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烂漫

2017-07-26 21:47陈芳
安徽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塔塔老五前妻

陈芳

塔塔这次回国乘的是船,从神户到上海,走了48小时。整整两天在海上,本来塔塔还担心会难耐寂寞,没想到根本没时间感受寂寞,一觉醒来,船就到了。塔塔买的是中午的船票,从家里出发,到码头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时间充裕,舒舒服服不用赶早。对塔塔来说,乘船是不二选择,也是最经济最方便最合理的选择。这次,她的行李有4个大纸板箱,2个中纸板箱,还有普通行李箱2个。

领取托运行李的时候,塔塔明显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惊叹目光。那位教授经过塔塔身边的时候,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塔塔谢了,说会有人来接。和塔塔住同一船舱的几个人里,这教授话最多,也很风趣。后来知道,教授已经64岁了,塔塔呆了好久,不由得想起早逝的母亲。

说是有人来接,塔塔还不知道是谁来接。出发前一晚,塔塔在QQ上与向阳院聊天,向阳院说都安排好了,你那么多行李,又不能轿车来接。塔塔便知道不会是向阳院自己来,就松了一口气,也没问谁来,持续了几句稀松寡淡的话,就下线了。管他谁来接,只要有车就行。塔塔等了没多久,便有人过来说是来接她的。接上头后,来人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带了个小伙子来,他俩三下五除二地把行李搬上小卡车。塔塔跟在来人后面,低头哈腰连声说着谢谢,然后碎步小跑跟上来人步伐,转身面对面又弯腰说谢。来人也是个小伙子,看塔塔致谢得这么日式,有点不知所措。慌乱中,只好也点头哈腰,发窘地说不谢不谢。塔塔这才安心上车。小伙子安排塔塔坐在后座,自己上了驾驶室,发动车子,开车返程。

一路无话。塔塔觉得窗外又陌生了,才半年时间,好像这路又不认得了。上次回来是夏天,正好高温,整个人恹恹,提不起劲来。如今都快春分了吧,天已放暖,大地回春,可这人怎么还是恹恹的呢?恍惚间看见一个人慢悠悠走来,车子放慢速度,这人却加快速度横冲过来,天哪,快要撞到了,猛然一个急刹车,好险。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大骂,大概觉得不解气,又拉开车门跳下车,奔过去,怒骂:你不要命,找别地去!别死在这里!司机这是干什么?要打架吗?塔塔心想,太疯狂了,这应该是在国道吧,有多危险!可别在路上多事,塔塔也迅速下车,想去拉住司机。就在此时,那人猛然反身,朝他们走来,这一转身,着实吓坏了塔塔,只见这人长了一身的毛,而且眼看这毛一寸寸地还在长,像钢针一般,迎风不动,这人的皮肤也由白转成了暗紫又转成了黑色。塔塔惊呆了,天呐!这哪里是人?刹那间,只见他抬脚踹向司机,塔塔眼疾手快,拽了司机一把,那人用力很猛,却一脚踢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司机已僵在路边,脸上堆满死去的假笑,已不会动弹,像具僵尸。黑脸面无表情,认准了塔塔坏了他的攻击,顶着长毛又朝塔塔走来,脚步节奏有力,手掌张开像把铁扇,指间锋利的风呼呼而来。天啊,这是什么物种?塔塔惊恐得尖叫,啊——啊——啊。这尖利的呼啸,横贯长空,吓跑了四周景物,吓醒了塔塔自己。

塔塔拼命睁开眼睛,恍惚了一阵才见前方司机正稳坐开车,车窗外,春景移动,安然有序。天色已暗将下来。才知方才自己打了个不大不小的盹儿,春梦有痕,梦里那个司机的面目也清晰起来,怎么会是老五呢?塔塔发了好一会儿怔。

到家已过了晚饭时间。行李中翻不出什么现成吃的,塔塔便泡了碗日清方便面,潦草吃了。简单收拾后,塔塔已哈欠连天,眼睛都快搭拢来,就早早睡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看到床头柜上的安眠药,记起昨天一头倒下,竟然忘记吃药。睡眠突然变好,真是奇怪。拉开窗帘,外面无声无息,细雨绵绵。想起向阳院一直叨叨着的可怕雾霾,塔塔运气还不错,她来的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塔塔把窗户都打开,让湿漉漉的空气涌进屋来。塔塔喜欢雨天。向阳院说起雾霾的时候,往往咬牙切齿,夹带着对塔塔些许羡慕和嫉妒。虽然向阳院几乎不用语音通话,但他的用词和发上来的表情让塔塔明显感觉到了这点。他说咽喉炎又犯了,发作频率和程度几乎与PM2.5指数同步。去医院真麻烦,不像你在国内那会儿,世道变了,如今去看病就是去找心塞。然后开始数落政府不力,各种腐败,环境恶劣,人心向坏。总而言之一句話,出行找难受,生存有风险。塔塔暗笑,但还是很温和地说,你这脾气改不了了,难怪升迁无望。向阳院被戳到痛点,没好气地说,端碗吃饭,放筷骂娘,怎么不对了?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知道这里有多糟糕,我没办法不骂娘啊。我还升迁?都快退休了,这年成,平安养老就是福喽。塔塔便息事宁人说,对对对,还是你说得对。塔塔不想和向阳院讨论这个话题,纠缠半天也无果的话题还是不说为妙。也怕他继续口无遮拦,再聊下去,他的牢骚话还会跑出来。

