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青花所反映的西亚、中亚伊斯兰世界

翟 毅

故宫博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伊斯兰陶器与中国瓷器所体现的文化交流

正德青花所反映的西亚、中亚伊斯兰世界

翟 毅

故宫博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伊斯兰陶器与中国瓷器所体现的文化交流

在明代宫廷瓷器中，伊斯兰风格是一支非常重要的非汉族文化风格。自明初以来，这一外来因素反映在瓷器装饰上可谓连绵不断。在器物类别上，出现了长颈方口执壶、各类圆扁壶、四方委角瓶等一系列模仿伊斯兰金属器、陶器的新器型。纹样方面以「回回花」为名的装饰纹样更是频繁出现在史籍中。这种现象不仅是蒙元时期伊斯兰影响的延续，也是明代不同时期与西亚、中亚地区各个伊斯兰国家的文化、商贸往来的结果。这些外来因素如何影响明代宫廷用瓷，已经有许多专家学者论述过。（马文宽《明代瓷器中伊斯兰文化因素的考察》，《考古学报》一九九九年第四期，四三七～四五八页；刘伟《正德时期受伊斯兰文化影响的宫廷瓷器》，《故宫博物院院刊》二〇一〇年第二期，八六～一〇一页；王光尧《明代宫廷陶瓷史》，紫禁城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五四～五九页）这次就让我们以正德青花瓷为例，看看当时与明代往来的伊斯兰世界发生了什么。

正德青花瓷的伊斯兰风格

正德时期宫廷用瓷的伊斯兰风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使用大量阿拉伯文字装饰，或为阿拉伯文、或为波斯文。伊朗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元青花凤飞杂宝纹盘（藏品编号29.49）带有阿拉伯文题名（许明《土耳其、伊朗馆藏元青花考察亲历记》，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一九四页；戴柔星《阿德比尔清真寺收藏的中国瓷器》，《紫禁城》二〇一六年第三期，一九～五三页），二〇〇九年在景德镇红卫影院出土的青花高圈足碗即以波斯文诗句装饰口沿（黄薇、黄清华《元青花瓷器类型的新发现从实证角度论元青花瓷器的起源》，《文物》二〇一二年十一期，七九～八八页）。这些都是

目前发现最早用阿拉伯文字装饰瓷器的例子。入明以后，阿拉伯文或波斯文仍然见于景德镇御窑产品，天顺年款青花波斯文三足炉是个很好的例子。两两相对三行诗文书写在炉壁上，这是波斯诗人萨迪（Sadi）十三世纪创作的《果园》（Bustan）中的句子。

元 青花凤飞杂宝纹盘（局部）伊朗国家博物馆藏图片采自许明《土耳其、伊朗馆藏元青花考察亲历记》，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一九四页

正德时期的类似阿拉伯文字装饰与各式开光配合出现，有双圈开光、菱形开光、四瓣葵口开光等。开光四角再辅以植物纹样，这种组合在永乐时期景德镇仿龙泉青瓷暗花侈口碗上已经出现。另外，没有开光的阿拉伯文字装饰与缠枝莲纹搭配出现。其布局形式与成化年间佛教八宝纹题材同出一辙。可见，除开光文字装饰以外，装饰纹样、乃至布局均在前朝有例可循，一脉相承。

尽管正德青花瓷在装饰风格上伊斯兰风格明显，但器物造型却并无特别的异域风情。刘伟先生由此指出，与元代、明初生产的大型青花碗盘相比，正德时期这类伊斯兰风格的瓷器多为武宗皇帝因个人喜好而留用宫中的。

“天顺年”款青花波斯文三足炉及款识口径一五·三厘米 底径一四厘米 高一一·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书法风格

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碗（之二）口径二八·一厘米 底径一一厘米 高一二·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图上可见有菱形开光

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碗（之一）口径二七·五厘米 底径一一厘米 高一二·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图上可见有双圈开光

