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以朴
一盏落地灯,浅浅的金黄色铜质外壳,光泽幽幽。
晚上,按下开关,柔和的光线静谧、沉稳,我翻开书,靠在床头,享受着它们营造的温暖和舒适。朦胧中,似乎看见时光的氤氲烟云,听到岁月的淅沥冷雨。
用火照明、取暖、烧烤,火伴随人类的漫长进化,而电灯进入家庭才一百多年。月黑风高,我在旷野迷路,饥寒交迫,精疲力尽,忽然发现不远处灯光闪烁,顿时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向它走去……灯火通明的夜晚,因线路故障或保险丝熔断,突然漆黑,身边又无蜡烛、手电,我束手无措,望眼欲穿,猛然,一片光明,恢复供电。生活告诉我,灯火是无言的天使,无论松明火把、蜡烛油灯,还是手电电灯,都如穿透黑幕的眼睛、辉映夜空的朗月明星,没有它,漫漫长夜如何度过,茫茫黑暗如何走出?
看过一个电视片,考古人员发掘古墓,见墓室尽头刻着浮雕:一人持一盏灯,似乎在给逝者引路。这给人无尽遐想。人人心中都有一盏灯,灯灭,一切归零。常言说,人死如灯灭。同样,灯灭如人死。哀莫大于心死,绝望的人生如同死亡。
记忆与现实交织,它与历史的宏大叙事无关,只是自我难忘的亲身经历、体验和感悟。
1959年某日,父亲到苏州接我回上海。晚上,外婆擦着火柴点亮油灯。父亲疑惑:“苏州没电?”外婆说:“有。”顺手拉了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啪哒——天花板上的灯泡亮了,“不过,只能隔天用”。因电力不足,那时居民用电如现在车辆限行,路南逢单,路北逢双,隔日使用。
两千五百年的古城就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半明半暗的灯火是银两短缺而断油所致。其子孙心气颇高,不满足现状,但盲从、狂热、急于求成,缺乏历史视野和时代格局,他们被眼前小利所惑而丧失理性,疯狂地扒去了老人破旧的外衣。谁料,拆除城墙时砖石垮塌,兩位大学生丧生。大街上,他们风华正茂的黑白照片触目惊心。
情景历历在目,这是有关灯光的最早记忆,当时我不到六岁。
弯曲的床架上夹着一盏灯,它与那些连环画、红色经典、外国名著一起,陪我度过了少年时代的一个个夜晚。铁皮灯罩已发烫,父母多次催促,我才依依不舍地拧闭开关。灯下看过一则民间故事,说古时有位员外为美丽的独生女招婿,条件是彩礼必须装满客厅。富家子弟蜂拥而至,或捧来金银,或搬来家具,或挑来绸缎,甚至还有人运来柴禾、砖瓦,结果都被挡在门外。正当大家一筹莫展、面面相觑时,一青年提一盏灯悄然而至,把灯高悬客厅,光芒四射,满堂生辉。员外大喜,遂嫁女与他。
当时只觉得好玩,现在回想,这故事还有些品位。
“四清”“文革”接踵而至,父亲因那段国民政府的工作经历而屡遭审查,交代材料一份接一份,反复陈述那些早已说清楚的往事。半夜,台灯映出他伏案书写的背影,我只敢蹑手蹑脚在门外远远窥视;清晨,屋内烟雾弥漫,烟头堆满烟灰缸,他呆滞、麻木的双眼布满血丝,内心的痛苦和无奈旁人难以感受。十二三岁的我,无法理解这一切,心情随其状态而变化,忐忑,紧张,舒缓,惊恐。
几年后,我下乡插队。那时农村没有电,到生产队的第二天,队长带我走了十里地去赶集,想买一盏煤油灯,但玻璃灯罩缺货,只好买回一盏桅灯。桅灯也称马灯,是防风防雨的手提煤油灯,可挂在船桅杆上做信号灯。
那盏铁皮外壳的小号桅灯,底座上有一螺口盖子,旋开注入煤油;灯芯是宽约两厘米的帆布条,可上下调节;玻璃灯罩,可拆下擦拭;灯罩外有细铁丝固定,既防风,又经摔。我依稀记得,儿时曾有一个玩具小桅灯,内安小灯泡和干电池,灯罩似基督教堂窗户玻璃,五彩缤纷。父亲为何要给我买这个玩具?和他年轻时颠沛流离的经历有关?
