层层小心剥开，将里面唯一的五角钱递给我，长叹一口气道：“记住你的任务是学习，不要把时间用在那上面，再苦再难就是砸锅卖铁也由我担着，你只管努力把功课学好，学生就得把学习搞好……”望着清俊瘦弱、刚毅坚韧的父亲，我鼻子一酸，泪流满面，此后再不敢心有旁骛，而是专心于各门功课，还做了原本各科中成绩最不够好的数学课代表，引来周围一片惊讶的眼睛……

五

那年代没有大学可上，回乡接受再教育成了高中毕业的我们别无选择的选择。前路茫茫，忧伤郁闷，我因当初拒绝上卫校而落得这么个倒霉的下场，更是备受人们的嘲讽和耻笑。在看不到光亮的绝望中，同学们纷纷挤进了民办教师的行列，有的做了道班民工，有的做了村电站的管理员，总之，不管做什么都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生产队劳动强得多，至少体力上轻省，还可拿到和棒劳力一样多的高工分。然而，当别人都千方百计奔利益而去时，我的父亲却异常坚定地支持我真正扑下身子在一线劳动锻炼，他要我千万别忙着去拿高工分图轻闲，应从根本上体验什么才是吃苦耐劳，这样做会对我的一生有好处。以我当时的青涩，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甚至生气怪怨过他，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正是他这种严苛的大爱，才使我踏实肯干，铁下心劳动而不怕苦累，也才由生产队长到大队民兵营长一路走来，终因成绩突出，三年后被群众推荐到师范学校上学。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父亲当初也贪图小利，不对我施以大爱，而是着眼于眼前，那我根本就不可能走出大山，虽然走出来的我也很平凡普通，并未有什么出息，但倘若没有父亲的导引，我就绝对不可能会有今天！我没有做得更好，甚至生活得很不成功，但我努力了，从这个角度讲，我没有辜负父亲。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别人都挖空心思寻思着如何才能急功近利得到实惠，而我的父亲却把着眼点放在了如何打造人本身上，这正是父亲的伟大过人、了不起之处，我永远对父亲心存感激！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位目光致远的父亲，我的人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

大山里的河水旱涝无常，旱时河床裸露，细流若溪；涝时洪水暴涨，沟满河平。那个我刚从师范毕业的夏天，水涨河发，路断人稀。一天，忽然一位曾对我有过那么点意思、在县城某单位工作的青年大学生，穿山越岭蹚着洪水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全家惊呆了，原来好心的他是冒着随时有可能被大水冲走的危险特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上边有了新精神，凡是工农兵学生，都必须通过考试来进行分配。我们县里的所有毕业生都早已集中在一起由老师辅导复习一个多月了，再有约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地区统一组织的考试，而我却因山高路远水大人稀，通知不到本人而耽误至今，他今天来就是要给我说这个的……青年走后，我一下子沮丧透顶，绝望至极！我感到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索性放弃！我边哭边说算了，去了也是白去，人家都复习那么长时间了，我现在再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以我的脾性，当时心里远比我还要难受的父亲如若硬逼着坚持让我去复习，我肯定会毫无余地更加坚定地拒绝。难能可贵的是，我的父亲他不但没有那样做，而且是用平静温和的商量口气道：“到底怎样选择最终自是由你来定。不过，你看这样行不行？即便你不参加考试，也去县里的复习点上见见你的老师和同学们，你回来这些日子不是闷得慌吗？权当去散散心吧。”没有了考试的压力，又能去见见自己日夜想念的老师和同学们，我觉得父亲的这个主意挺好，就满口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父亲用一根抬重物才使用的粗绳子，一头拴在他腰里，一头拴在我身上，我们尽量寻找河床宽，河水相对浅一些的地方过河，每一道河，瘦弱的父亲都背着我在水流里一点点艰难地走着，好多次因水流太急脚下不稳，父亲一回回跌倒水里再挣扎着起来，腿脚被石头磕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抓着我。就这样整整蹚过七道河，浑身水湿、两腿血肉模糊的父亲，终于把我送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信心就是这样坚定下来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父亲一次次跌倒又艱难站起来以及他那血肉模糊的双腿，正是这重新激活了我要夺取成功的希望，我不但决定参加考试，还暗下决心一定要考好。为不辜负父亲，我夜以继日，努力拼搏，把已经耽误掉的功课再补回来，同时毅然放弃考小教，而是最终以全市中教第二名的成绩走出大山，走到我现在工作的这个城市……父亲把他能给的全都给了我，而且给得那么彻底和超好！