塔塔问他要不要带些防尘口罩回来,老是喉咙不舒服,出门得做些防护。说到带啥行李,向阳院顿觉无趣,说那倒不必了,还不至于那么怕死。

塔塔还是带了些口罩回来。据说日本口罩还算有销路,尤其在连续雾霾的日子里。米粒说,杭州大厦有个普通日本产口罩,就卖25元,还不算贵的,一次性口罩这个价也太操蛋了。刚认清雾霾那会儿,还一阵阵卖断货。我靠,这口罩哪管得了雾霾。美领馆一报雾霾指数,全国人民吓破了胆。姐,这口罩必须好销。米粒说话向来火爆爆,她骂骂咧咧说必须要口罩,塔塔便托运了些回来。不敢多带,怕没米粒说得那么夸张,到时没人要也麻烦。不料,还真卖光了。卖光了不说,还不断有熟人来问。于是又连续托运了几次,可惜好景如昙花,慢慢地销起来没那么快了。塔塔摸清了状况,原因有二:一是这种口罩只防尘防病菌不防雾霾,雾霾天戴这种口罩没什么用,等于浪费资源;二是雾霾天太多了,防不胜防,买与不买反正都是花冤枉钱,口罩意义不大。米粒说,一次性口罩可没人当真,大家都恨不得把一次性用成永久性,心里才平衡,才感觉钱没那么不禁用,再说,谁拼得过雾霾呀,雾霾眼看不会了断,钱可是有尽头的。米粒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核心就是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赚钱最最不容易。塔塔忍不住笑出声来。米粒也跟着笑,自嘲道,我又废话了,赚钱当然难,做什么还不都为了赚钱。

米粒是塔塔的孪生妹妹,晚出生十来分钟,当时产况危急差点没命。医生用钳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米粒弄出世。生出来时米粒像只病猫,还不会哭,不对,比猫还小,黄豆米粒般。当然这只是母亲的形容。母亲说,米粒的脑子就是这样钳坏的。钳子与脑子的关系,在他们家成了这种必然逻辑,长久存在,直到母亲亡故。塔塔后来知道母亲说气话,就更不好意思反驳“钳坏脑子”说。虽说是孪生,但塔塔和米粒长得完全不像,等塔塔自己生育了,弄懂医学专用名把这叫双卵双胎,和龙凤胎相似。母亲就是抱着龙凤胎的幻想,才咬牙把她们姐妹俩生下来的。咬牙当然也是有出典的,母亲想生个儿子都想疯了,不咬牙怎么可能有塔塔她们。塔塔暗想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关于这点,塔塔理解不了,有儿子和没儿子何以成为母亲最大的心结。塔塔甚至想,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这种念头没法深究,一深究心情马上会变坏。

塔塔此刻心情不错。站在窗前环视,塔塔对自己的客厅还是很得意。宽敞明亮,简洁不俗,地板柔和色暖,玄关一转,别有天地,几乎都符合风水学。当时布置可费了不少心思。推开南窗,前有花草树木,虽然稀松却有致,享尽了一楼边套的户外优势,又因为与前一幢错开得较多,这地盘几乎显示了独门独院的风采,这让塔塔非常满意。东窗外,市河细流,河水似乎比以前清爽了,很多年前捐款整治这条母亲河的时候,塔塔还在国内,也被硬性捐了几次钱,现在看来,也算捐有所值。塔塔思忖,趁回来再在空地上植棵树种些花才好。近东窗,有一张精巧细致的花梨茶桌,配了两把藤椅,看着顺眼,坐着喝茶也舒服。朋友客人来了,塔塔喜欢留他们在这张桌上喝茶。本来这种茶桌是用来泡功夫茶的,塔塔觉得和朋友聊天时泡功夫茶总显得做作,生分,没有一壶一杯的日本茶那样自在。这话要是让向阳院听到,又会鄙视塔塔了,骂她假洋鬼子。这茶桌还是托向阳院买的,塔塔还算中意,抛开出名的节俭不说,向阳院办事多半靠谱,买个茶桌还能为塔塔省回一些钱来。客厅靠西的墙壁上,这次又多出三个木头货架,整齐干净,还有点儿古朴味,自然也是向阳院的手笔。

塔塔打开行李箱,准备把物品整理出来,填满新货架。这时米粒来了电话,接通电话劈头就问:“姐你这次给向阳院带啥回来了?他在外头吹牛逼,还说学完日本料理,马上开店。这次给啥你都得跟他收钱。他又不是没钱。整天哭穷,就你会信。”塔塔想象得出米粒氣鼓鼓的样子。

塔塔习惯了米粒的一惊一乍,也懒得接她的话,淡淡说:“我煮了点香米粥,你没事就过来一起吃晚饭吧。”

香米,也是日本产的,上次正好有个朋友要指定的日产大米,塔塔托运了十来包,自己留了一包,反正回来也用得着。

米粒说:“我没空,你自己吃吧。”电话挂了,挂得也是余怒未消的样子。米粒嫌塔塔吃得清汤寡水,素淡无味,毫无口舌之乐,每次回来,很少受邀来塔塔家吃饭。明知米粒不会来,塔塔还是乐此不疲地相邀,倒不是舌头打个滚的假客气,而是想反客为主免得米粒兴师动众招呼一大桌人去酒店,为她接风,或者为她饯行,或者为她解乏。米粒喜欢热闹,喜欢逮住各种理由聚吃。塔塔一回来,她更有理由请吃了。塔塔倒是宁愿在家里简单吃点,不愿意轧热闹,多年日本待下来,早习惯清净了。