景德镇御窑厂遗址出土的明永乐青瓷暗花侈口碗外壁纹饰线描图

正德款青花缠枝莲托阿拉伯文盘口径一五·六厘米 底径九厘米 高三·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图上可见四瓣葵口开光

正德款青花缠枝莲托阿拉伯文碗口径一三·九厘米 底径七·六厘米 高九·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可见阿拉伯文与缠枝莲搭配布局

成化款青花八宝纹高足碗及款识口径九·五厘米 底径三·八厘米 高七·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可见八宝纹与缠枝莲搭配布局

尽管阿拉伯文字与中国文字大相径庭，但是其书写方法形成了一套堪与中文书法相媲美的艺术体系。阿拉伯书法是一种以削尖的芦苇作为工具书写而成的硬笔书法，拉丁语称类似用芦杆做成的书写工具为「calamus」，阿拉伯语沿用此称呼，称之为「qalam」。七世纪上半叶，在伊拉克的库法城（Koufa）出现了最早的一批《古兰经》抄本，伴随其出现的书法风格称为库非体（Kufic），成为流传最广的、最古老的书写体例。其特点是纵向字母笔画笔直，横向笔画水平靠拢，弯折处呈尖角。十世纪，在不断誊写《古兰经》的作业中诞生出一种书写更为流畅、笔画弯曲柔美的字体，被称为誊写体（Naskh）。由于其书写方便，誊写体逐渐取代库非体成为书写经文的主要书法体例。

另外一种常见于建筑物或器物铭文上的书法体例称为三一体或三分体（Thulth），它因以芦杆笔宽度为倭马亚

王朝规定的官方大体字（Tomar）笔宽的三分之一而得名。三一体脱胎于库非体，但是转角处圆润，纵向笔画长直，使写就的章句形成韵律；三一体讲究留白，需要在写作时设计布局。这一体例在书写过程中需要不断转换笔锋方向，并且需要经过长期的严格训练才能熟练掌握。虽然三一体诞生于八世纪，但是直到十五世纪才进入其发展的黄金时期。这与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一四三二年～一四八一年）对阿拉伯文字书法艺术的大力倡导密不可分。除了以上三种书法以外，阿拉伯书法根据不同书写材料、书写者不同的社会属性还发展出许多体例风格，在此不再赘述。

通过上文的简要概括，不难看出在中国瓷器上书写的阿拉伯文字与阿拉伯、伊朗地区的文书有有着本质区别前者以毛笔书写。因此，这些题记铭文很难被纳入阿拉伯书法中的某个体例风格中。尽管如此，正德青花上的阿拉伯文字装饰出现了对于阿拉伯书法样式的追求和模仿，鲜明案例可参见中国及伊朗的国家典藏：一件是故宫博物院所藏正德款青花缠枝莲托阿拉伯文盘，一件是收藏在伊朗国家博物馆的阿拉伯文青花大盘。两件器物上的阿拉伯文均用双线勾勒轮廓后填色，有意使纵向笔画显得竖直挺拔，粗细一致；笔画中的点全部以小菱形方格表现尤其是这最后一个特点，完全揭示出这些文字装饰是对硬笔书法效果的追仿。纵向笔画的悬殊高度则体现了三一体的体例特点。由此再查看故宫收藏的青花阿拉伯文碗与盖盒，虽然已经不再强调纵向笔画的粗细均匀，且弯折处更显软笔飘逸，但是不难发现竖画用笔都强调起笔斜锋，营造出一种硬笔间架的效果。然而另外两件装饰阿拉伯文的器物（一件为正德青花碗，阿拉伯文装饰于碗心；一件为盒盖顶部装饰开光铭文的盒）虽然保持了纵向笔画森然耸立的特点，但是行笔已经毫不在意笔锋、粗细等细节。这一点在这件正德青花碗上体现尤甚，其文字内容与伊朗馆藏青花大盘相同，均为「」

阿拉伯书法、执笔姿势及书法中的点图片采自 Hassan & Isabelle Massoudy, l’ABC de la Calligraphie arabe, Paris, Flammarion, 2002.`

