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醒来,一直有一张脸在眼前晃动。眼袋很大,比眼睛还大,重重地向下垂着。花白头发有点长,不讲究,风一吹就凌乱起来,随性地披在头上。偶尔会用手指捋一下头发,这让他看起来很有范儿。他就是冯骥才。家乡人喜欢叫他大冯。
这次好了,他来慈溪了。
在慈溪第一次与他交谈,是在市领导出面宴请的席上。赶到酒店时,他已经到了,市长正和他坐在一起。一大帮人坐了两桌,我被安排在第二桌。虽然不在同一桌,也算是同一间屋子了,听得见他说话的声音。市长喊我的名字。是先生问起当地文学的情况。我走过去,递上名片。我说,您与我父亲同龄。您属马,我也属马。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微笑。记得好多年前家乡文联出过一个集子,书名就是他给题的——《乡魂》,里面有他的一篇文章,也叫《乡魂》。他点头,坐在一旁的夫人也知道此事,也点头。我说家乡人的文学热情很高。很喜欢您的作品,有很多您的铁杆粉丝,今晚(其实是明晚,我当时因事多记错了)在陈之佛艺术馆有一个文学沙龙,赏读您新出的小说集《俗世奇人·贰》。他显然很感兴趣,先是“哦”了一声,有点小惊讶,然后表示时间允许的话,他要去看看。我与他聊得很投缘,我担心冷落了一旁的领导,想到明天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有时间聊的,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说是这个名字好,文艺创作就要讲方向。他是在说我的名字。晚饭后,安排嘉宾观看极有特色的青瓷瓯乐演奏,他和夫人坐在最前排,我在后面。我只看见他的背影,还有有些凌乱的头发。
第一天就这么匆匆见了一面。晚上,我们还在为第二天的事情忙碌,大概九点多,听酒店经理说,冯先生房间点了粥,好像说先生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们立刻紧张起来。会务组有值班医生,连忙上门,量了体温,有点烧。他从天津出来好多天了,先是慈城祖居博物馆开馆,邀请一些朋友聚了聚,钢琴家刘诗昆、曲艺家姜昆都来了,热闹了一番。后来去普陀山拜观世音,去新昌看古村落。普陀那天,又是风又是雨,有些着凉了。老人家累了,毕竟74岁了。本来慈溪活动结束,还要去绍兴。先把这个给取消了。我心里说,别把明天的活动都取消了吧。我心里直打鼓。
第二天上午,我在早餐厅取菜,热情的招呼声让我温暖了好一阵,是北师大的万教授,几个月前先行到慈溪考察了一番,期间有很多愉快的插曲,最“经典”的便是万教授说的“耐看”。这次论坛阵容堪称强大,开幕式主持人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罗杨,他父亲罗哲文是著名古建筑学家,长城保护和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倡导者。上午的重头戏是冯骥才先生的主旨演讲。主持人富有激情的引子过后,海拔一米九四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台上。幸好没让他站着讲。他太高了,站着讲,他累,下面看的人也累。他的开场白是谈乡情。他说,主持人的话触动了自己的感情。这些天一直处在感情的漩涡里出不来。从小,祖父和父亲让我填籍贯,填的都是“浙江慈溪”。有一次,余秋雨跟我说,咱俩是老乡,就隔了一座山。我笑说,我在山南,你在山北,你一唱山歌我就听到了。是啊,乡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慈溪”两字或许早已深印在他的心里,只是没有找到太合适的方式。今天,他来了,他以自己的方式向故乡致意。他侃侃而谈,从古村落何去何从,从2006年西塘论坛,谈到知识分子的逆向思维和前瞻性,15分钟后,他脱掉了西装。在蓝底的大背景衬托下,着白衬衣的他脸色红润,台下绝大多数人不会知道他正病着,他昨晚发烧了。他说半年去了两次河姆渡,河姆渡是村落的祖爷爷,7000岁了。他说,村落保护,当地老百姓的觉悟最重要,得把自己的村落当回事。他左手上戴着手表,还有一串手珠。他说,自己看古村落与别人不太一样,还喜欢看细节。作家的眼光。他说,现在传统村落保护,要破解两大难题,一是空巢化,二是旅游化。要留住原住民,保持村民生活的风貌,得改善居住条件,排水,卫生间,经济来源,都是大问题。可以旅游,但不是为了旅游。特别要反对粗鄙化旅游,蝗虫扫荡式旅游。