有时拗不过米粒,塔塔去参加一回,满桌的人,没几个认识。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站起来敬酒,叫她姐姐,还有的干脆叫她日本姐姐。塔塔不便较真,微笑致意。一圈敬完,酒势起,这些人便开始互相取乐讲段子。塔塔听不懂,端坐那里,有些无聊,不知不觉走了神。好在大家闹腾得正欢,她的失态也在萌芽中烟消云散。回过神来,仿佛见到当年的自己。奇怪那时热衷几乎每天都有的应酬,不厌倦,也从不感到累,喝酒取乐狂欢,很晚才兴奋地回家。周而复始。糊里糊涂的日子一天天很快过去。塔塔酒量好,喝酒又豪爽,玩笑也开得起,酒席上很受欢迎。有饭局,宴请人自然会叫上塔塔,塔塔自己也习惯了逢酒局必到的场面。喝醉也是有的,喝醉了被男人抱着架到卫生间又拉又吐,撕撕扯扯,哭哭笑笑,丑态肯定也很过分。幸亏那时还没有微信,手机随拍也没有流行,否则早就被围观者曝光了。也许,曝光得早有早的结局,日子会完全两样吧,说不定就没有今天这样的局促了。塔塔也如此想过。有次醉得彻底,塔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省人事的,酒桌上好像也没喝多少,当然不省人事是事后才知道。塔塔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醒来,吓得连滚带爬弃床而跑——可事实上,塔塔根本动弹不了。脑子清醒过来,塔塔知道坏事了,害怕得要命。塔塔只有一个念头,快点逃离。快点逃离。可是也只能是闪念,身子已不随人愿,恶心翻滚,想吐又吐不出,浑身虚脱。只好任随闻讯赶来的,满脸怒容骂骂咧咧的向阳院把她拖起来扔进了车子。

在医院观察室打点滴时,塔塔意外见到那个约酒局者,哼哼唧唧也凑巧在这家医院里挂水。塔塔把脸别了过去,不想打招呼。那人也识相,假装没有看见塔塔。向阳院不认识这人,倘若知道,会不会冲上去揍他一顿?塔塔心里一直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这件事成了导火索,毫无回转余地。他们的婚姻戛然结束。虽然快得出乎预料,但想想也在预料中,早晚的事。这几年他们的婚姻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中,如同骨质疏松的早衰牙齿,稍微碰到硬物,便开裂,豁口,使人难堪。向阳院仕途一直不顺,在机关里即便摆出什么都不争的混日子样子,也没有任何好处。你是块什么料,你心底想什么,老江湖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向阳院恃才傲物,锋芒不收,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可惜,关于这点,向阳院明白得有点迟。他在一次次的提拔期待中,变得脾气暴躁,情绪恶劣。

有一次饭局,塔塔正好被安排在向阳院单位的二把手邻座,举杯喝酒,一来二去,两人聊上了。塔塔主动说起向阳院,仗着酒劲,自来熟地请这位副局多多关照老公,说完爽快地仰头喝下满满一杯酒。副局端着酒杯,睁大眼盯着塔塔看,连说不像不像真不像。塔塔也不管他啥意思,亮自己杯底,看着副局说该你了。如同被塔塔施了魔法一样,在塔塔的“糖衣炮弹”面前,副局最终也喝了个大满杯。这下掀起了酒局的高潮。满桌人起哄,鼓掌,戏谑说在大美女面前,老革命没辙了吧。副局呵呵直笑。要知道副局平时劝酒功夫一流,别人劝他酒那简直难于上青天。塔塔兴冲冲地把这些告诉向阳院时,向阳院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脾气上来,话也丑了,那些难听的词语到底也没忍住。塔塔气得大哭。

向阳院心存芥蒂,更加鄙薄塔塔那些玩乐应酬,还讽刺塔塔自甘做花瓶。塔塔越在各种场合混得如鱼得水,他就越看不惯塔塔,对塔塔越加不满。塔塔起初并不当回事,以为向阳院也只是嘴上奚落而已,根本没想两人真会走到离婚这一步。更没想到的是,向阳院把婚离得这么决绝。

向阳院拿出一张纸,是之前塔塔写的保证书。塔塔不记得还有这张保证书,疑惑兴许也是醉酒之后的事情?只听向阳院气急败坏地读道:“我保证再不醉酒,再不酒醉不归,再不在外荒唐,否则甘愿离婚……”塔塔听懵了,慌忙打断他:“等等,你等等,这绝对不是我说的话。”向阳院不理,继续读,嘴角隐约有终于抓住把柄的得意之色,看得塔塔心里一阵阵发毛。那张纸笔挺,毫无折痕,像熨过一样,拿在手里稍一抖动,便发出一声脆响。估计是压在台板下久了的缘故。塔塔绝望地盯这张古董纸,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嘴里呜呜哀鸣着。

女儿最终归向阳院。女儿还小,向阳院说不放心,跟着一个夜夜笙歌、夜不归宿、自己都管不住的娘,那简直是人间灾难。说塔塔明显不具备监管能力,他坚决不放弃女儿。向阳院口才素来了得,说死说活瞬间之事,塔塔争不过他。况且,塔塔心里惭愧着,想想总归是自己犯事在先,嘴巴横不起来。女儿人小却精灵,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不肯出来。塔塔看着心软,让年幼女儿做抉择,实在太残忍了,就宣布放弃。女儿之争一了结,接下来的事情简单了。协议签字,分割财产,塔塔搬出去。财产也没什么好分割的,最宝贵的女儿都放弃了,家也没了,心也空,脑也空,还有什么值得带走?净身出户的塔塔切身体会到了“净身”的惨痛局面。

