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

2017-07-26 19:37学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刘老师镜子

从操场溜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排队:先是立正,立正之后稍息,稍息之后又立正。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有时候老师心血来潮,就把排队的人分成A、B两部分,一部分向左转,一部分向右转。叫一声向左向右转,A和B就背靠背各朝一方。接下来,连着两次,A和B又从不同的方向转到一起。还有向后转,转一下背过去,转两下又回过来,跟没转一样。原地踏步,左脚踏在一字上,右脚踏在二字上,从一走到二,从二走到一,有时也会让你从一走到四,从四那儿再折回来。

我是在他们齐声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开溜的。上厕所总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哪怕是政治课,是晚总结。通往厕所的路就像一个人字,一撇撇向男厕所,一捺通往女厕所。这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男的写一撇,女的写那一捺,连校长连刘老师也不例外。牛阶级为了把一捺拿过来把一撇换过去,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男字打上一个×,换上女字。老师说这是流氓。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孩子,是班干部,其实,我也想把那边的女字换成男字。换成男字就可以去那边看看,哪怕看一眼都是好的。

我顺着人字往前走的时候,刘老师正从一捺那儿走过来。假如还有第二个人,我就不用单打单直直地撞上她。我又不能像只老鼠那样到了这里又缩回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野牛遇上狮子,大概就是这样。牛头上有两只角,难怪黄帅说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刘老师走到跟一撇会合的地方,就站住了。我一下就把角和刺忘了,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刘老师”,甚至还讨好地笑了笑。仿佛她还会像过去一样给我一個笑脸,说句什么。她说:

“还没下课,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我马上明白了,我不再是好学生,不再是班干部,我改用一个坏孩子应有的腔调,“尿胀!”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她侧身朝着那一撇说。

我又悔又恨——动不动讨好的笑容就往脸上爬,脊椎骨就往下弯!电影里的叛徒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叛变了,叛的还是他自己。没有谁会把自己拉去枪毙,去服苦役,我能够做的,就是把身上那点水狠狠摔到便池里。

事情是从一把锁开始的,要怪只能怪那把锁。

阿珍姐和昭大哥去走亲戚,门上挂着一把锁。我走过去,锁说:“家里没人,家里没人!”我走过来,锁说:“来呀,怎么不来呀?”爷爷的床底下有一把锤子,我很想一锤把它捶了。可是锁它代表阿珍姐代表昭大哥代表好多东西。锤子它不能代表爷爷,它也不敢代表我。能够动那把锁的只有钥匙。可是假如它因此就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拿它没办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顺着屋阶下的排水沟绕到后面,那里有一扇门,门旁边有一扇窗。门从里面上了闩。我要做的是从窗户的栅栏里伸过手去,伸向里面的闩。手摸到了门框,中指甚至感觉到门闩就在近前,可是够不着。胳膊被窗栏勒痛,手指累得发酸,还是不行。后山的竹林里哗的一声响,手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回来。一只野雉格格叫着飞走了,狗只能朝天吠上几声。狗日的,把老子吓成一只野雉样。

我想,我得有一根棍子。犁田一根棍子,隔着犁耙就能够到牛屁股。教书一根棍子,不费力就可以伸到黑板上头。朱瞎子一根棍子,直着腰也能摸到路。阶级儿子有一根棍子,就可以把尿抛得老远。

整个竹林全是站立的棍子。要找到一根,先得找到刀。我不敢找奶奶要刀,在茅厕里摸了一把锄头。锄头力更大,下手比刀狠。一竿往上生长的竹子顷刻丢头去尾,把一段身子给了我。

棍子很容易就到了门闩那里。可是我的想法不能很好地送到棍子那头,那边的情形也难得传回来。手指比棍子强,可它到不了那里。棍子到得了,却不知道到达的是什么。眼睛没法弯进去,它只是在那儿瞎动。有一次似乎触到什么,可是一晃而过。回头再找,抵住的东西一动不动。我有些泄气:这里头哪一间屋子没有去过?无非是床呀衣柜呀,厨屋里有灶和碗柜,猪舍有茅坑,不止一次打机枪似的往里头射尿。收回棍子时,我想到那边那把锁。它该笑了:怎么,不行吧!

靠窗的桌子上躺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斜斜缺了一角,四个角因此成了五个。棍子从旁边伸过去的时候,它一直仰面朝天。拿起镜子,我眼前一亮。镜子斜斜地把目光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门闩。眼睛跟手不在同一个方向上,让人不大习惯。棍子像是喝醉了,弯弯曲曲到了门闩上。我屏住呼吸,在镜子里拨动门闩——棍子那头一动,门呀的一声开了,很惊讶的样子。门开了一条缝,一推就可以进去。回过头来把门关上,插上门闩——现在它成了我的门闩。厨屋那边还有一扇门朝向前面的地坪,门外面的锁,它只听钥匙的。一个没有钥匙的人从后门进来了,它生气了:门扣一动,锁响了一下,一阵风从门缝灌进来。我用膝盖顶住门,把门闩上。锁在外面挣扎了一下,作废了。世界被关在门外,门内现在是我的。

就像孙悟空闯进王母娘娘的天宫,就像游击队摸进敌人的大本营,什么班主任什么路队长统统没有了,你一下走进连环画,走进电影里,走进某个神奇的故事中。竹棍被我骑成马。骑了一阵,它又成了摩托,成了装甲车。等到我把它从胯下抽出来,它又成了机枪。就像我父亲,在厂里他是工人,站到我面前他是爸爸,一转身看到爷爷奶奶,他又成了儿子。只要你愿意,一根竹棍也可以变出很多东西。