桅灯便于携带,常被借去公用。放水的渠道边、看瓜的窝棚里,常见到它的光亮。夏晚,风云突变,乌云翻滚,大雨将至,满场都是散开的麦把,队长紧急吹哨,集合全队男女老少,借助桅灯有限的那点光亮,大家奋力抢场。俄顷,狂风挟暴雨横扫大地,幸好抢收及时,虽淋湿一些,但无大碍。事后,队长把桅灯还给我,还灌满了煤油,只是抢场时为了让灯更亮,把灯芯拧得太长,长长的火苗把灯罩熏得乌黑。我赶紧取下灯罩,找来稻草,揉成团,细心擦拭。转眼,灯罩明亮如初。
桅灯费油,农家舍不得用,都用自制油灯。一次次碰撞、跌落,我的桅灯底座开裂漏油,无法使用,便学着自制油灯。用墨水瓶或小药瓶当底座,用一小块铁皮卷成细管,管内插入草纸卷起的灯芯,用小铁片卡在灯芯铁管的四分之一处,再放入装满煤油的瓶内。擦着火柴,点燃灯芯,火苗细小如豆,飘忽,昏暗,滋滋作响。
第一次使用它,我浑身不舒服,尤其是习惯了电灯光的眼睛,好像吃鸡鸭鱼肉长大的孩子,突然只能靠粗粮野菜充饥了。以前,亮度的计量单位是“烛光”,一“烛光”即一支蜡烛的光亮,现在灯泡的W表示功率,我弄不清二者如何换算,40W是否等于40“烛光”,但民间习惯将W等同于烛光。家用照明的最小的白炽灯是15W,而自制油灯的光亮仅“一烛光”。微弱的光亮冒着黑烟,随风摇曳,若移动油灯,必须用手掌在前挡风,灯随掌而行。一灯如豆,四壁清辉。土墙草顶的屋子到处漏风,照在墙上的影子随之变幻。在灯前说话,口气一大,火苗乱晃。就着灯读写,远了,看不清,凑近,稍不慎就烧焦额前头发,次日晨起,鼻孔都是黑灰。
供销社终于来了玻璃罩油灯,我如愿以偿。底座和灯罩均为玻璃烧制,灌多少油一目了然。因为灯罩的作用,感觉它比桅灯更亮。燃烧的黑烟从玻璃罩上端冒出,在灯旁看书,鼻孔吸入的黑烟要比自制油灯少许多。
晚上,点燃油灯,我趴在小桌上,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繁体字,竖排版,我一页一页读;翻译过来的《和声学》,晦涩难啃,就像看似平坦却难迈步的沼泽,我茫然深陷其中,书是借来的,要抓紧看;乐谱上音符如蝌蚪,要在手风琴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的摸索,才能奏出连贯的旋律,才能辨别和弦的不同效果;报喜不报忧是写家信的主旨,诸多令家人鞭长莫及而我又回天无力的困苦统统隐去,只说那些让他们放心宽慰的话。一封信来回近十天,写信,寄信,等信,读信,再写信,周而复始,成了功课。有时,算盘噼啪作响,收入支出,逐项记入账本;发票凭证,分类整理装订;工分现金,适时统计核算。白天要下地,晚上做账是常事。农民推我当生产队会计,是因族群间缺乏互信。
有时,我什么也不做,默默地坐在灯前,两眼凝视忽闪的火苗,与之无声交谈。没用过煤油灯的人,很难体会灯光的可贵。电灯的电源来自早已铺在墙内的电线,一按开关,啪——亮了,举手之劳;而煤油灯的灯芯、煤油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灯光的亮度与灯芯的长短、油耗的快慢成正比。滋滋作响的火苗,岂止是在燃烧煤油发出光亮,它是在消耗生命、计量岁月,我似乎觉得,无所事事则愧对于它。
夜深了,万籁俱寂,房屋、树木、田野都隐没在浓浓夜幕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静。我打着哈欠,把小桌收拾好,草草洗漱,再开门倒掉洗脚水,回屋钻进被窝。拧灭油灯,火苗渐暗,屋里屋外黑成一体,我很快进入梦乡。
煤油灯是患难之交,伴我度过难忘的知青岁月,灯光微弱、昏暗,却照亮内心。前些年,有一次在水乡周庄的街上闲逛,发现店铺的柜台里有玻璃罩煤油灯,我立刻买来一枚。说是一“枚”,因为只有十厘米高,是按实物比例缩小的工艺品。带回家放在书橱里,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如今,当年插队的地方早已通电,入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白天,随着村南的呼啸声,飞驰的白色子弹头列车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绝尘而去。
油灯与高铁叠现,恍若隔世,我不禁感慨、沉思。
五年半后我进了工厂,推板车,开砖机,做砖瓦,与泥巴打交道,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忽然,迷途上明灯高悬——久违的高考恢复了!我趴在掀起被褥的床板上,借助姐姐送的台灯,开始了难以想象的跋涉。那盏小日光灯,比白炽灯亮,却无日光的明朗,冷漠的荧光使脸色变青,缺乏温柔感。夏夜,荧光招来蚊子,它们嗡嗡作响,蜂拥而至,轮番进攻,我只好穿上长衣长裤,双脚泡在放满凉水的脚盆里,右手握笔,左手挥扇。
忘记白天的疲乏,内心和眼前的灯光一样宁静、平稳,我不能确保最终能如愿,但我确信,没有灯下的努力肯定无法实现梦想。
冷漠的荧光与我日久生情,它陪我进了大学,毕业后,又陪我到学校教书。那是一所农村中学,靠近公社机关所在地。入夜,柴油发电机轰鸣,带亮周围几十户人家的电灯。十点一到,机声戛然而止,四周乌漆墨黑,于是,各家再点亮煤油灯。柴油发电,电压不稳,我的那盏小日光灯或无法启动,或忽明忽暗,灯管啪啪闪动,没多久灯就坏了。真可惜!
