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

2017-07-26 17:01竹剑飞
北极光 2017年4期
关键词:雪菜王建国王师傅

竹剑飞

天暗下来了,路灯亮了,在街口发出微弱的光,小伙伴们都赶紧跑回家吃晚饭。

昏暗的路灯,在西北风的淫威下一晃又一晃,却照亮了墙壁上的一条标语,我瞅了好几眼,没有明白深层的含义,都怪自己书读得太少,整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就是冲冲杀杀,干了许多与读书无关的事,与小学生无关的事,逛进了1974年。但我心里明白,今年过年又没什么好东西吃,没有大肉,没有大鱼,没有零食,更没有属于我们小伙伴们好玩的东西。我连忙裹紧了身体,一股寒冷的西北风呼叫着,吹了过来,鼻子一吸,就闪进了一条弄堂。这弄堂是我们附近小伙伴们的乐园,和小街相连,也和其他大街相连。我们常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闲聊,谈得最多的还是吃,看谁家有好吃的東西就偷出来一起分享,还有逃避干家务活,像一个遮风的港湾。我们一起玩游戏,玩捉迷藏,有时就在这斑驳的墙壁上随意涂鸦。我喜欢这样随意涂鸦,表达自己一种繁杂的说不清楚的心情。

今天,我不想早早就回家,不想和人说话,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王建国,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隔壁邻居,他居然抢着我的风头。上午,在戏院门口欢迎先进代表,他把我挤在一边,挤在了一个角落里,用身体挡住了我,还起劲地敲着大鼓,挥舞着双手,好像整个现场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人高马大,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当然,他的年龄也比我大,大了许多。同一班级,我们同学之间的年龄都相差很多,最多的相差有五六岁。我站在他的身后,喊破了嗓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手里挥舞着红手帕,却没人看见,也没人理睬,好像声音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十分微弱。我也看不到他们的真面容,只有在心里想,一定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学校里,我们都参加了锣鼓队,只是王建国站在最中间敲大鼓,也是最抢眼,挥动着两根小木棒,好像指挥着千军万马,还有人敲铜锣等,站在敲大鼓的两边,而我呢,却替他拎那只大鼓,像跟班的,算倒了霉了。我们一共四个人拎那只大鼓,出力不讨好,说我们没有吃饱饭,没有激情,没有干劲。一会儿,叫我们拎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一会儿又指挥我们再拎低一点儿,我想,他这是有意要折腾我们,显示出他的权威,想叫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也只能怎么样。他是队长,锣鼓队的队长,一切都要听他的,我不想干了,但又不行,这是任务,很严肃的一件事。校长说即使拎大鼓也是光荣的,只是分工不同,目的都一个样,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能轮上,要看表现。

王建国能够敲上大鼓,出尽风头跟他爸有关。他爸王师傅,是工人宣传队的代表进驻在我校,换句话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我们的领导,校长都要听他的。王师傅原来在橡胶厂工作,车间一线工人,解放前,他就在这厂子里当学徒工。我们学校每年都要开展学工学农学军活动。有一次,王师傅对我们进行宣传教育,他站在前面,面对我们这些小学生,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我们以为他要开始讲了,都全神贯注,手里都拿好了笔和纸准备作记录,可等了一会儿,他又吸了一口烟,似乎并不急于讲,还在酝酿,不断酝酿,一会儿又吐出了一团烟雾,好像烟雾就是他的字,就是他想要说的话,比他真的想要说的还要清晰。可想而知,王师傅能讲什么,一个小时内除了吸烟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吐出的字大都是“嗯”、“啊”、“这个”、“对吗”,最后他举起了右手高喊口号,口号倒是很干脆,还响亮,没有“这个”、“那个”的,我们也只得跟着他高喊口号,声音响彻整个车间,久久回荡。这堂教育课也算完成了,而且出色,全体人员都热烈鼓掌,拍红了小手,甚至还有女同学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像洗了一次礼。但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我们几个顽皮的男同学开始学习王师傅的模样,要活学活用,在学校里学,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要学,比谁学得像,学得好,引得同学们都大笑,尤其是女同学,个个都笑弯了腰,王建国急了,满脸通红,好像谁揭了他的丑,揭了他家的老底,追着我们喊打,可我们人多不怕,倒把他团团围在里面,让他没有一点儿办法,有劲使不上,有话说不出口,这种情况一直到王师傅进驻我校才停止,才算了结。