墙上挂着一顶发黑的草帽,一件旧得发白的黑罩衣从草帽底下披挂下来。它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趁我不注意,它动了动。我一转过来,它又不动了。我提高了警惕:窗框上一根系在钉子上的烂布条斜斜伸起,罩衣趁机在草帽底下动了动。被我逮住的还有蚊帐。它们密谋造反,妄想恢复它们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机关枪来了,横扫敌军如卷席,顺带还把后面的山和竹林子削去一大半。

接下来就可以踱来踱去,当斯大林当朱可夫当叶挺了。考虑到叶挺死得早,朱可夫上头还有一个斯大林,干脆当斯大林得了。要当斯大林,得有胡子、烟斗和地图。有了这三样东西,就可以踱来踱去,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子的事情好办,到锅底下摸一把烟炱,往鼻子下一抹,斯大林的胡子就越过西伯利亚来到我这里。地图那玩意,我画过,弟弟画过,都留在家里的床单上。昭大哥画过吗?阿珍姐画过吗?昭大哥的地图应该是一个雄斑鸠。阿珍姐呢,大概是一只蝴蝶。风鼓动蚊帐,就像蝴蝶在扇动翅膀。雄斑鸠就不要了,蝴蝶的两扇翅膀,就像张开的西伯利亚。西伯利亚足够大,可以放开马蹄和车轮奔驰。我手里的棒棒,当过机关枪当过迫击炮,比阶级儿子长,比校长的长,比昭大哥长。地图上的大好河山,它都够得着。胡子有了,地图有了,离斯大林只差一棵烟了。不是两根手指一伸做成抽烟的样子,也不是掐一段芦苇棒当成烟。我用一块报纸裹了一些干红薯叶。红薯叶不太肯往下燃,又从垫被上扯了一些棉絮加进去。烟一燃起来,所有事情就全是真的啦!

斯大林抽烟,铁托元帅抽烟,丘吉尔抽烟。蒋介石不抽烟,抽烟的把不抽烟的打败了。想来秦皇汉武、成吉思汗都抽烟,要不怎么叫狼烟四起,烽烟滚滚?斯大林吐出一口烟,西伯利亚那一大片就万马奔腾,风尘滚滚。再吐一口烟,万炮齐发,一片火海,一片浓烟。斯大林吞云吐雾。希特勒灰飞烟灭,连他的胡子也救不了他。点上一根烟,烟从胡子那儿升上去,就成了天上的云。抽烟的人就像住在天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只顾自己上天,不让我们抽烟?年岁是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說,抽烟先得装上胡子。

阿珍姐的衣服在装镜子的那扇柜门后边。柜门打开,一柜子衣服带着一个漂亮女人的气息,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时候你还能怎样呢?无论你是斯大林还是希特勒,只有把马和地图放下,把战争放下,胡子和烟斗也得放到一边。就像搂爹说的,蛾子扑向灯火的时候,不会去问灯盏端在谁手上。屋漏水落到谁家的时候,不会去管门是不是上着锁。

柜边放着一把梳子。梳子顺着阿珍姐的发辫往下梳,就想起写文章引用了一条语录一句诗词或是报纸上一段话,文章就可以一口气往下写。一件上衣就像一篇文章的中间部分。中间部分也就是主体部分,文章的中心就在这里。有些文章的中心藏得深,就像厚厚的冬装。还是夏装好,中心突出,主题鲜明。阿珍姐在插秧,两样东西垂在那里,兜住它的就是一层布。阿珍姐在走路,胸衣里像有两只兔子在蹿,蹿啊蹿……江夫子说,分析文章就是抽丝剥茧,把文章的中心找出来。两只兔子到他那里,可不可以打上80分?一条裤子,摊开来就像一个印刷体的八字,长裤子大八,短裤子小八。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以为一条裤子就是一篇文章的结尾,结尾就只是结尾。那时候不知道,文章分段完全可以是另一种分法。

从斯大林到阿珍姐的花短裤,所有这一切,被一声咳嗽一扫而光。随着一声咳嗽,一条人影从窗外劈面打来。建大伯从山背后收工回来,咳嗽一声,从窗户外面走过。所有的电影和连环画一下收场了,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床是床,蚊帐是蚊帐,衣柜是木头做的。那些衣服裤子一阵风跑回柜子里。

就这样把一世界的事情丢下,空着手回去?竹棍本来就是我的,除了它还带上点什么?房子我带不了,衣柜也带不了。一柜子衣服,我一件也带不了。它们都有些烫手。老铁匠的手不怕火,他的手上有一层厚茧。我选择梳子。提纲挈领,抓住它,下面的东西也就跟着来了。

我走出去,又走回来,走到厨房里。咔嚓一声拔下门闩,门扣在外面一声欢呼,锁也跟着活过来。魔法消失,房屋又成了昭大哥和阿珍姐的。奶奶在门外地坪里叫我回去吃饭。出门的时候,我把梳子留下,换成那面镜子。梳子她只有一把,镜子衣柜上还嵌了一面。原来四只角的镜子,打掉一只,反倒多了一只角。这有些像魔法。一屋子的魔法只剩下这面镜子:从门闩启动,到烟和胡子出场,再到一柜子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全都在镜子里!棍子拨开的门闩,就像阉掉的驴子没法复原。门裂着一条缝,赌气似的。我弄了一截芦苇,压进门与门框之间。门不再动弹,阿珍姐的房子,只好这样交还她了。

镜子装在衣兜里。衣兜很快活,走动时,它跟着步子一起跳。奶奶在前面叫,我从后面回到了家。我从屋后的排水沟进到茅厕里,猪已经吃过午餐,懒洋洋地哼了哼。猪圈旁边有一堆草木灰,等着拌上猪粪之后撒到田里去。我摸出镜子。刀一般锋利的镜子,一头插进灰堆中,一点痕迹也没有。