六

到城市工作后，我已记不清父亲给我寄了多少次包裹，老家的核桃、栗子、柿饼、木耳、蜂蜜、土豆、黄花菜都一直香甜在我厚厚的日子里。我曾多次跟父亲说，让他别再给我寄了，这东西城里都有，何必如此受麻烦还将豆腐弄成肉价钱呢？父亲答应以后不寄了，可他却照旧一回回继续寄着，一想到父亲起早摸黑翻山越岭来回需走一百多里山路，就为了到镇上给我寄包裹，我就泪流不止，父亲真是为我操碎了心，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一切！为让我能够吃到新鲜柿子，父亲特意请篾匠专门编了个竹篓，再在篓子里铺上厚厚的麦秸，然后把他精心挑选的又大又红的柿子一个个小心放进去，背着走近百里的山路，再辗转倒车坐长途给我送来。望着他衣服后背上被挤烂的柿子汁弄得一塌糊涂的情景，我的心也被这伟大而具体的父爱温暖幸福得沛然泪流！我生儿子时，在炎热的酷夏，父亲提个篮子在老家上村下邻跑着为我买土鸡蛋，然后用一个大纸盒子一层麦秸一层鸡蛋装实，再用葛条捆绑好，长途跋涉给我背来。那三百个鸡蛋我交代家人一个也不准送人，全都留给自己吃，我知道我吃的不是鸡蛋，是至大至深的父爱啊！这无边无际的父爱喂养着我，喂养着我的骨力和文化人格！

知道我爱吃老家的土豆，父亲年年都要亲自点种，他甚至已经将其视为自己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有一年老家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洪灾，父母亲暂住在姐家，即便这样父亲也坚持在公路边的荒坡上整理出一小片山地为我种土豆。当他无数次把装满土豆的袋子交给我时，那满脸的慈爱和满足，那种喜悦和成就感，让我深觉他和我一样幸福无比！父亲越来越老了，我不忍心他年年为我再种土豆，就想方设法阻止他，我故意在他面前说我吃土豆吃够了，再不想吃了，以后千万别种，种了我也不吃。父亲何等明慧，我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他，但我的父亲他并不揭穿我，只说我就是不吃，他也要种，他之所以继续种土豆是因为他自己想吃，他说城里大街上卖的土豆怎能跟老家田地里生长出来的相比呢？老家地里的土豆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我说服不了父亲，就这样父亲依旧年年种，我年年吃，直到父亲去世的这年夏天，冒着酷暑烈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没有一点力气的父亲，仍旧在老家用竹篮子一连5天将土豆地里的土豆一点点往外艰难地挖着……面对那一大堆印有父亲指纹的大大小小的土豆，我长跪不起，号啕大哭！父亲在他生命之光即将熄灭的最后时刻，仍把爱最大化地给了我，他心里满满地只有一个我，唯独没有他自己，他给予我的父爱，一如冰底之水，日夜东流人不止啊！

七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几年前那个初夏的深夜，被突降灾祸击杀得一心想死的我，专程回老家跟父母做最后的诀别。当时的我除了死再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大山里的夜，暗黑暗黑，昏黄的灯光下，年迈的父母为我突遭的不幸伤心哭泣。父亲没有任何怨语，更没有责骂任何人，他永远都以宽谅的胸襟和气度来看别人。我的父亲含泪用他颤抖的双手紧握着我的手温蔼坚定地说：“孩子，不要这样，真不行了你就提前退休，回来你妈咱仨慢慢过。”天无绝人之路，再苦再难也不能往死上想啊……我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跟我握手，而且他显得那么郑重庄严，给我的感觉是我的父亲他虽然老了，但依然很有力量，他依然是我的靠山，一切都无须担心，我完全可以继续依靠他，无论生活出现怎样的突变，人生出现怎样的结果，无论我生活得成功还是失败，父亲都会以他的至爱无条件地收留我呵护我，我尽可以退回到父亲身边去疗救养伤，父亲的肩头永远担着我，是我永远的依靠！尽管他已不再年轻，尽管他是那样老弱清瘦，但骨子里那种万水千山走遍的坚毅和顽强，那山一般的父爱的力量，分明能给我铺展整个春天，让遍体鳞伤、悲绝欲死的我重又起死回生！我跟自己说，不怕，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不用怕，有父亲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蹚不过去的河。是我的父亲又给了我一次新生，风烛残年的他竭尽全力为我撑起人生的天空，灿烂的阳光一些些将我临照，我含悲忍痛咬牙挺住，无论是血与火，笑与泪都坚执不屈，终于有了人生的再出发……