坊间不作兴送钟,因“钟”“终”同音,而送灯却受欢迎,“灯”如同“登”,寓意美好、吉利。新婚大喜,好友送我俩一盏台灯,是子母灯,拉下开关,大小灯次第亮起,大灯顶着海棠花造型的灯罩,小灯状若雪花膏瓶,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流行的款式。
母亲也到灯具店为我俩选购了一盏落地灯,乔其纱灯罩上画着古代仕女,她得意地对我说:“灯罩很漂亮,保证你喜欢”;而我觉得,红光淡淡的灯罩虽喜庆,却有些俗气,不是我最中意的图案和样式,但为让母亲高兴,连忙说:“是很漂亮,我喜欢。”
三十多年了,这两盏灯早已用坏,但那温馨的光亮,连同真诚、美好的心意始终驻我心间。
搬了几次家,每次更换灯具都让人纠结。忽而流行吸顶,讲究简洁、明快,忽而风靡节能,提倡环保、绿色,忽而张扬个性,什么简欧、古典、现代、混搭,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现在住的房子客厅大,天花板高,在看了邻居家的吊灯后,妻子坚定不移地要买水晶吊灯,称是“几十年的夙愿”。
瞻前顾后地遴选,虚虚实实地砍价,盼望已久的水晶吊灯终于安装就位。一按开关,蜡烛形灯泡亮起,加上玻璃托盏、弯管、多棱挂坠的反射,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客厅餐厅,一大一小,两盏吊灯南北呼应,煞是夺目。夙愿终成现实,妻子心满意足。
然而,烦恼接踵而至。吊灯做工复杂,大灯十二个灯泡,小灯八个灯泡,费电,平时舍不得开,观赏多于实用。这么多灯泡再加上一个个吊坠、块面、凹槽,既反光折射,也吸灰纳尘,没多久,吊灯上满是灰尘。灯泡、弯管、挂坠表面都不平整,坑洼、弯曲,擦拭时还要站上高椅,双手过头,费事费时费力,十分麻烦。
唉——想象与实际相去甚远,美好却与烦恼形影不离。
人类离不开“眼睛”和“朗月明星”,但可怕的是已陷入误区并走向极端和反面。有人用灯火的亮度来衡量文明程度和发展水平:卫星俯瞰夜幕下的地球,灯火集中的区域,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社会繁荣,而灯火稀少之处,则人烟荒芜、经济落后、社会凋敝。这是事实,但不能成为标准,与文明程度不能划等号,更不应作为追求的目标。“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意象、意境、画面感和言外之意受人称道,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相对照,难道表明前者萧索、后者繁华?“火树银花不夜天”固然美丽,但“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更具诗情画意。如果都把灯光的亮度和面积作为追求目标和衡量标准,我们终将被害。看过一幅漫画: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几个人把地球像锅一样架在一圆形架子上,正在往它下面添柴火——每个人都在为毁掉地球添柴加火!
这绝非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世界自然基金会发起“地球一小时”活动,在每年三月最后一个周末,晚上熄灯一小时,以唤醒大家关注气候变化,提倡节能、低碳的生活方式。
然而,如此温柔的方式能逆转汹涌澎湃的潮流吗?
我曾在太平山欣赏香港的迷人夜景,也曾在洛杉矶往拉斯维加斯的公路上赞叹赌城的壮丽灯海,我曾疑惑凌晨的街道空寂无人而霓虹闪烁,也曾被住宅旁彻夜通明的灯火弄得头昏脑涨。我发现,许多照明纯属浪费。
其实,无论璀璨辉煌还是黯淡阑珊,每个人需要的灯光并不多。说具体,整体空间如客厅、卧室、书房,局部空间如床头、书桌上、沙发边,各有一盏就行;说抽象,茫茫灯海,只有一盏属于你,它是身心休憩之地、安顿之所。只要有信念、目標、希冀,虽一灯如豆,也如同太阳;反之,万念俱灰者即便置身灯海,心里也漆黑一团。
多年前从皖返沪,隆冬的深夜,弄堂幽深狭长,邻里都已熄灯,只见父母亲的窗户上还映着微弱的光亮,顿时,我心头暖流涌动!在没有电话手机的年月,家书只能预告到家的大致时间,那是亲人在等待。
我长舒一口气,在外多苦多累、受多少委屈都不要紧,现在,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