那条弄堂王建国也会去,也会和我们一样随意涂鸦,写:某某是大坏蛋。最近,他好像有点不一样,架子也大了,跟他爸有关,我想,不来这更好,我写什么他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谁写的。

过了一会儿,我想还是回去吧,肚子有点饿了。在回家的路上却听到了“啪——”的一声响,路灯又暗了,肯定灯泡爆了,有人在捣乱,我转身朝四周看了一下,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街口的路灯常常是暗的,换上去新灯泡,没有几天就又暗了,不去理睬,我走我的路。回到家,房子里的灯也亮了,虽仅仅25瓦的灯泡,但还算亮堂。一会儿,整个小街的屋子里的灯都亮了,估计大人们都回家了,大家都忙着做晚饭。

我走进家门,听到我外公正对我妹妹讲过去的事。妹妹低着脑袋,十分消沉,好像挨了批。外公喜欢讲他的历史,也许是他最精彩的人生。他们大概在等吃饭,等我妈回来做饭。外公从小就离开了老家,一个人在上海学做生意,后来回来开了一家中草药店,生意不错。我们家现在还保留着切中草药的工具,只是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每年过年时才悄悄地拿了出来,外公用它切年糕,切很硬的年糕。年糕切得很薄,透明似的,连爆年糕的人都说我家的年糕切得最好,吃起来口味也是最好,脆脆的。过年时,我就拿出去找人爆年糕,还要爆米花,算我们小孩子的一些零食,给节日增添一些欢乐。开店后,外公仍然喜欢跑上海的花花世界,一方面也是为了生意。我们那里每天都有一班“大利班”轮船往返上海,停靠在上海的十六铺码头。早晨出发,晚上回来。现在,闲暇的时候,外公还会领着我逛到轮船码头,看那艘“大利班”轮船,看那些下船的旅客,看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当外公看到旅客肩上的包有“上海”字样时,眼睛就会大亮,像真的又踏上了上海的地盘,又融入到那里去了。轮船停靠在码头上像个庞然大物,而外公却说这是条小船,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算是最小的轮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这条河通向大上海,上海有南京路、淮海路,也有大世界娱乐城、城隍庙,也通向我梦想的地方,有一天,我也要乘“大利班”轮船到上海去。我进门时,外公正在吓唬我妹,说你再不听话,吵着要吃什么,就嫁到肉店里去,妹妹“哇——”的一声哭了。我从放在桌子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是大前门牌香烟,我外公就喜欢抽这烟,我递给了外公,并且给他点上烟。外公慢慢地吸了一口,像品味,他抽得很慢,怕一下子都抽光了,没有了。这时,我妈也进来了,她也听到了外公说的那些话,很不高兴,她就怕外公经常提过去的那些事情,讲在上海做生意的事。我妈板着一张脸,很严肃,那脸就像我们学校课堂上的黑板,呆板,死板,写来写去就是那些枯燥的内容。妹妹马上就跑过去,哭泣着对妈妈说,我不要嫁到肉店里,我不想吃肉了。我妈对外公说,还要说这些干嘛?还不嫌家里事多。

一会儿,我妈说今天有好吃的。我乐了,在25瓦灯泡下看不清我妈有什么好东西。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岁生日,我生日日子好,临近过年。在年底,我妈一大早就出去排队买肉了,当然要用肉票,而且还要省着点使用,接下来就是过年,一大家子的人。我妈说,过年了,不管怎么说,总要想点办法,搞得丰盛一点,应该有鱼有肉,把一年的辛苦都补上,买不到笋干就买油豆腐烧肉,也一样,也可以祝贺明年的生活节节攀升。我的生日真是不错,是个好日子,比妹妹的生日要好。