只知一味付出的父亲从未曾要求过我什么，而向来性情急躁、直肠直语的我，在家在外受了委屈和凌辱都拿父亲出气，几十年的漫长光阴中，父亲都以他大海般宽广的胸怀承载包容着出语伤他的女儿，他情愿做我恶坏情绪的出口，为的是化解我内心坚硬的块垒，使其风流云散，让我慢慢平静下来。可以想见，他为此扛得多么沉重和苦累，心该有多么凄楚和疼痛！该死的我却从不去想这些，不考虑父亲的感受，我大把大把挥霍着无比珍贵的父爱根本就不懂得去好好珍惜，我以为父亲的时光多得很，“走”、“去”这字眼永远不会跟父亲联系在一起，他会一直与我同行，父爱能陪伴着我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息！此时此刻我仍旧诧异和不解，我的父亲他怎么就真的去了呢？不，这绝不可能！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母亲和我要永远在一起相伴相守一同终老的啊！

父亲很少当面表扬我，但我的每一点滴进步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常常教诲我吃亏是福，心要平和。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取得成绩受表扬时，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把尾巴夹出血来；而遭受苦难在别人眼里不如人时，一定要自己把自己当人，活出骨气和尊严。父亲要我平日与人相处，要多看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不足，千万不要口满自大，要时时处处放低自己，只有低了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要我遇事对人多设身处地去理解体谅别人，不要总强调自己，更不要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正因此，这么多年无论我遭受怎样的不公、背叛、诬陷、凌辱、屈侮、暗算等，每每在我凄寒心碎、泪流血滴向他吐诉时，父亲不但不顺着我说，还竭力从不同的角度替他人淡化消解过错，许多时候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那些恶意制造者，就狠狠地吵父亲、噎父亲，我的父亲为此而旷日持久地承受着他至亲至爱的女儿对他深深的怪怨和伤害。今天，在经历过岁月的风刀霜剑，经历过锥心泣血的人和事之后，我才真正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那是一份着眼久远深之又深的大爱，我之所以踉踉跄跄一路走来至今内心无仇恨，没有死敌，这完全得益于父亲一贯对我进行正统教育和开启胸怀的结果，他用自己的言传身教，为我树立了光辉的典范并深深影响造就着我，我不敢也不愿以任何理由辜负他。小学肄业的父亲简直就是大哲學家大学问家，是父爱那暖暖的光芒驱逐着误解、委屈、伤痛，甚至背叛、暗算和仇恨，在这光芒的覆盖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安好和静美，天宽地阔，风和日丽，云淡影轻。父亲希望不管我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管如何伤痛难忍，哪怕含泪滴血也依旧微笑着奔跑，要一直沿着春天走……

整理父亲的衣物时，在一个小本子上我见到父亲一字不漏地记下本市报纸上的一则消息，那是关于2009年我的长篇小说《玉皇岭》获河南省优秀文艺创作成果一等奖（省政府奖）的报道，当时市里进行表彰，市委书记亲自发奖并讲话勉励。虽然那天在我家我把登有这则消息的报纸拿给父亲看时，父亲在我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只强调要我注意身体，他说他不需要体面、荣誉、名声、地位、金钱等等，他只需要他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父亲殷切动员我，要是感到工作太忙太累身体吃不消，那就提前退休算了，退了啥心也不用操，能够好好歇一歇。每次我不但不领情，还总是很生硬地顶撞父亲，把父亲的好心爱意不当回事儿……此刻捧着小本子，望着父亲那熟悉的字迹，我立时泪眼模糊，可以想见这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父亲心里有多么重要！我是父亲的一切，父亲的一切全是因为我，父亲心深处一定是这么认定的。就像草木扎根于大地一样，父亲用他深厚久远而具体的父爱，执着地确证着他对我的至爱和希望！