他的语调始终是平易的,温润的,有时侧着头,辅以适当的手势。冯式微笑,连眼睛都在笑,让人感到熨帖,觉得在理,不愤激,但很有力量,有忧患,却始终怀着善意。他说,一次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位代表握手,感谢他的支持。那位西方人却说,不要感谢我,你们的古村最终要靠你们自己珍惜,自己不爱惜,什么都没用。他说这句话刺痛了他。他又回到了这句話:村民的自觉是第一位的。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并不觉得长,当他说到“抛砖引玉”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收尾了。一两句话后,就收住了,随即收拾桌上的资料,起身告辞了。我忘了他昨晚发烧的事情,可能他自己也忘了。
可毕竟还是烧着。本来安排的记者见面会取消了。我想知道的是,下午鸣鹤古镇和天元古玩街的考察是否能如期,晚上陈之佛艺术馆的相聚是否如约?等来的消息说,还未定。中午吃饭时候,明确的消息是,下午的考察他不能参加了。
下午,我们陪着几位嘉宾看古镇,看天元古玩街。鸣鹤古镇是此次论坛考察的重点,如果大冯能到古镇现场,对于鸣鹤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天元古玩街”五个字是他亲笔题的,由他亲自揭幕最好不过了,可是身体更要紧。中国文联的几位领导都很体谅他,代他做了这些事情,不至于让基层的干部群众过于失望。我心里还在为晚上的事情纠结着。艺术馆为适应晚上的环境,特意对灯光系统做了调整,新装了一些灯,显得明朗些。那些铁杆粉丝,我一直不忍心明白告知,总希望他们与心中的偶像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在他们带着的书上签个名。每次电话响起,总希望听到:他要参加晚上的文学沙龙。晚饭后,中国民协几位副主席在他房间谈事,都是老朋友,也好久未见了。我们不忍心打扰他们,不再提起艺术馆的事。
第三天一早,送北京嘉宾到宁波机场,返回时已近十点。忽然传来微信,冯骥才先生下午一点多从宁波坐高铁回天津,顺道走一下鸣鹤古镇。我连忙让师傅直接驶到鸣鹤。到达鸣鹤的时候,牌楼下一行人候着。我知道来得正是时候。果然,刚下车与等候的人们寒暄了几句,一辆中巴驶来了。来了,大冯来了。人们望着车子来的方向,嘴里、心里都念着。他与迎候的人们一一握手。古镇管委会负责人向他介绍着,他认真听着,还不时问一些话。没有电喇叭,没有小旗子,就这般缓缓地介绍,我想他是喜欢的。这是金仙禅寺,1930年秋天后的三年里,弘一法师多次驻锡于此。说到弘一法师,他一定有感觉,他和他同出生于天津,对于艺术都有着非凡的悟性。他一定是想进去的。我也很想让他走进去,在弘一法师留下法音的地方,哪有过山门而不入的?但是,时间太过宝贵,在鸣鹤他最多只能逗留一个小时。他往山门望了一眼,擦肩而过。在药材馆,听介绍说,那些遍布各地名声显赫的“同仁堂”“叶种德堂”等等老字号药行,都曾是鸣鹤人创办和经营的。他似乎在想一个问题,为何从这个小镇能走出这么多国药人才?过廊桥,桥脚旁两个村民正在小店门口用石臼搡年糕。年糕摊对面,是面塑艺人孙文聪的小摊。我介绍说,青年艺人孙文聪,大家都叫他“面人孙”。文聪递上一张名片,又拿出一个面塑作品给他看:小时候读过您写的《珍珠鸟》,我照着您写的,塑了这个,不知像不像,送给您做个纪念。大冯说,比我写得漂亮。笑着接过了。可是先生好像有一点不安的样子。他说:我收了你的礼物,我却没有东西送你。他看了看在旁的夫人,寻思着该怎么回报送他面塑的手艺人。回过头他对着手艺人说,我们照个相好吗?“面人孙”大喜过望,一个高大的身影搂着有点腼腆的手艺小伙。那个角度再照一张,把你的作品拍进去。“面人孙”简直醉了。拍完照,握着小孙的手,大冯说,回去后我按你名片的地址,给你寄一本书。
在俗称“廿四间头”的院子里,大冯摘下墨镜,细细打量屋子里的每一个细处。要尽快开始修啊,他说。说完,似乎又担心操之过急的修缮会破坏掉古建原有的风貌,作家的细腻和感性,化作了一段委婉的建议:欧洲人修古建是采取很多不同的方式——意大利人是墙皮绝对不动,越老越好,只要不剥落,剥落了就粘一粘。奥地利人的方式是刷新,每年把墙刷新一次,但建筑还是老的建筑。还有一种比较现代的方式,比如这一面墙,是老墙,刷新了的话,老墙的沧桑感就没有了,就留出一块墙面,外面隔一块玻璃,固定好,然后打上一排字,比如这个墙有200年历史等。就是把现代与古代对比起来。我曾经住过法国一个科学院的房子,它也是老房子,有个天井,已经很老旧了,在上面用金属和玻璃做了一个顶。那个顶不会破坏它的风貌,它就是告诉你,这是现代的,那是古代的。