很多年后,说起这一幕,向阳院检讨当时自己鬼迷心窍,年轻气盛,荷尔蒙太旺,不懂得和解。塔塔听了也只淡淡一笑,仿佛与己无关,像听别人的陈年往事,心底已没有波澜。

老五不打电话,也不发微信,不QQ留言,他喜欢停留在用邮差传递信息的年代。慢慢地倾诉,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回转,一如婉转细腻的昆曲。这是老五的浪漫。老五这一套,在塔塔有意无意、似淡非淡的冷落下,并无收敛,反而更加猖狂起来。比方说日常的书写,老五不太会打字,还不想学,他只偏爱手写,号称纯手工。有什么事要留言,随便拉张纸过来,沙沙而就,有时干脆随手写在擦手纸上。书写的姿势,也好像文人的样子。老五写得一手好颜体,像书帖。那些写给塔塔的信,装裱一下挂起来,绝对是上好的书法作品。当年打动塔塔的,这一封封书法作品般的信,可以说功不可没。

最早收到老五的信,塔塔有点不以为然,半文不白的腔调,文绉绉地和她谈梦想,谈人生。塔塔心里发笑,怀疑老五是不是装的。笑归笑,老五漂亮的字还是吸引了塔塔的眼睛。几封信读下来,塔塔基本上判断出他学的是哪一路了。塔塔自己的字也写得不错,打小练就的书法功底,并不比老五逊色。但塔塔还是很纤弱地表示敬意,大大夸了老五一通,还说要拜他为师。

拜师当然是客气话。塔塔小时候被隔壁邻居拽去学过毛笔字。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说练毛笔字,不会酸不拉唧地说练书法,怕遭人嘲笑。邻居是个孤寡老头,有名的乡绅,在江浙沪书画界名气大,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对拜师求做门徒的,老头一律婉拒,老头的用词也很有趣:“老朽目坏,不堪重视。”不料,老头看着塔塔机灵好玩,硬要让她做书童,说帮他铺纸磨墨。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这老头是有意要收徒教她呢。塔塔不懂,见老头朝她笑,拔腿就跑,生怕被抓去磨墨。塔塔的母亲知道了,喜悦之极,暗自庆幸塔塔有福了。母亲在单位里做大会计,也算是吃文场饭的,心里明白老头这是在回报示谢。慌忙买了个小猪蹄,红烧了,端去给老头,算是拜师礼了。塔塔家和老头一板之隔,共用一个楼梯,老頭半夜咳嗽不已,母亲第二天差了塔塔端去汤汤水水。家有好吃的,也常常让塔塔送去。老头是老式文人,羞于花言巧语,如今这番内敛的好意,塔塔母亲自然加倍感激,对他照顾得更勤。

可惜塔塔对写毛笔字兴趣不大,对画画也没什么兴头,学了两年,就放弃了。塔塔见了老五的信以后,有点后悔当年对书画没有深入下去。否则谅他不敢这么有意无意地显摆。不过,这也只是一念之间,塔塔对老五的显摆,并不反感,有时甚至还纵容。

老五看到电视里有表演书法的,鼻子里忍不住哼哼:“什么玩意,这也拿得出来,丢脸。”塔塔瞄一眼,还真像鬼画符。还大师呢,大屎还差不多。塔塔心里讥讽,顺嘴附和了夸老五,说:“这水平,真比不过你。”

据老五自传,他没有塔塔幸运,没有比邻而居的大书画家,他听说过这老头画名,要是换作他肯定会去偷艺,塔塔生在福中不知福,可惜了。塔塔对老五的批评,也不在意,鼓励他继续往下说。她好奇他哪来的本事。老五说:“自己喜欢呗,在兵团,没事就写信,当日记来写,也不寄回家,兵团里字写得漂亮的真多,没事模仿了练呗。那时人小,干啥都不怕丢人。”

聊多了两人熟了,话题越来越宽泛,老五十分乐意说自己,逮到什么话题,说着说着就往自己身上说了,他能快速把自己变成话题的中心人物。这点本事,塔塔也很佩服。

老五14岁就去了建设兵团,当时瞒着家里人去报名,还谎称已年满16。老五跟着小伙伴们去报名的原因很简单,小伙伴年纪都比老五大,赶上了支边下放的热潮,纷纷往艰苦的地方奔,老五想小伙伴都走了,他还跟谁玩啊,一急之下,便跟着成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里年纪最小的人。可是,刚到兵团,老五就后悔了。想到往后要在这里被管头管脚,老五害怕了。老五越想越怕,怕了就哭,哭得昏天黑地。老五要回家,回他的松江。“你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冬天那个冷啊,尿都冻在肚子里了。”说到这儿,老五的牙齿咯咯作响,好像此刻严寒又再次降临。老五说,年纪大了想想,一点都不后悔了,还很怀念,北大荒的经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他的人生从未远离过兵团。这话听着太正能量了,感觉反而不像真的。但塔塔知道老五说的确实是真心话。所谓时过境迁,当初归当初,现在归现在。两码事了。

老五在邮件中说,他和老战友喝酒了,又喝上“北大荒”了,“北大荒”知道吗,高度酒啊,好酒好景,不醉不归。老五说他们还一起唱《松花江上》,唱得泪流满面,唱得泣不成声,唱得天地为之震颤,鬼神为之动容。感谢北大荒啊,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塔塔没有回复。每次去找寻激情燃烧的岁月,老五都会喋喋不休,邮件频繁。往日岁月在老五的一次次激情叙述中,变得异常美幻。寻访北大荒,犹如给平淡生活打一针鸡血,等回来时,老五浑身上下又满满热血了。