八

1958年3月3日，上帝给了我这么一位超好的父亲，同时也让我做了父亲的女儿，我们成了父女。我为此将永远铭记并深深感激、感谢、感恩上苍！57年来父爱如阳光、空气、水一样，遍布灌注在我生命的每一个日子，须臾不曾离开！尽管我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人，尽管我碌碌无为毫无建树，但如果不是父亲，我断乎没有今天！有这样一位地地道道草根却又大智大慧的父亲，是我今生今世莫大的幸运和福祉，父亲用他的实际行动将最本质本色的父爱诠释出的意义，令那些位高权重、财大气粗、贪得无厌、目光短浅的人汗颜羞耻……57年，父亲的爱滔滔滚滚，我生命中随便一个日子，都道不尽写不完那博大深厚的父爱。父亲是天，父亲是山，父亲是海，父亲是我暗夜里的灯盏，天宽地阔，山高水长，曼福不尽……此是父亲离去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很不适应很不习惯没有父亲的日子，我打他的手机，对着他的照片说话，买他喜欢吃的梨子，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生命体息，他坐过站过睡过的地方，一切的一切全都见证着父亲分明就在眼前，和我说着他常跟我说的那句话：“人啊，最难跨过的一关是自己……”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说：“在生活中重要的并不是未来，而是过去。”这话语正是我当下生活和心境的真实写照。父亲去了，他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给带走了，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不辜负他，努力按照他所希望的去做，只有这样父亲才能含笑九泉，放心安眠。

在失去父亲的这段日子里，我悲怆至极，痛不欲生，日夜流泪，恍恍惚惚。曾经有过痛失母亲经历的表弟媳见我如此伤痛，非常担心这样下去我会出事儿，便以她的亲身体会苦苦劝慰我不能老这个样子，她说我一直哭着，父亲在那边就会非常心焦，他难舍难分就老也走不开，这样对父亲不好。她还说正因为我悲痛得太狠哭得太厉害了，父亲才不让我在梦里见他，我是父亲最亲的人，所以，他才不会轻易让我梦见他的。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为了劝慰我还是果真如此，但父亲去了将近两个月了，家里人差不多都梦见过他，独我至今还没有梦见，我不清楚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但我相信绝对不是父亲在生我的什么气，他过去不生我的气，永远都不会生我气的。如今阴阳两隔，父亲的手机号码、身份证，他那记得密密麻麻的电话本，穿过的衣服、鞋子、药盒和纸片上写下的片言只语，他为我而一个个亲手剥出的半筐栗子仁和核桃仁，那静静地堆在一边经父亲精心挑拣后等我拿走的老家土豆，那……一直以来，父亲都生活在他那永无了时的付出和给予、宽容和隐忍之中，从未关注考虑过自己。他把来自方方面面的艰难困苦、屈辱伤害、疼痛悲辛都化为至大至深的爱，化为以真诚待人的神圣！父亲实在是太苦太累了，他一生都活得十分沉重，从来都没有真正轻松过。父母一辈子性格不合，父亲的三个子女中姐姐和弟弟都非亲生，作为父亲唯一亲生女儿的我，又从不去理解、体谅、关心父亲，可见我的父亲他活得多么不容易！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是父亲用他的真情和公允、无私和忘我、坦诚和大气，将我们凝聚在一起，他对每个儿女都牵肠挂肚关爱有加，对母亲也尽可能多地给予谅解和忍让，不敢想象他为此该有多苦多累多难，父亲的每一天都不轻松！现在父亲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一下了，父亲您也关心关心自己行吗？

九

辞旧迎新，爆竹声声。在这很深很深的夜晚，我独自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按照习俗，用草木灰圈了个大半圆圈，朝着老家的方向留下一个不撒草木灰的进出口，然后在大半圆圈里烧纸祭奠，给父亲送钱，留下的那个不撒灰的口儿，是只让父亲进来拿钱，以免其他亡人来抢。我边喊着父亲边烧纸，还特别喊了几声父亲的名字。街道上除了偶尔的车辆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夜是那么安静而神秘，仿佛为着父亲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

父亲走了，时间永远腐蚀不了我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和缅怀！他永远活在我和我们的心里，活在永恒的时间之中。像正直、善良、勤劳、智慧的中国北方农民那样，父亲他所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忍的痛，他的思想、襟怀、品质、风骨，以及他对这个世界、对亲人和乡邻们的深爱，都将汇聚成璀璨的光芒，永远跟随温暖着我，照亮我及后代子孙前方的路……

十

父亲，无论对家庭还是社会，您都腑仰无愧，把角色做到了最好！您功德圆满，理应心满意足。

以父亲的品行德性，在那边也一定会广爱尊敬和爱戴，过得快乐安好舒心如意吧？一定的，我堅信无比。

父亲，咱两个可是说好了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永远做父女！

安息吧父亲！年年岁岁，芳草为您而绿；岁岁年年，春花为您铺满大地……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