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家常四题

2017-07-26 22:41王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光华终极文学

王蒙

美在简约,美在单纯

小时候学会了唱《卿云歌》,它是《尚书·大传·虞夏传·卿云歌》的头四句:“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食旦兮。”

七十多年过去了,越上年纪,越为这十六个字而叹服倾倒,热泪盈眶,卿云烂兮,这是说天空的云彩。仰望长空,心旷神怡,云霞灿烂,瑞气万方,昭昭天象,清平世界,敬畏感恩,颂而祷之,四个字什么都有了。

纠缦缦兮,有了一种动态,云霞纡缓、回旋、延长,从容不迫,动态中包含了无奈、沮丧与漫灭的忧伤,包含了对于虞舜禅禹的欢呼与对于舜的退休的依依不舍,内涵丰富。

日月光华,是此歌的重点,不但白天有日,夜晚有月,而且,天朗气清,光华澄澈,明亮通透,驱散阴郁雾霾恐惧困惑。这里最美的字是华,日月光华,四个字道尽了神州大地人子的幸福感、满足感、光明感、颂扬感。

华字是中华汉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字,中华、光华、年华、华年、风华、岁华、精华、物华、华彩、华美、华章、华辞、华赡、华诞、华灯、华丽、华姿……都是那么美好酣畅。而少数“华靡”“华而不实”的贬义说法,也提醒着物极必反的深刻道理。

“旦复旦兮”则包含着自勉、自强不息、自我驱动、一天一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含义。

非常原始,非常单纯,非常善良,非常快乐。那时候国人还没有学坏,那时天下为公,唐尧将天下禅让给虞舜,虞舜将天下禅让给夏禹。那时候没有那么多权力斗争、地盘斗争、宫廷斗争、阴谋诡计、血腥厮杀。那时候人们没有学会说那么多的话,没有那么多的巧言令色,忽悠牛皮。那时候正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的世道,四时行、万物生的前提,正是“日月光华”的“旦复旦兮”啊。

为什么好古?

都知道孔圣人的名言,他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歌颂西周,向往文王与周公。不难理解,文王武王,父子两代,血流成河,付出极大代价才推翻了暴虐的商纣王统治,开国圣君,百废俱兴,制定包括礼法与音乐的种种规矩,孔子赞西周:“郁郁乎义哉!”

所有的朝代开国时节,都有一番气象,没有新气象,怎么可能聚拢人心、形成对于改朝换代的期待与欢呼?北京俚语:“新盖的茅房,二天香!”就是这个意思,反之,年代渐久,缺少新意,再好的东西变成了陈谷子烂芝麻,再好的说法变成了陈词滥调,气数就往尽处走了。

到庄子那里,西周都觉得太晚近,他连黄帝与唐尧虞舜也要批评,他肯定的是更加远古,只到神农氏为止。

人们可能慢慢明白,好古的原因不是由于呆板,而是由于相信人类至少是本地文明的初期更有气派、更有真诚、更有信心、更有活力。好古就像是怀念童年、青年时代,不是为了渲染老气横秋而是为了恢复当年的兴旺。过去如此,今天也是一样:革命家成功以后还会时时怀念监狱刑场、枪林弹雨、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企业家回忆的是自己两手空空、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文学家会回忆自己不被了解、不被重视,突然一鸣惊人,洛阳纸贵的雀跃。

万事起头理想浪漫。万事期待成功。但一旦成功了欢呼了拥护了,各方面的期望值陡增一百倍,责任增加一百倍,批评者的声势强烈一百倍,变懒变贪的危险增加一百倍。善始容易善终难,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文艺的发生学

关于文艺的起源,说法很多,突出的有以下三种:一说起源于劳动,一说起源于宗教,一说起源于性欲——情爱。

而综合我的经验主义观察,我常常会理解为文艺起源于母亲给孩子讲的故事。中国孩子听的多是大灰狼伪装成外婆,侵犯门闩门鼻笤帚疙瘩三姐妹的故事。它提醒孩子,世界上有各种危险。它告诉我们,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世界未免陌生,尤其在夜晚入睡前,幼儿会感到不安乃至恐惧,母亲的讲述、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提醒是孩子最需要的爱与引领。

关于讲故事的故事,则莫过于阿拉伯的“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说的是,大臣女儿谢赫拉查达,嫁给乖戾的哈里发王,哈里发由于受过不贞妻子之骗,决定每天娶一妻,第二天早上杀头。拉查达带着妹妹,来到夫君这里,给妹妹讲了一夜故事。故事引起了哈里发的兴趣,要继续听谢赫拉查达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乃推迟杀妻行为,一天天地听她的讲述,一共听了一千零一夜,最后取消了杀妻。在这里,文学安慰了妹妹,文学战胜了暴力与死亡,文学温和了受伤的哈里发的心,文学拯救了生命与爱情。

这些都不足为奇,这里要说的是十余年前我应新加坡佛教团体功德林之邀到那里去做文学讲座,我讲到上面的话后,主持人总结说,他非常感慨与遗憾,因为现在新加坡的母亲一般都不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了,现在中產阶级家庭的母亲,带孩子、给孩子讲故事的重任,都已经转移到菲律宾女佣身上去了。

终极与心在

几年前读到一本神学小册子,它定义说:“神学是研究人的终极眷注的学问。”此语让我一惊,终极与眷注,这是多么文学的语言啊。后来看到别的定义,讲西方的神学在于论证基督教的教义。后来又接触了一下例如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说法与终极说有别。

我在新疆的时候,与伊犁的维吾尔族农民生活在一起。有一次我与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说话,我指着天空说“胡大”(约等于中原农村里说“老人爷”)怎样怎样,小女孩笑着对我说:“老王大队长(时任副大队长),胡大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我们的心里。”

小女孩的话对我的触动超过了那几本书。“心里的在”,不是客观的存在,那么它们是一种概念、一种心情、一种敬畏与崇拜,那也就是人皆有之了。问题在于它怎么成了许多人的“心里的在”,却又是被许多人怀疑与宣称不在的在。能否说是全主观的概念与心情呢?真正从唯物论看来,一切概念心情也都不可能是纯主体器官的分泌,而是客观存在的主观映象,问题只在于映象的准确或失真程度。

终极更容易理解了。谁无终极?何必某一具体教会的成员?唯物论者认为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物质存在与客观规律是本源、是归宿、是真理也是主宰,这就是物质的终极性。物质也是伟大的,它产生了精神,产生了心在。宗教则认为神是终极。道家认为道是终极,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那么无是终极,有则是无的另一个方面,有无相生,高下相倾,就是道。儒家杀身成仁,舍小取义,那么仁与义是终极。活在当下,反而是佛理。

原载《读书》2016年第2、9、10、11期

责任编辑:曹景峰

美术插图:康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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