镜子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他自己,也可以把心里的一些东西交给它,镜子好像比它自己大很多,没有一条边线能够管住它,再大的东西都可以往镜子里装。把阳光交给镜子,镜子不会贪污,不会浪费。把镜子悬在头顶,地面上的事物,就会在天顶上长起来。把镜子搁在地上,它会躺成池塘,在自己的里面养一块天空,还有云和几颗星星。就是这样一面镜子,我把一世界的东西交给它,它却只能埋在灰中,跟一头猪做伴。

现在我已经知道夜里跟白天不一样。埋在灰堆中的镜子,好像打夜班的人种下的梦。灰堆一到夜里就像是掺了水。镜子总是很容易蹚过墙壁,来到床上。我等着,先是等到弟弟熟睡的呼吸声从床那头传来,接着又等到爷爷奶奶的鼾声古藤似的从另一间屋子里爬过来。我尽量把声音压低,通往厕所的门还是吱吱呀呀响起。我甚至听到爷爷还是奶奶翻了一下身,一根藤好像断了——还好,它似断而连,过了那一段,又一路蓬长起来。猪在黑暗中哼了两声。我装模作样撒了一把尿。满世界都在倾听一条水跌进茅坑的声音。一股人畜粪便混杂的气味带着熟悉的暖意,在夜气中升起。

我看不到灰堆,可它是比夜色实在的东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手扎进去,摸出来是一块响亮的东西。夜在上面泛动它的幽暗。给它一点点光亮,白天就会在上面活转过来。

我摸着它的平滑与光亮。在打缺的地方,摸到它的锋利,就像爷爷在摸一把磨过的镰刀。一块镜子的锋利,我用它收割什么呢?要割就把这个世界割下一块,归我一个人所有。要割就把阿珍姐的房子割下来,没有老师,没有班干部,没有教室和操场,当然也没有昭大哥……

鬼使神差,我打开了通往外面的门,好像真的要去割那间房子。好像阿珍姐也像稻子麦子一样,是可以收割的东西。夜间的风被后山的竹林子举在那里,一会儿一大片,一会儿一小股。有一些会从那里溜下来,刚才还在你的衣服上,一下又到了盖着蓍茅和稻草的屋顶上。风好像是活的,一些东西也跟着在黑暗中活过来。一些落叶草屑先是跟着我蹑行,又突然一阵跑散。一块砖头,几只老鼠,一只惊飞的夜鸟,随时会从暗处蹦出来。你的那颗心又正好系在那些东西上。

黑洞洞的窗户朝向黑沉沉的后山。风引带着一竹林子的黑影在摇在动。窗子底下,我试图蹲得像一尊石头。可石头它没有心跳,它不会呼吸。心一跳,呼吸也就来得响亮。我怕这响亮把窗子里面的晦暗惊动。好像是阿珍姐的声音:“门明明闩着的,会是谁呢?”昭大哥的声音像锤子:“谁等我逮着了,一坨捶破他的脑壳!”我摸了摸脑壳,真想对里面说一声:“不要怀疑我,我是班干部!要怀疑就怀疑阶级儿子,怀疑山麻雀也行。”

里头一阵动,就像一件重物压在另一件东西上,从重物底下传来的声音,像是极难受,又像是极痛快……

我落荒而逃。里头正忙着自己的声音,也顾不上外头的声音。茅厕门一阵吱吱呀呀,仿佛要把刚才没说完的东西说完,甚至还想问一句去了哪里。我给了它一脚。爷爷的声音从夜深处传来:“谁?”我说:“我,屙尿呢!”手伸进松软的草木灰中,我把镜子掏了出来。那地方现在不再住着故事和梦,它住着阿珍姐和昭大哥。你能有的就这面镜子!就是这镜子,你也只能瞅时间,偷偷跟它相會一下。

晚上欠下的瞌睡找到课堂上来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刘老师还是越来越远。她的声音经过一段累人的路程,来到我这里时,像纺织娘娘,又像入睡的鼻息。睡眠像慢慢涨上来的水。刘老师把我捞起来时,我还在一个劲往下滑。我睁开眼睛时,他们都在笑。过了一段时才明白他们笑什么。刘老师问:“刚才讲的什么?课堂上睡觉,想必是不用听就知道!说说看,刚才讲什么?”

陈小琴在一旁悄悄告诉我“勾股定理”。我跟着说了一个“勾”字,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刘老师在一旁穷追不舍:“沟?什么沟?”

“排水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笑声满教室炸开。里头有阶级儿子木桶般的闷响,有牛心得痴痴的笑,也有陈小琴银铃般的声音。牛心得,那个把屎屙在裤子里的笨蛋。阶级儿子,就只有屙尿的本身比我大。山麻雀不也在课堂上睡觉?他爸用楠竹片打他屁股,打一下问一句:“还睡吗?还睡不?”后来,楠竹片断了,他爸不问了,剩他在哭。陈小琴她神气什么,阿珍姐你比得过吗?还有獾猪崽,从前睡觉的事差不多让他一个人包了。现在轮到他们笑话我了。什么屁勾股定理,屁股上面还一条沟!

一坐下瞌睡又来了,脑袋就像装在一块篾片上,一会儿歪向东,一会坠向西。一根涎线在空气中垂钓,它钓到的东西大概很沉,最后钓丝断了。我一下睡到下课。陈小琴告诉我:“刘老师说,让他睡吧。”

第四节图画课,老师教我们画桌子:先是一个斜着的平行四边形,添上四根棍子,它就变成一张桌子站在那里。接下来画抽屉:画上四条边,再加上一个拉手,表明它是可以拉动的——是啊,所有抽屉手一拉它就开了,所以叫抽屉!一想到这,我就坐不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壳。已经犯了一回课堂纪律,无论如何还得犯一回。我从课堂上开溜了。