塔塔比老五小整整十六岁,这些经历对塔塔来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奇特又不可思议。塔塔心情好的时候,也乐意听听,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由嫌老五话多烦人。塔塔给老五总结了下,兵团留给老五的生活财产就是:一手好字,一嘴能说会道,还有“三脚猫”的吹拉弹唱。

第一次见面,老五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白桦林》。这歌有点老,点歌小姐翻遍了歌单都没找到,建议换一首,不如唱朴树的《白桦林》吧,也一样的。老五无奈答应。《白桦林》在K歌厅响起时,老五不管,按自己的调调唱了起来。苏联歌曲的深沉,加上老五自创的深情,虽然跟朴树的白桦林没有任何关系,但一曲下来,节奏不乱,效果竟然不错,博得了大家很响的掌声。塔塔那天酒有点多了,脑子却清醒,大家起哄的时候,她在暗中偷偷观察老五。塔塔好奇老五的身份,商不像商,官不像官,他会把日本的什么大项目引进来啊。刚才饭局上,老五说不喝酒,大家疑惑,招商引资怎么可能与酒无关。塔塔在心里嘲笑了好几下。熟悉的领导叫塔塔来时,提前叮嘱塔塔和同陪们:“准备好大干一场吧。”要求把来招商的老五喝倒,说此人酒量甚好。那些年招商引资大热,台商日商西洋商多如牛毛,被政府热情洋溢的招商政策引发得晕晕乎乎,都想来实地考察,亲眼看看投资环境。于是逢招商必酒局,当然招商的半拉子豆腐渣工程也不少,但那是后话了。老五一句不喝酒,明显拒人千里之外,感觉很不友好,甚至有故意摆谱的嫌疑。领导使劲使眼色,让公关们使“法术”。老五笑眯眯地看在眼里,很受用地回敬了不少江湖话。

老五到底没有喝酒,同陪们不服也没有办法。结果还是他们自嗨一通。老五虽不喝酒,话倒不少,讲的段子也显水平,席间气氛并不僵,时不时还有点儿热烈。这是塔塔出席酒局以来,最文雅最不像酒局的一次。酒局没达到预先设想的进展,领导有点不悦,希望随后的K歌,有所突破。领导请诸位加把劲,速速把日商拿下。

后来和老五好上了,才知道初见那次,老五刚刚动过一个小手术,遵医嘱,不能喝酒。老五说他没有那么大心机,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政府投资的商人。他也纳闷那个酒局自己如何被抓了壮丁,唯一的解释也许是前次陪准备投资的朋友来过。那位有心投资的朋友确实有实力,钱多人更聪明。招商局的嗅觉都特别灵敏,可他们不知道真有钱的往往精明过头,还吝啬,在利益面前,才不会为了朋友面子照顾一下。天下商人一样精,是招商的想太多了。老五的语气有不屑。招商的吃白饭,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招商多少,和实际投资多少,他们哪会去算账。

老五再来时,是五个月以后了。老五来约塔塔,说我在你这个城市办事,赏脸一起吃饭吧。那时他们已经在网络上聊过无数回,说话投机,互为欣赏,彼此都觉得很熟稔了。塔塔兴奋地惊呼,啊,老五你怎么突然来了,事先也不打声招呼,该我请你,尽地主之谊。老五在公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我太喜欢你的坦诚了,一点都不矫情,我刚踏上祖国的土地,松江还没来得及去,就来看你了。塔塔哇哇大叫,笑说那太好了,你上次见过的谁谁谁,我都一起叫来吧。塔塔脑子里已迅速安排人选了,电话那端的老五却不接话,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声说:“我只想见你,想见你。”塔塔的心一阵狂跳,突然语塞,想不出一句应酬话。

老五决定约在湖心宾馆西餐厅。老五反客为主,霸道得不允许塔塔推辞。湖心宾馆有本城最好的西餐,价格不菲。塔塔有点胆怯了,惴惴不安地表示别破费了,要不就见个面吧。当精致美味的晚餐,口感对路的红酒,冲淡了塔塔的拘谨时,用餐也快结束了。

说也奇怪,网上聊得那么热烈,线下却云淡风轻,真和老五面对面了,塔塔竟然有些不自在,说不出哪里不对。幸好老五有说不完的话。老五告诉塔塔,他这次来还收购了一个老物件,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很有价值,等下请塔塔欣赏,给掌掌眼。塔塔哪里懂这些,惊诧地瞪大眼睛看老五。老五大笑。

饭毕,时间还早。老五邀塔塔上楼坐坐,欣赏他所说的宝物。他就住这宾馆,倒也方便。

进了房间,老五特意不关房门,塔塔注意到这个细节,心里为自己刚才的多心惭愧。人不由放松下来。老五并不急着给塔塔看他收来的宝物,请塔塔入座,泡茶。俩人隔着茶几对坐在沙发上聊天,老五又倒上了红酒。老五兴致很高,感慨一別数月,竟像历尽沧桑。说得塔塔怦然心动。然后话题一转,老五说起在日本经历的种种可笑好玩的事情,塔塔听得兴趣盎然,忍不住放肆大笑。