我与王建国不同,我出生在教师家庭,几乎每天都要开会,连寒暑假都要开会学习劳动。我外公也要经常跑到居委会去报到,参加各种学习。居委会的那个赵主任可厉害了,一点都不含糊,我领教过。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在街口玩耍。王建国有一只漂亮的弹弓,常拿出来打麻雀,我亲眼看到过,他打得挺准,一个下午能打下三四只麻雀。他的动手能力特别得强,还会自制泥丸子,阴干后放在煤球炉上烧,增强硬度,这样就很容易打下麻雀来,当然,打其他东西就更容易了。我们正在轮流看这只弹弓,也正好这只弹弓留在沈敏的手中。沈敏年龄比我大,也比我高一届,沈敏好像很留恋这只弹弓,似乎很喜欢,却被居委会的赵主任看到了。赵主任的脸特黑,额头上都曝满了青筋,虽上了年纪但十分有劲,一把抓住了沈敏的手,拿掉了这只弹弓。沈敏哇哇大叫,不知怎么一回事,抬头看见是赵主任就吓死了,一下子就没声音了。赵主任却说,今天终于让我逮住了,就是你,经常打街口的那只路灯灯泡,赵主任还指了指上面的路灯。大家都知道这路灯几乎天天是暗的,换上去新的没几天又不亮了。沈敏边擦眼泪边说,我没有,不是我干的。沈敏想找人,却不敢看王建国,王建国也没有看他。赵主任说,你还敢说没有,小兔崽子,也只有你才会干这种事,你这弹弓干什么用的?像王建国他会干吗?我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去,生怕被赵主任看见。我家和王师傅家是隔壁邻居,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靠山,我妈在学校里的日子似乎要好过多了,校长都表扬了她,说她有进步,思想觉悟提高了,而我就惨了,同学们都开始疏远了我,不愿意跟我玩。班级里所有的好事、荣誉都属于王建国一个人。王建国上课倒遵守纪律,不做小动作,不讲废话,双手安静地放在课桌上,眼睛直盯着黑板,像一尊雕像,很嚴肃的雕像。他人高马大,穿了一件和他父亲一样的工作服,衣服胸前还印有“安全生产”四个红色字,也像工人代表进驻在班级里,坐在最后一排听课。老师经常表扬他,说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说我经常做小动作,影响其他人。有时上课,突然,大家好像一起说好似的,全班人员一齐回头朝王建国看,真像一尊雕像,威严无比,一会儿大家都笑了,似乎找到了一个开心点。可是,到了期末考试,他的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功课门门都是不及格,挂满了红灯,似乎上课一直走神,心不在焉,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学期结束评三好学生还是他,就是没有我的份,我表现得再好再积极也没用。

我屁颠地走进灶披间,看见妹妹正傻站在那儿,望着灶头,嘴里不断涎水,仿佛正和空气中弥漫的肉香味比赛,快速地咽进了自己的嘴里,流进鼻孔内。我妈却问我街口的路灯怎么一回事?又暗了。我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我想。我忙也吸了一口,拼命地吸,一股肉香就进入了我的鼻孔,味道好极了,一起吸进去的还有那两条鼻涕。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有肉的日子真是好。

我说,不是没有买到肉吗?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我笑着问。我为自己高兴,也为今天高兴,忘了心中的不快,很多不快,王建国这小子等着瞧吧,我给他留下了记号。早上就听说了,排到我母亲的时候,刚好没有了肉,连肥肉都没有,即使你有肉票也没用,货没有,每天都是限量供应,细水长流,保证每天都有人吃到肉,当然,肯定也有人想吃肉却买不到。

妹妹说,还不是都为了你,我越听越糊涂了,原先讲好了大家都吃雪菜肉丝面。咸菜我家有,品种还很多,腌了大头青菜、雪菜、芥菜、萝卜,等。有一只大大的咸菜缸,占据着半个灶披间,保证整个冬天都有咸菜吃,也保证每天都能咽下饭。即使雪菜多肉丝少,哪怕只有一两根肉丝,但总算也是一碗肉丝面。现在没有了肉,就咸菜面吧,也一样,酸溜溜的也挺好,更能开胃。我说,怎么啦?看着她们俩。