早晨起得迟。上学的时候,匆匆忙忙就将镜子塞在窗前那张桌子的抽屉里。镜子上面盖着一沓叠好的奖状,奖状上面还压了一本“四角字典”。当时以为,这些奖状就是最好的甲胄,何况上头还加了一本爸爸送我的字典。坐在课堂里给桌子画抽屉的时候,才想起抽屉是可以抽开的。抽开之后,把字典搬出,把奖状取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一路上,我把心里的焦急都走到路上,把路走成一条暴涨的河。一头撞进门时,弟弟正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拿我那根竹棍往空中扫射,从嘴里哒哒声听得出,他拿的是机关枪。一看我的脸色,这机枪手赶紧放下机枪溜走了。

镜子还在,字典和奖状好像动过。这地方是不能再放了。

床上不能放。本来就睡两个人,我一走,床就是弟弟一个人的了。还有,奶奶会过来收拾打理。床下不能放,捉迷藏说不定就把它捉上。灰堆里也不可久留。奶奶的衣箱底下或许可以放一放,假如奶奶不往箱底找什么东西。大水缸后面本来可以放一放,可眼下那里放着爷爷的磨刀石。池塘边洗衣的石板下面有一条缝隙,谁知道那些摸螺蛳蚌壳的手不会摸到那里去呢?灶火塘碗柜柴堆鸡窝猪圈牛栏风车,无论到哪里,总要遇上别的东西。

这个下午,我一直在给它找住的地方。我先去找后山的老榆树。爷爷说:“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它就在那里了。它就像一个和善的老人,谁来它都不会拒绝,谁来都欢迎。一些虫子,干脆就把家安在它身上。下面那个树洞,住过刺猬、住过找不到家的狗。奶奶那只丢失的黑鸡婆就是从这里带回一窝鸡仔。树洞太大,谁的手都可以伸过去。虫子的家又太小,镜子没法住进去。喜鹊把巢筑在树巅上,鸟巢的上面只有天空,人没有办法去到那里。”

我找到家中的阁楼上。墙上挂着一件蓑衣,蓑衣下面盖一个墙洞,墙洞住得下一面镜子。可是这地方弟弟知道,山麻雀跟我来过,他也知道。一只斛桶放下一面镜子绰绰有余,可它是粮食们的驿站,不时有稻谷荞麦红薯丝进进出出。簸箕和筛子还有篮盘,去你们的吧!值得注意的是两具棺材,一具给爷爷住的,一具给奶奶。他们住进去之前,一具住着稻谷。爷爷说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一口白米饭。把镜子埋进稻谷中,无论睡着还是醒来,全是白米饭。可是稻谷完得快。吃白米饭的地方不可久留。还有一具空着。爷爷奶奶正往荡了一层牛粪的地坪里晒红薯丝。红薯丝一晒干就要住进来。我以为楼上可以找一处地方,可是没有。这个世界好像不是为这面镜子设立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住得下牛和猪,住得下爷爷、奶奶和他们的棺材,住得下“三好学生”,住得下校长主任这样一些大人物,可它住不下一面镜子。奶奶那面斑驳的大镜子大模大样坐在桌面上,我的镜子不行。

它也像爷爷说的,是红薯命。最后,我找到屋后的红薯窖,用镰刀挖了一个洞,把它埋进去。把光、把声音全都关在外面,地底下才是最值得信任的。难怪那么多动物要在地洞中藏身,种子要跑到地底下去发芽。南瓜是这样,玉米是这样,树木是这样,红薯也是这样。人在地面来来去去,没能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最终也要睡进棺材,种进地底下,说是入土为安,说那里才是千年屋。

那一沓奖状依旧躺在桌面上。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它们是我做好孩子的见证。多年来,它一直是我和爷爷,也是身在外地的爸爸妈妈的宝贝。

第一张奖状:牛立人同学一年级上学期,政治思想表现好,学习认真,热爱劳动,锻炼身体好,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为了这张奖状,爷爷特意杀了一只鸡,还悄悄塞给我三粒糖,叫我不要声张。一共五粒糖,只给了弟弟两粒。我学过算术,比弟弟更懂得3和2:2+1=3,3-2=1,3-1=2。就是说,他吃一粒我吃一粒,他只剩一粒,我还跟他没吃时一样。他吃完两粒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一粒。之所以我是三,是因为我是“三好学生”。上学的第一天,爷爷送我,就叫我拿“三好”。我问他拿“三好”有什么好。爷爷说拿“三好”将来可以当干部。我问他当干部做什么。他说不清,就说拿“三好”有糖吃,还有鸡肉吃。

为了当“三好”,我把手背到背后,像书上的字一样坐得工工整整。老师讲什么,我就听什么。老师叫写作业,就规规矩矩将那些笔画往格子里装:撇横横竖弯钩,点横横竖横,点横撇横竖折竖竖横折钩竖,横撇横折钩,竖竖折点撇横折撇点。老师在等号左边写上1+2,我就在等号右边写上3。老师在那边写上3-2,我就在这边写上1。还有排队,老师喊一就提左脚,喊二就提右脚,提左脚的时候摆右手,提右脚的时候摆左手。

这以后,课文越来越长,點横撇捺还是一样的。数学也无非是加法换乘法,减法换除法。排队还加上做操,想来就是要把人的手脚弄成点横撇捺那样。背语录,走路就说一句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扫地就说一句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上楼当然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上厕所则是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还有做红事,给五保户朱奶奶提水……帮助五保户做红事谁都做,实在太平常。最好的办法是到路边捡上一分钱,把它交给老师。可惜东风大队的人全都不往地上掉钱。为了表现突出,只好忍痛把妈妈回来时给的三分钱拿出一分——一分钱就是一粒糖!牺牲一粒糖,换来的是一张奖状!