老五被塔塔的笑感染,兴致更高了,他放下酒杯,翻出皮夹里的照片,给塔塔看。老五说这是他前妻。塔塔不明白老五为何忽然给她看这个,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脸凑过去端详。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表情冷漠,方脸,短发,嘴唇紧闭,肩膀瘦削,戴着一副老式眼镜。老五告诉塔塔,前妻读书很棒,当年的北大高材生,可惜是学法律的,家里凡事都跟你讲理,不理还不行,直讲到你理她为止,这样的日子迟早过不拢。塔塔看着老五嘲讽的笑容,没有接话。塔塔不响,老五照样谈兴不减,好像储藏已久的倾诉欲被点燃了一样。老五继续说道,那年出了事,局势紧张,怕无处可躲,她只身逃到日本投奔亲戚。也就是那年我认识了她,后来就结婚了。这一待近二十年,定居日本也好,省却好多麻烦事。少了麻烦,人就清静,人来人往的交际应酬也没了,日子很简单。

塔塔很认真地听,心想原来是这样啊,这女人不一般。

老五大概累了,自嘲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顺手拿起酒杯仰头一口喝完。又招呼塔塔也喝一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塔塔在听老五说话的时候,已经在自斟自饮了,她的思绪游离开去,想到了自己的往事,还想到了许多别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下去。

老五嘲笑自己在日本一事无成,国内的同学和战友们混得都不比他差,蹉跎岁月的报应,就是老大徒伤悲。塔塔见老五意兴不减,一时难以开口告辞。起身,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含混地说,那你想干什么,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老五呆了呆,突然过来一把拉住了塔塔,急促而低声说,我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塔塔因为老五的突然发力,没有站稳,一个摇晃,跌入了他怀里。塔塔涨红了脸,慌忙挣脱,可老五更紧地抱住她。塔塔明显感到老五起伏的胸膛,和低沉有力的呼吸。老五伺机低头寻找她的嘴唇,塔塔的气息也乱了,两人不自觉地缠在了一起。

一切都来得太快。塔塔在浪涛中沉浮,不堪挣扎,又沉入海底,等她从晕眩中醒来,她的人生全变了。

上午最后一批来客刚走,向阳院来了。向阳院来取电饭煲和烧锅,塔塔从日本给他带来时费了好大劲装箱。塔塔平时也代购小家电,不过运费都是买家出,走直接托运的方法。临出发,向阳院偏要塔塔随身带,塔塔自然也不去跟他计较。记得去年已帮向阳院买过,不知为何他又要买了。塔塔懒得问。米粒跟塔塔嚷嚷这次一定要收钱,指的就是这个。

向阳院进门就问,怎么又是一个人,老五没来?

塔塔回答说,老五跟她兵分两路,先回松江,过几天他再来,或者是她去。向阳院哦了一声,又问老太太还那样?半死不活耗着日子?塔塔唔了一声算是回答。向阳院每次见塔塔都要这样问,例行公事般,塔塔已习以为常。

老太太是指塔塔的现任婆婆,快九十了,住松江老家,瘫痪在床很多年了,长期请了护工照顾,老五的兄弟姐妹们轮流值班服侍。老五回国必先看望老母。老母不认得塔塔,她只记得老五的前妻,所以每次塔塔去看老太太,都是以前妻替身的面目出现,她会挖空心思说些前妻该说的话。老太太必定会问起孙子,抱怨他们怎么会那么忙,都不来看她。塔塔总会恰到好处地安慰她。

结婚头两年,老五还是愿意跟着塔塔回来,帮她整理屋子外面的植物,扔掉屋子里的废物。也很愿意与塔塔的亲友会面,吃吃饭,聊聊天。可惜好景不长,尤其是塔塔做起了代购后,老五回国基本不来塔塔这里了,他看到塔塔客厅里堆满了一个个物品箱子就头大。他摆出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他回避和塔塔交谈关于代购的所有话题。这次,老五依然保持不主动联系塔塔,既没有电话来,也没有微信留言,甚至连QQ都弃用了。也许会跟以前一样,直接叫塔塔去松江和他会合,再一起返回日本。塔塔知道老五是面子上过不去,他嫌丢脸,塔塔这样在家里大张旗鼓地卖日货,简直是无视他的存在。放着清净日子不过,作践自己,乱了好端端的人生。老五还说过,你看看让你代购的那些人的眼睛,那些贪婪的目光,他们迟早会把你吃了。

向阳院说他在单位食堂吃过饭来的。塔塔倒了杯茶给他。向阳院不马上走,塔塔知道他接下来会谈女儿。而且塔塔也知道他会谈什么,她等向阳院开口。向阳院果然不绕弯,他皱著眉,很无奈地说,女儿这次的费用太厉害了,他无力承担,怎么办?事关女儿前途,他一个人不便拿主意,就等她回来一起商量。塔塔懂他的意思,之前女儿也告诉过塔塔。女儿被美国顶尖大学录取,读研的费用摆在了面前。关于出国读研,塔塔和女儿有过交谈,女儿说这个专业读了回国更有前途,塔塔不好再表态了。女儿向来独立,有主见,加上一直读寄宿学校,并不是和父母很亲很外向的那种感性女孩。塔塔面对女儿,总觉得亏欠太多,总想讨好女儿。女儿读书生活的费用,塔塔也一向挑大头,倒不是塔塔钱多豪气——事实上,天知道塔塔已陷入了多么缺钱的窘境。但塔塔还是咬牙说,好吧,我来想办法,起码整数我出。

塔塔对向阳院也是满怀歉意,回想一次过去,就会痛一次伤疤。有时甚至毫无来由地痛,特别当耳根子一软,听了他的某些抱怨后。何苦呢,还是糊里糊涂过日子好,没有过去,也就没有不快。