出银号客栈,是一处典型的鸣鹤“五马墙”,央视记者在那儿等候多时。大冯表示愿意讲几句。讲之前问了声:我蹲下一点?又自嘲似的补了一句:我太高了。记者告诉他:我们已经调好了机位,是根据您的身高调的。大冯在镜头前的谈话也是缓缓的,柔柔的,适当地加着手势,眼神里透着善意。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善意,是高贵的富有。忧患,冷峻,也可以以一种善意的方式表达。高度,也可以以一种低的姿态呈现。
白洋湖的水通过一条小渠流向老街河。湖水让街河的水活了。沿着这流动的水,大冯缓缓走来。短暂的逗留就要结束。虽然短暂,却也给古镇带来了惊喜。盼望中的意外,意外中的缘分。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虽然曲折,最终的缘分还是无法阻隔。看着流水那边晾晒着衣衫和腌菜的民宅以及斑驳的老墙,大冯与一直在旁介绍的当地负责人说:看这边,是活态的村落,因为保留着村民生活的风貌。转过身来,倚着栏杆,对着整修一新的国医馆外墙,他尽量和缓地说道:一个村落就像一个图书馆里的书一样,不该全是新的,要有历史感,要让村落有生活的感觉,不要太刻意,还是野一些的好呐。
等候的中巴停在小广场。那里有一群人排着队在合影。其中一位迎上来,是宁波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周主席。他向大冯介绍说,全宁波村落调查的志愿者在这里集训,您能不能跟他们合个影?村落立档调查是大冯倡导的,一定要做好。一群志愿者,簇拥着一个高大的志愿者,在古镇老屋的背景中定格。
我们送大冯一行去宁波高铁站。上高铁前,在一家叫“贴阁碧”的餐馆吃点中饭。他选了一个靠外的座位,可以舒展他庞大的身躯。熙熙攘攘中,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准确地记起我来。可是我错了。还没落座,他亲切地喊我,而且用了一种令我意外的称呼,不带姓地呼我的名字。我轻轻地被击了一下。他不但记着我的名字,还记着我跟他说的话。他说,我很想参加你们的文学沙龙,你那天跟我说了,本來想着晚上有空就去听听,可后来忽然身子发冷了。我问他:抖吗?因为我自己发烧,也是发冷,还抖得厉害。我心说,属马的人发烧都抖吗?他夫人替他说,抖得厉害呢。他说夫人是学工笔画的,也想去看看陈之佛先生工笔花鸟的真迹。晚饭后看青瓷瓯乐演出,那时他身体很不舒服。那时,我就在他的后排坐着,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是强打精神的。他说,那时很难受,可是又不好起身走。我比较注意别人的感受。我这人有个毛病,总觉得欠了别人的。所以自己活得累。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不觉得他矫情。或许他是在为没能按既定方案走抱憾,或许还包含着对海宁那一次的歉意。我给他看天元古玩街的照片,那五个字是他的手笔。他看到很高兴,连忙说,发给我。我说,加微信发。他就把手机给我,说你操作吧,我不太会。我加了他,把照片传给他。他看到了,立马递给夫人看:你看,这个做得怎么样?用餐的餐馆叫“贴阁碧”,是宁波话“贴隔壁”的谐音。他说宁波话有时候听起来像外语。从宁波方言说到了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去世好多年了,说到母亲,他话更多。他说母亲99岁了,仍头脑清晰,爱管事,爱出主意。以前看过大冯的一个小传,里面有大冯50岁时与母亲的合影。他母亲长得清秀。他的外貌多是得了母亲的遗传。他有“女人相”。他的温和宽厚,应当也多来自母亲,但他总时不时透出知识人和作家的冷峻。他再一次讲到了知识分子的三个特点。有一次与一位领导人讲这个问题。第一,独立性。领导人点头。第二,逆向思维。领导人张大嘴表示惊讶。他学领导人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第三,前瞻性,站在现在看历史,更要站在明天看现在。
看着他随着人流挤进高铁站,我的感受很复杂。排队做行李安检,排队检票。我们止步于检票口。他伸出大手,与我们握别。他的夫人,一个陪伴他半个世纪的温婉女人,也伸出了温暖的手。
原载《文学港》2017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