这些奖状中,有一张是毛笔字比赛第二名。本来我应该得第一,可是写到“席”字的时候,我一时兴起,把那一竖伸到下面的“好”字身上去了。老师红笔一挥,我就得了第二,第一名给了陈小琴。我知道,陈小琴也知道,这是因为格子。格子你不能越过。格子就像校纪校规,遵守它就是好孩子好学生,甚至还是班干部,否则就是坏孩子。无论毛笔钢笔还是铅笔,你的一笔一画,只有老老实实待在里边。即使动一动,也只能像排队做操一样,一二一,一二一,一下一下地来,每一下都在规定的尺寸里。瞧那些欧体呀柳体呀,全都规规矩矩,一副缩头缩尾毕恭毕敬胆小婆心的样子,偶尔举一举手像是在向什么大东西挥手致敬,两只脚往地上一站,就像立正一样。看着它们,难免会想:老这样子,不累吗?大概待在格子待久了太闷的缘故,那些颜体字,一个个金刚怒目,一撇一捺就像刀架在那里一样。颜体字就像阶级儿子,犟起来犟得牛死。我不喜欢颜体字,我喜欢草书。一个人在格子里待久了,就有了草书的想法,没有一二一,也没有一二三四,横格竖格都不要,所有的笔画都像河水,可以打滚可以奔腾可以大喊大叫可以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可是红笔等在那里,它的任务就是沿着一条条框边往左看往右看往上看往下看,看到冒头的就把它抓住把它砍掉。格子永远是格子!红笔也好,奖状也好,糖也好,还包括鸡,所有这些,就是要把人写的字和写字的人装在格子里。只要你把奔流的想法全都装进格子里,他们就会朝你笑,就会让你上台领奖,并且让台下众多的印刷体朝你鼓掌。假如那时候我就已经五十岁,这样的奖状也许我会一直拿下去。

可是我还没有这么大。当我用它们来盖住一面镜子时,奖状就不再是奖状啦。

迟到,早退,在课堂上打瞌睡,一个坏学生要做的事,就只剩逃学了。

那天晚总结,刘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十五分钟的晚总结,她至少说了两个十五分钟,其他班的早就背上书包走了,她还在说。

“有的同学,也不知被鬼勾了魂还是怎么的,突然一下就变成这样!上课打瞌睡,还钓鱼呢——钓鱼能当饭吃吗?你们别笑,课堂上钓鱼的还不止一个,好几个哟!钓鱼就钓鱼,我的课你们不想听,也就罢了,别的老师的课总该认真听吧?没想到往厕所里一溜就没影了,还以为掉到茅坑里去了——苍蝇才喜欢待在那里!放着好学生不当,要当苍蝇!被鬼勾了魂,喊几声就回来了,我们有的同学呀,喊都喊不回来……”

她没有点名,听的人都知道她说谁。后面的人不用说,都在望着我的后脑勺,右边的往左扭,左边的往右扭,前面的也不时转过身来朝后望。刘老师转过去说起他们,告诫他们课堂上应该怎么坐怎么听。说了一阵,到该转回来的时候,偏偏又有其他班的同学趴在窗户上朝里望,牛阶级伸出一只手朝那边打手势。刘老师的话题又转到牛阶级那里。同学的目光跟着老师的声音织布似的,难得的空当时间。我自由地动了动身子,有一句话来到嘴巴边上,一张口,它就跑了出来。跑出来才知道声音大了一点。可是已经迟了,它把刘老师从牛阶级那边引了过来。刘老师问我说什么,问了好几遍,转向学习委员陈小琴。陈小琴说她没听清。转向牛心得,牛心得痴痴一笑。转向山麻雀,山麻雀摇头。转向副班长,“你说,他刚才说了什么?”副班长咽了一下口水,说了出来:“墙上的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二十二个字的对联,从我们口里一溜而出的东西,到刘老师那里变得难以下咽,她用力咽了几下才把它吞下去。吞下去之后,她连着说了几声好,仿佛真的在赞美:“说得真好!是啊,我嘴尖,那么多话,别的班都放学回去了,你还在那儿说个不停,不是嘴尖是什么?皮厚,什么叫皮厚?就是脸皮厚啊!人家不高兴听,你还在说,说得人家嫌还要说,不是脸皮厚又是什么?还腹中空呢!知道什么叫腹中空吗?就是腹内空空没装什么墨水——是啊,刘老师没文化,刘老师教不了你们啦……”

英雄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昂头望着屋顶,从玻璃瓦上透过来的最后一点亮光,刚好把一块蛛网照亮。一只蛾子被网住一半,用一半翅膀在扑腾,扑腾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她。恰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你还能说什么?刘老师说:

“我不说了!我腹内空空,我不能嘴太尖,皮太厚,放学!”

刘老师真的气坏了。我偷偷扫了她一眼,脖子那儿似乎变粗了,那是往下吞咽的结果。没有人跟在我身后。一个人就一个人,没有他们,我还有一面镜子。关云长单刀赴会,我是坏分子我不再在乎什么!我大步流星走出教室,把他们统统甩在后面。

这以后我开始逃学。

逃学从自家的阁楼开始。爷爷奶奶就在楼下,我躲在他们的头顶上。奶奶老是在说话在念叨,走到哪里就把声音带到哪里。爷爷不说话,一个劲在抽烟。闻到辛辣的旱烟味,就知道爷爷在下头。楼板就像班干部,你一动它就响,在爷爷奶奶的头顶上响。

蹑手蹑脚,就像一只老鼠。老鼠从洞里出来,就跟偷了东西似的,躲躲闪闪,挤紧身子贴着墙一路小跑。遇着什么,赶紧往洞里一钻。一只老鼠总是随时随地能找到洞口,从地面上消失。洞口之内,四通八达,可以自由来去。老鼠要逃学会容易得多。它可以白天躲在洞里睡觉,晚上再从那里溜出来。晚上人们都被睡眠收走,世界就空出来了。假如它有一面镜子,也不用藏在地窖里,人和镜子之间隔着好几堵墙,隔着泥土。老鼠比人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做一只老鼠。要做至少也得做一只猫,就像这只躺在楼板上呼呼大睡的大花猫。