向阳院一走,塔塔的疲倦上来,看时间又休息不成了。索性开始整理货架。藤椅茶几上,客厅沙发上堆满了刚才顾客们挑剩的日用品。顾客从原先的亲戚朋友同学熟人,到后来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熟人的熟人,一拨带一拨,现在陌生顾客自己找上门来的也很多,这还不把微信直接代购发货的顾客算在内。反正来的都是客,有客才有生意。塔塔很有耐心。她回国的日子里,来的顾客相对多些。她都一一接待,毫不怠慢。

门上钥匙转动,米粒开门进来。还没坐稳,就气急败坏地问塔塔,向阳院来过了?刚才在小区门口他和我打招呼来着,脸皮够厚,他又带那个80后老婆一起来了?他老婆也够脑残,高兴跟着他往前妻家跑,真当别人是空气。

塔塔苦笑了起来,我也是跟着老五和他前妻有说有笑,没事儿似的,外人都以为我们是亲戚呢,这么说,我也脑残了?

米粒哼了一声,白了一眼塔塔,不说话了。

塔塔知道米粒对向阳院很有成见,见他像见仇家。当初向阳院前脚刚离婚,后脚就结婚时,米粒把唾沫呸到了他脸上,骂你这个死男人没安好心。没多久向阳院又换老婆,娶了个80后小女人,米粒听说了朝地下又猛呸了好几下,恶毒地说老天给你三次机会,看你生得出儿子不!等80后老婆给向阳院果真生了个女儿时,塔塔怕米粒口不择言,早早用话堵住她的嘴,宣称他跟我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在外人听来总像是气话,是自欺欺人。何况他们中间还隔着个女儿呢。就像老五和他前妻。不管老五和谁再婚,他和前妻以及他们的儿子总归是一家人,这个关系谁也改变不了。

对这种家人概念,塔塔已深有体会。刚去日本没多久,恰逢老五儿子生日,老五设宴给儿子庆生,顺便把塔塔介绍给家人。塔塔想推托,才结婚来此,等熟悉了日本再见面也不迟,老五仿佛看穿了她心思,说家宴没有外人,迟早要见面,晚见还不如早见,说不定对你还有帮助。

果真名副其实的家宴,一张八仙桌,就他们四人。家宴设在一家小酒馆,塔塔没想到是老五前妻亲自掌勺,更没想到第一次和她正式见面,是她把第一个热菜端上桌的那一刻,如此随便又猝不及防的一刻,让塔塔颇为尴尬。前妻像家里来熟客一样,招呼塔塔,别见外,坐坐坐,先喝口茶。发现桌上并没有茶时,开始数落老五,你这人,茶也不帮我泡一壶,客人来了干坐着呀。

老五大概习惯了前妻的数落,泡茶,又进厨房去帮忙,很巴结的样子。塔塔有点奇怪,之前听老五含糊说起过前妻开着一家小酒馆,莫非就是这家?前妻看起来比照片上和顺,她一点都不把塔塔当外人,好像认识塔塔很多年,连客套话都省略了。

一顿饭下来,全是前妻的话,老五和他儿子几乎没说什么,自然塔塔也没话好说。前妻告诉塔塔,她和老五全靠这家酒馆过日子,以前基本上维持保本,好几次都想关门了事,离婚后老五退出不干了,她一个人反而赚钱,这样她又不舍得了。她像个市井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很难想象她曾经有过的光鲜,她也没把老五视作前夫,像还是她丈夫那样随意使唤,埋怨的时候更是毫不客气。老五也并没有什么不快,听之任之。倒是塔塔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有点坐不住。前妻讲的故事,塔塔很多都是第一次听说,包括老五除了和老婆一起开酒馆,长期没稳定职业,他们的日子不太好过,生活不如意,等等。塔塔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临走,前妻又对塔塔说,老五没什么照顾人的心思,习惯自顾自,你以后没事了可以来我这里帮忙,寂寞了也好做个伴。

塔塔暗想,谁会再去小酒馆,她可不想纠缠在老五的旧日子里。老五的过去关她什么事。后来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忙忙乎乎几天下来,塔塔都没空盘账,此刻米粒来得正好。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埋头做事,一个整理货物,一个盘点算账。塔塔在心里盘算着女儿的读书费用,脸色不由灰暗下来。

离返程的日子还有三天,老五依然不见踪影,也不来联系塔塔。塔塔几次拿起手机,又颓然放下。

在日本,两人虽然时有口角,但都很快过去了。而且口角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塔塔眼里,为这些事情争执简直可笑。譬如说,国内有朋友来,大都会事先打声招呼,说几号几时会到达你们城市歇一晚,照理他们会发出热烈的见面邀请,说到时联系。老五的习惯是,他会记忆力很好地把朋友的行程牢记在心,并且提前跟对方联系,确定对方是否有时间接受他的邀请。而塔塔的习惯呢,她不会刻意去记,有时甚至会忘记,对方不主动联系她,也就当没发生过邀约这回事,若对方主动来告知确切时间,塔塔也会视情况而做出相应的反应。塔塔的理论是,现在大陆人有钱,来日本旅游太平常了,微信圈里逢年过节常有朋友在晒日本的游玩照,来的朋友那么多,你都去招呼怎么招呼得过来,而且他们旅游都急匆匆,凑巧来住宿一晚,即便有时间见面,是你请他们呢还是他们请你啊,你又请不起,只顾面子搭腔去邀请了干嘛,反过来他们来请你,你好意思嘛。