刚巧,我妈端出一碗面来,只对我一个人说,你快吃吧。有肉,这不是有肉嘛,真香。我顾不得妹妹了,在吃的问题上我们经常争着吃,抢着吃,我拿起了筷子,故意挑了好几下,想挑逗妹妹,香味更浓,肉丝就从雪菜中完全显露出来,有点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虽然没有几根肉丝但我心里却很高兴,一种久违的感觉,几乎忘了一切,妹妹也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朝我的碗里张望了一会儿,却不出声,好像有一股子的气,但更怕外公又要说她,想天天吃肉就嫁到肉店里去。我看了她一眼,等待母亲再端出雪菜肉丝面来,一会儿,母亲真的又端出一碗雪菜肉丝面,量很足,很明显肉丝比我碗里的多,而且都摆在最上面,十分显眼,也十分抢眼,就像王建国这小子挡在我的面前,抢我的风头,让我很失落,也很失望。我妈就对我妹妹好,每家都一个样,疼爱最小的,可出乎我的意料,母亲端着那碗雪菜肉丝面却走出了家门。我看了妹妹一眼,有点不理解,就悄悄地跟着母亲,看她到底想干啥。外面很冷,西北风呼叫,整个小街上都没有一个人,连路灯都不亮,不知谁又在捣乱了?月亮却很亮,月光照了下来,像白雪铺在地面上,十分亮堂,而且清澈,外公却对我悄悄地说,不用看了,做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动作。外公身材清瘦,做个怪样倒像是滑稽先生在唱戏,逗我们乐,但在我看来还是像做小本生意的,他如果穿上长衫马褂之类,样子倒挺好看的,也算时髦。怪不得妹妹不高兴了,也不理我,母亲端着那碗雪菜肉丝面却往隔壁王师傅家走去,想拍马屁?

似乎很长时间,我母亲才回来,空着双手回来。自从王师傅进驻学校,母亲每次去都有说不完的话,好像汇报思想,跟王大妈也有着说不完的话,十分投机,喜欢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似乎有了许多共同语言。想想看,我妈也挺不容易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里里外外就靠母亲一个人。她看了我一下,见我没动筷子,就说,今天没有买到肉,这些还是隔壁王师傅给的,他排了一个通宵的队才买到这些肉,明天,明天我再早一点出去排队买肉,补上,也还给人家。我还是没有动筷子。我母亲又说了,上次王师傅家包馄饨,不是也拿了一碗过来吗?你们兄妹两个还分着吃的,忘了?母亲看着我,十分严肃,好像我犯了错误似的,正在挨老师的批评。我和妹妹也相互看了一眼,原来要还给人家的,像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似的,是不是还要算上利息?王师傅对我们还是挺客气的,也许他有他的眼光,有他的朴素想法。这我心里明白,在学校里每次遇到王师傅,他总是对我笑嘻嘻,摸着我的脑袋,他还说,建国这小子仗着身材高大欺负人就说一声。嗨,王师傅说话还是挺干脆的,像榔头敲打铁钉,一是一,平日里他说话从不带“这个”、“那个”的。

噢,我心里明白了,但筷子在雪菜肉丝面里捞了好几下,却始终没有动手将面条吃下去,面都冷了,虽说是我的生日,理应享受,但实在是难以下咽,就一碗雪菜肉丝面,其他肯定都是雪菜面了,我对妹妹说,你也吃吧,肉丝你自己看着办吧,心想,反正也没有多少肉丝。

哈,这下可好了,问题解决了,妹妹高兴极了,不用担忧嫁到肉店里去了,马上就阴转晴,并欢呼吃上了哥哥的大锅饭。虽说吃不了多少,但心里肯定很舒畅,一脸的高兴,在睡梦中都会笑。

雪菜面也挺好,一家人吃得乐哈哈的,每人两大碗。吃完后,母亲悄悄地对我说,王师傅说了,外公的事他会处理的,原来是这样,这碗雪菜肉丝面还真值。

母亲快速地收拾好碗筷,擦好桌子,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们都想,谁啊?这么冷的天。我一看是王建国这小子,怎么会是他呢?但我已经不怪他了,不记恨他了,也许是外公的事。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笔、纸和课本,还有我家那只面碗,碗洗得很干净,很白,肯定不是这小子洗的。王建国神色凝重,像犯了上纲上线的错误,低着头。他到我家来干什么?据说,他又做好了一只弹弓,我想,他到我家来该不会是和我们一起玩吧,王建国径直朝我家灶披间,朝我妈走去。噢,我明白了,但我想起来了,在那条弄堂里,在不亮的路灯下,我用粉笔在墙壁上写了一条:王建国是个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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