一只老鼠不能这样大大咧咧躺在这里睡大觉。一个人也不行。猫摊开身子,把整个白天都睡成了夜晚,到了晚上再动身。那时候没有人,没有这个校长那个主任,没有课堂和操场。没有这些东西,世界会变得很大,大得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不用上课,不用开会,不用背这个背那个,不用做操。一只公猫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跟母猫在一起。母猫其实也愿意,可它要装出不愿意的样子。猫号起春来惊天动地,它的情场比礼堂比操场比大队公社还要大,连天空也变成了它们的。星星眨着眼,一副知情的样子。孙悟空七十二变,我只要一变,在逃学的时候变成一只猫。

人没有办法像猫那样。他要么像一个方块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全都工工整整坐在格子里。要么从格子里溜出来,像一只老鼠偷偷摸摸——虽然你什么也没偷,只是把自己的时间从规定好的地方拿一些回来,可你还是像偷了一样。仿佛它们本来就不是你的,是家长的,老师的,校长主任的,这个那个的。他们的理由堂而皇之,他们把你的东西收上去,天经地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为他们设计的。除非你也长上胡子叼上烟斗。可是我的这些还装在一面镜子里,镜子埋在红薯窖里。因此,你只能像老鼠一样,偷偷挪动自己的脚。

从南墙的小窗投进来的一块亮光刚好把中间一块地方照亮,靠墙的好些东西全都待在晦暗中:蓑衣、大篮、盘、斛桶、箩筐,藏得下人的就那两具棺材。一只老鼠它要出门,就得先找好藏身的洞。

小窗外面,池塘边的麻石跳板上蹲着一个女人。女人正用棒槌捶打前面的湿衣服。每捶一下,池塘周围就应和着一声共鸣。周围的塘墈、树木、房屋,还有远处的山都乐得跟一个女人一起出声。捶过一阵,女人将衣服伸到石板下面去漂洗。这时候,她的臀部就像是专门弓给楼上的小窗看——阿珍姐的臀部!她竖在那里,你好想在上面做点什么,又不知道究竟做什么。有一种欲念打身子里面往外伸展,可它能伸到哪里去呢?它伸不过地坪——偷金砖抢羊跳房子的地坪。你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窗户里面摇动你自己。你一动,楼板就在脚下响。

楼梯在一步一步往上响。奶奶一边往上,还要一边跟自己说话。她上得很慢,这让我有了时间躲进一具棺材之中。棺材盖和棺材咬合的那一声响过后,谷粒和木材的气味拌进黑暗中,愈来愈浓稠,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我在靠墙的一面将棺材顶起一只角。奶奶踩在楼板上的声音就从那里传进来。她在寻找刚才的楼板声。她找到猫,对自己说:“猫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声音呢?”接着,她叫一声:“黄鼠狼!”她问自己:“黄鼠狼和老鼠和猫,除了它们还会有谁呢?”她不学数学也知道,三個加在一起,得数就大。就这样,她用沉重的脚步声找到她要找的声音,又用刘老师的数学定理证明她是对的。她不知道,她要找的声音来自一个逃学的人。此刻,他就躲藏在她将来要去的棺材里。在逃学的人看来,那些假装死去的人们,或许只是像逃学一样从地面逃走。就像猫逃进黑夜,老鼠逃进洞中。棺材把地窖一样的安静,把浓稠的黑暗装在里头,难怪他们要把它叫作千年屋。从这里出来,感觉就像逃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一趟。江夫子说的涅槃,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一个人一旦成为坏孩子之后,就会发现,做一个坏孩子其实要容易得多。你可以逃学,世界在一个逃学人的眼里是另外一副样子。不逃学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开始,你偷偷摸摸,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比你来得高大,都可以拿一双眼睛看你,叫你相信你错了。你只有像一只老鼠缩头缩脑。很快我就知道了,只有好孩子才需要缩头缩脑,看到老师看到校长,得赶紧递上笑,乖乖叫一声。你都成坏孩子了,干吗还要管这些?你可以像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你可以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乱蹦乱跳;你可以像一只夜间的猫,漫天号叫。总之,一旦成了坏孩子,就会发现,有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干。刀子靠它的尖锐实现它的想法,地上没洞,它可以挖出一个洞来。难怪那镜子要缺成一把刀的模样。坏孩子就是一面打缺的镜子。自己把自己打缺。好孩子可不是什么都能干的。他只能一点一横一撇一捺,全都老老实实装在格子里。他可以拿奖状,可是好多事情他不可以做。