听着很有道理,可老五就是觉得不舒服,憋气,却又说不出反驳的道理。老五不满,说塔塔人情淡薄,请朋友不一定非得讲排场,花大钱,人家难得来日本,想起还有你这个朋友在,一杯清茶叙叙旧,哪有那么多道道,况且知会你一声,有没有时间见还不一定,你就说这样的话,听着就没意思。

塔塔懒得理他。有时会无奈地想,这也许就是代沟吧。塔塔有自己的一套,有时国内朋友来,说好了请她作陪,友情导游,他们按规矩付费,塔塔收得心安理得,导游也做得尽心,还很快乐。国内朋友介绍国内朋友,业务确实有过好几回,都是两厢情愿的好事。塔塔还差点听劝,琢磨是否专门做旅游服务,好好赚钱。经济负担始终是个重压,塔塔不得不像个动物一样,伺机捕食。老五嗤之以鼻,好言说钱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你这样老赚熟人的钱,不心慌吗。塔塔一听就生气了,跟你讲不清楚,我又不是赚黑心钱,他们不找我也会找旅游公司,横竖要付钱,我起码不会坑他们。老五想了想,还是说了句,你有旅游公司那么專业?你自己很多地方都没去过,还敢导游。

争不出个理,老五索性眼不见为净,去前妻酒馆喝酒。上了年纪,老五反而和前妻有了更多的话。老五现在不像年轻时那么喜欢折腾,拿着退休金,过简单日子,觉得很好。闲了读读书,老五还准备写回忆录。当然,这些都没告诉塔塔。

樱花盛开的季节,老五独自一人坐在樱花下,看赏花的人击掌而歌,或者看静立花下的沉思者,这些良人,面若桃花,老五看在眼里,满心欢喜。他会想起遥远的北大荒的河流,严寒里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那是小伙子时的老五的人生风景。刚来的几年,樱花季一到,塔塔兴致勃勃拽着老五去看樱花,在草地上铺上茶席,对坐而饮。这对坐的情景,常让老五想起那个夜晚,想起老物件变成定情物,挂在了塔塔脖子上的不可思议的夜晚。那个决定他们后半辈子的夜晚,如今像藏在地下的金子一样,深陷泥土,越走越远。

有两年,樱花季是塔塔最忙的时候。她没空赏花发呆,马不停蹄地陪国内朋友,奔走在日本樱花烂漫的景点之间。这两年里,塔塔虽然没空陪老五看樱花,但跟老五的前妻却是频繁往来,亲密相处。塔塔总会看准时机,把来旅游的国内朋友,安排到前妻酒馆去。前妻何乐不为,既有生意做,也能跟国内的朋友交流,很开心的事。塔塔也是念好,刚来日本时,人生地不熟,老五那会儿正想跟着朋友折腾一个新项目,顾不上她。前妻隔三差五来叫塔塔,白天生意清淡,小酒馆成为两个女人的茶馆,喝茶聊天。前妻热心地教塔塔日语口语,还把自己喜欢读的书借给塔塔看。塔塔内心惭愧,这些书,她大都不会去读,不懂是一个因素,塔塔也没兴趣读这些与她浑身不搭界的书,新环境让她还不太静得下心来。

塔塔做代购是近年的事。本来她脑筋还没转得那么快,每次回国老叫她带化妆品的闺蜜,说了句,你帮我买的既正宗,又便宜,淘宝代购的总归不放心。这话启发得彻底,塔塔马上转向做代购。给朋友做导游,并不是常态的事,代购就不一样。完全没想到,国内对日货的需求这么旺盛,吃喝拉撒,无所不包。那些顾客,吞吐量那么厉害,完全像沉睡后醒来的蛇。

老五冷言说,你离农夫和蛇的故事不远了。你再不歇手,在海关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塔塔知道老五反对,也厌烦他的危言耸听,心想没有我这么挖空心思赚钱,你回去孝敬老娘的钱都没处来。但塔塔面无表情,紧闭嘴巴,没说任何话。塔塔回国的日子,几乎足不出户,来客不断,一天下来,累得只想睡觉。塔塔也想给米粒松松绑,平时都是她在打理张罗。难得回来一趟,塔塔自然不好意思坐享其成。

下午四点,塔塔已从心烦意乱,到满腹怨言了。第二天就要返回日本了,到底是直接在机场碰头,还是怎样,老五居然像没事似的,毫无讯息。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问,电话来了。一看手机,却是向阳院。

向阳院问塔塔,明天要不要车子送她去机场。

塔塔说不用麻烦了。回去没什么行李,大巴过去,很方便。

向阳院说你等一下,窸窣了几声,电话里传来女儿的声音。塔塔一阵惊喜,之前约见女儿都因她实习太忙而未果,而且也没听向阳院说起要去看女儿的啊,塔塔顾不得多问,高兴得宝贝宝贝地叫起来。女儿也高兴,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洁。她说老爸老远来看她,把老妈的意思都告诉她了,谢谢老妈,她正在找美国学校附近的房子,租金好贵,但还没最后定。

塔塔连忙说,定了马上告诉老妈。塔塔忍不住又叮嘱了“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这些每次必说的话,也不管女儿烦不烦了。

放下电话,塔塔长舒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搁置已久的繁难事,心情顿时畅快了不少。

这时,一条短信进来:“昨婆婆亡故。”塔塔莫名一阵心慌。仔细再看,分明是老五的手机短信,落款却是他前妻。“婆婆”?老五的老母已驾鹤西去了?时间是在昨天?

这精练的五个字,塔塔琢磨了好久,该是他前妻在松江老家写了发出无疑。此刻,塔塔的心反而安静下来。

塔塔回过神来,慢慢拿起手机,拨通了老五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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