我不再喜欢语文课。江夫子戴两块瓶子底,一条眼镜腿断了就牵一根绳子,看他样子像账房先生,其实是杀猪宰牛的屠夫:无论什么文章,拿到手先砍成三段,然后开膛破肚,掏出内脏说是中心思想。我不再喜欢历史课。历史只是某些人的一种说话。今天是你,历史是你的说法。明天换上他,历史又换成另一套说法。无论谁,都是一副老师班干部的嘴脸,都说得头头是道。你站在高处,你的声音就传播得远一些。他手上有一只喇叭,道理又到了他那儿。事情由分贝大小来决定。谁能驳倒校长教导主任手上的喇叭呢?要命的是他们还要叫你来背诵——某年月日,这个怎么着,那个怎么着。据说还有很多意义,历史的,现实的。仿佛那些人隔着好些年,甚至是几百上千年就已经想好了,要留下一些意义来叫你背诵。我倒是想问问,这么一大堆时光过去了,编书的人怎么就知道是这一天,而不是那一天?怎么知道当时的人怎么想怎么看?要是恰恰相反呢?就是这么些东西,他们还要叫你一遍一遍去背诵,还要出了考试题叫你答叫你填写,给你打上√打上×,打上59分60分,打上80分或是100分。仿佛学校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背诵和填空。除非你逃到地窖里逃到棺材里去。你进了棺材你就成了历史。成了历史的人不再管历史书上怎么说。我不再喜欢地理课。那些用一条条界线框起来的七彩地图,在老虎狮子那里不过是一道道尿液。它们出来巡边就是撒尿,像阶级儿子一样射尿。他们把这些尿液编成书,就成了我们的课本。干吗不把我和阶级儿子拉的尿也编上?我弟弟画在床单上的地图一点也不比这逊色。我本来就不喜欢数学。就那么几个数字,ABCD颠过来倒过去算啊算,加了又减减了又加,加了减了还嫌不够,又是乘呀除呀,还要弄上乘方开方什么的。说是数学,其实就是要弄上一堆数字,叫你围着它团团转。大概,对于许多人来说,世界上的事情,不换成数字,不换成元呀角呀分呀就无法理解。我也没法喜欢政治。它弄了一些东西让我们背诵,我们记住了,它却那么健忘。比方说那位副统帅,关于他关于他说过的话我们记了好多,亲密战友啦永远健康啦活学活用啦。可是突然一下,它就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比方说定时炸弹,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而且历史上一贯反动,一直不听话。想来,它是一点也不记得它说过的话,好像一直以来说的全是眼下说的话,好像它早就有先见之明似的。它不记得了,我们却还记得。我闹不懂的是,它自己都巴不得早点忘掉的东西,干吗要叫我们去记去背呢?我早就说过,我也不喜欢体育课。一二一,一二一,来来回回只是把自己走成两个数目字。

陈小琴笑起来。还好,她总算还会笑,而且是朝我笑。她说:“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就没有一处你喜欢的地方?”我说:“要喜欢的话,我宁愿喜欢厕所。”

厕所是唯一可以尽情挥洒,用自己声音说话的地方。在这里用不着装模作样,无论你是校长,教导主任,是老师还是学生。要屙屎先得把裤子扒下来,要屙尿就得把自个儿的家伙掏出来。别看他们在外面走动时一个个有模有样,站在高处讲起话来一副真理的嘴脸,其实里头装的跟我一样,都是有机肥。

男厕所的小便池,用火砖砌了一个长方形台子,要屙尿往台子上一站,噼里啪啦地干活。在教室里,讲台是老师的;在操场上,指挥台是用来吹口哨发号施令的;在礼堂,主席台是校长教导主任的。只有在这里,小便面前人人平等。我曾有幸与校长与教导主任一同站在这上头。跟他们站在一起,感觉就像站在主席台上一样,心里一激动,手头半天没有动静。人家校长那边就不一样了——你不得不说,校长就是校长,一个校长的出水量,少说也抵得上两个老师三个学生。看到从我手上出发的水流,跟校长的汇合到一起,带着泡沫浩浩荡荡往前开进,那时候我心里头好自豪。看过校长的,再来看教导主任:老夫子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写起字来纤笔细画,屙起尿来也一样,两根手指伸在那儿,像拎着一根揉皱的纸烟,拎在那里半天不见动静,有了动静也是轻言细语欲说还休。主任是主任,校长是校长!这也跟开会作报告一样,校长把话筒一拿就奔涌而出滔滔不绝。主任还能跟校长一样?主任跟校长一样,校长还能让他做主任?他才不会像你一样,大狗叫小狗也叫!校长上你也上,跟校长站成一排,一起把身上的东西往下丢,这只说明你不是个好家伙!

陈小琴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我不知道,在我成了最坏的学生之后,她干吗还要偷偷摸摸跟我交往?你可以说苍蝇戴着红帽子穿着绿袍子看起来很漂亮,也可以说鲜花喜欢长在牛屎上。可是在我看来,原因只能是当一个优秀生其实很累。优秀生其实心底里也在渴望做一回坏孩子,他们只是没有勇气这么做罢了。自己不能这样,就跟这样的人交往。就像当不了斯大林就只好喜欢胡子和烟斗一样。

那天我蹲在围墙上。看到她走过来就吹了一声口哨,朝她招手。她大大方方停住脚步,问我叫她做什么。

“我倒是没事找你,是敬爱的班主任让我找你。”

她一听口气,便咯咯笑起来:“敬爱的班主任叫我跟你一起爬围墙?——墙上芦苇!”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她说她要去一趟镇上。我说我也正好没事干。两个人一起往镇上去。她喜欢把长发往脑后梳过去,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用一个夹子夹住,不让它们逃学似的逃开。我承认这样好看,就像一个优等生那样招人喜欢。可我喜歡把它弄乱,弄乱的头发别有一番滋味。我一弄她的头发,她就叫我坏东西,坏家伙。我喜欢听她这样叫。经过曲水河的时候,看到一块石头可以坐两个人,就停下坐了上去。她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害怕,想回去。我不高兴她说这些。一不高兴,我就懒得理她。一不理她,她就用胳膊碰我。碰了几下,我才跟她说话。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谈得很热烈。我说,我们不回去了,什么上课下课,什么课间操,什么回家过年,统统到一边去吧!那我们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行!我们不是人吗?除了我们两个人,就只有地和天。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咋样就咋样。渴了,就把河里的水喝光。饿了,就把河里的鱼捡起来,一口吃光。不,还得留下一些。留一些干什么?干什么,让它们生更多的小鱼呀!真是个坏家伙!不是我坏,是鱼坏,公鱼母鱼都坏。接下来呢?接下来就唱歌。还可以读书,很多很多的书。当然是我们喜欢的书,不喜欢的书一本也不要。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游泳。河里的水不是喝光了吗?天不是可以落下更多更新鲜的雨水来吗……

后来又想到,光是一条小河,地方毕竟有限。顺着小河往下,是一条大河。大河再往下,是大海。两个人一致认为应该到茫茫大海中去找那么一个小岛。我想起在一本杂志上读来的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带上一个女人来到海岛上,用一条破短裤缝了一面旗子,往椰子树上一挂算是国旗。在一阵敲锅盖的声响和叽里呱啦的乱叫声中,他们宣布建立自己的国家。男人自任总统,还兼着国防部长。女人则是总理和外交部长。不知道像这样一个国家还要外交部长做什么,大概回娘家走亲戚就算是出国访问了。女人总归是女人,她们离不了这个。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国家的国歌,就是潮涨潮落的声音,一天两次,由大海和天上的月亮来演奏。陈小琴听得入迷。这样的故事是课本和老师那里没有的。

天没黑的时候,两个人都在暗暗地等着天黑。等天黑下来,我们不知道除了让它黑着,还能做些什么。许多不同于白天的声音冒出来。她说她害怕。天黑倒是让我们挨紧了许多。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后来,我常常后悔。我们就这样挨着坐在黑地里,然后回去。回去之后她继续做她的优等生,我却因此有了些改变。

我没等他们宣布把我开除,就离开了。我没让他们得逞。

一个优等生跟一个坏学生出去,过了晚自习才回来,这事把校长教导主任都惊动了。泥巴怎么能跟水在一起呢?泥巴跟水搅和到一起,水就成了浑水,解决的方法当然是清除泥巴。我知道,那些校长主任之类,少不了又要站在台上讲这讲那。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假如他们站在台上讲得正欢的时候,裤子突然掉下来,怎么办呢?跟他们上过厕所以后,我老是替他们担心。

我决定离开。我还不知道哪里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只知道无论如何得离开这地方。虽然这地方有爷爷有奶奶,还有阿珍姐,陈小琴就不去说了。在离开之前,我去了一趟红薯窖,把那面镜子从泥土中扒出来。镜子依旧清澈如水。在镜子里,我看到我自己既没有斯大林的胡子,也没有烟斗,只有一些不成气候的绒毛,还有一只让人生厌的喉结——你只要往下吞咽点什么,它就会上下来回滚动。这让我不但对这个世界不满意,也不满意我自己。为了这,我也要走得远远的。在离开之前,先得把镜子安置好。原想把它带走,可哪有一个男人带着女人的镜子?女人的镜子归女人,男人带上他的拳头和棍子。

阿珍姐的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布。它现在拒绝镜子进去。原本待在窗子里面的镜子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回不了自己的家。镜子好像早就料到这一招,早就尖利成一把刀一样。镜子捅开绷紧的塑料布,径直回到窗台上。在它捅开一层塑料的时候,由手及身,我也感觉到镜子的快意。风带着雪花试图从那里进去。风进去了,雪化成泪水一样在塑料外面流。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怀揣着爷爷奶奶给我的几十块钱上路了。两个可怜的老人,他们还真的以为是学校组织外出参观呢!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赶在学校把我开除之前,我已经把学校给开除了。

天把所有的洁白落到地上来,天黑在那里,地上白花花一片。这些年,一直是路在牵引我的脚。爸爸妈妈的路,爷爷的路,老师的路。我沿着它一点一画往前走。路伸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一不小心,一脚走到格子外面,就被老师的红笔捉住拦腰斩断。一夜的雪把所有的路统统抹去。路跟着我的脚,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路。雪地一五一十地記载着我走过的路。等到太阳出来,我的路就会流成小溪流进河里,最后它流到海里去……

我没有去打票,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知道要离开这里。我跟着一伙逃票的人一起混进月台。不管南去还是北往,只要有一列火车开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自己填进去。路是铁的,轮子是铁的,火车有着钢铁的行程。听任它把你带往某个地方。

车上有很多人。人们手里捏着火车票,要么将车票装进口袋,或坐或站或蹲,有的甚至躺在座位底下行李架上,等着火车将他们带往车票上的地址。我一早起来,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我需要一个坐的地方。穿过好几节车厢,有一处座位空在那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列车员,一屁股差不多占去两个人的座位,又将脚伸到对面——在对面座椅上,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像一挺重机枪,又像迫击炮。列车员有自己的单间,那里有他的座位。我走过去,试图在他的脚边搁下半个屁股。他把这看作对他的冒犯:“干什么!我说你一个人干吗占几个位置?”他说我工作累,需要休息——我想这样,你能咋样?

我朝那张猴子一样的脸看了看,这张脸的下面是一套铁路制服,上头还有一顶大盖帽。我不能把他怎么样。正是因为这身制服,旁边站着的人宁愿站着。我感到喉咙里有一样东西需要吐到他脸上。我用力往下咽。那只喉结在上下滚动的时候,偏偏发出了一点声音。他猴子一样跳起来,问我说什么。我只要说我没说什么,也许就没事。可是我不肯这样说。“妈的,你骂谁?”他一手叉住我的喉咙。我抓住他的手,他叉得更紧了。我不能不呼吸,可他好像就是不要我呼吸。爷爷教的铁牛破埂里有一招用来防身——我朝那身制服下边分叉的地方踢了一脚。他当下就抱住两条弯起的腿,在地上打滚。好一阵,才哎哟哟叫出来。

结果是我被警察用铐子铐住。因为我让一个猴子一样的男人再也没法好好做一个男人。这样,我搭乘的这趟火车把我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劳教所。把我关进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就像政治书上的那位副统帅一样,打学校里开始,我就是个坏孩子。

隔着一道铁栅栏,爷爷和父亲朝我望着,奶奶和妈妈在流泪。我的身后是一扇门,门里面是一个高墙围成的大格子。门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他在等着,等着把我喂进那扇门。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流泪,我若无其事。时间到了,我就像一个颜体字,走向那扇门。

作者简介:学群,原名贺学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上世纪60年代,湖南岳阳人。曾发表散文、小说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曹景峰

美术绘画:韩静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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