（感谢真主恩德），但是布局已经涣散，完全失去了伊朗馆藏那件特意营造的书法设计对称感。如果以阿拉伯书法法则为标准，伊朗馆藏青花大盘可谓是正德伊斯兰风格青瓷的典范，而中国宫廷留用的其他器皿则表现了这一法则在明代宫廷并未受到重视，体现了硬笔效果削弱淡化的趋势。

明正德 阿拉伯文青花大盘（局部）伊朗国家博物馆藏图片采自《紫禁城》二〇一六年第三期，四九页

正德款青花缠枝莲托阿拉伯文盘（局部）

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碗心阿拉伯文装饰（之二）

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碗心阿拉伯文装饰（之一）

上述正德时期的阿拉伯文装饰由毛笔书写而成，虽然可以追求三一体笔直规整的硬笔效果，但实际上摆脱不了软笔书法转折处柔软的特性，呈现出类似誊写体的流畅、随意感。与明代正德同时代的伊朗萨法维王朝（一五〇一年～一七三六年）刚刚建立，波斯文书写特有的悬体（Taliq）大行其道。其体例特点是纵向笔画向右上方前倾，横向笔画圆润、斜拉伸，形如鹅腹，其行文更显顺畅飘逸。尽管波斯文大量出现在明代瓷器上，明代正德时期的阿拉伯文青花盘也出现在伊朗，但同时期的悬体波斯文却没有出现在中国青花瓷器上。

题记内容

正德青花瓷器上的阿拉伯文字装饰不仅风格上字体混杂，题记内容上也有阿拉伯文、波斯文，更有甚者两种文字同时出现在一件器物上。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这件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碗{参见六十四页右上（之一），}碗心装饰阿拉伯文「」（感谢真主恩德，）外侧碗壁上则装饰以六个波斯文开光，分别是「」（每日，）「」（增长，「）」（幸运，「）」（荣耀，）「」（真主，）「」（永存。）

正德款青花阿拉伯文盖盒（之二）及局部口径一六·五厘米 底径一六·五厘米 高七·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方面，这些题记中反映了伊斯兰不同教派的信仰。两件正德款青花圆形盖盒的盒顶均装饰以阿拉伯文的圆形开光：一件写道「」（安拉即全能真主），后者写道「」（安拉创造了阿里和什叶派）。另外，伊拉克国家博物馆收藏有一件红彩内外壁书写的正德白瓷盘（文物编号为：LNS 1089 C），盘心为阿拉伯文「」（真主因其祝福受到赞美），围绕一周文字为「///」可译为「归顺真主，感恩真主，不吝祝福」。（Oliver Watson, Ceramics From Islamic Lands, London, Thames & Hudson, p.490-491）盘背面环绕一圈穆罕默德的圣训。其中一句「」（真主的使者，愿安拉保佑他），这种单独向先知致敬的行文方式更加体现了逊尼派的用语习惯。

明正德 红彩阿拉伯文白瓷盘伊拉克国家博物馆藏图片采自Oliver Watson, Ceramics From Islamic Lands, London, Thames & Hudson, P.490-491

从题记内容来看，正德时期中国瓷器上的伊斯兰风格是受到来自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共同影响。但是结合波斯文与阿拉伯文混用的情况来看，不能简单将波斯文等同于什叶派的影响、而将阿拉伯文等同为逊尼派的影响。

正德青花上出现的阿拉伯文字装饰风格融合了三一体和誊写体的特点，尽管大量使用波斯文却没有出现软笔更易模仿的波斯悬体字。从内容上看，波斯文与阿拉伯文虽然混合出现在同一器物上，却并不能以此用来区分不同教派之影响。这些看似混乱、矛盾的地方实际恰恰反映了正德年间，即十六世纪最初的二十年间西亚、中亚地区王朝更迭的情况。

首先，中亚地区与明初朝廷有密切使团往来的帖木儿王朝于十五世纪中叶开始迅速败落。东部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中心的中亚河中地区逐步由具有北蒙古－突厥血统并信奉逊尼派的昔斑王朝（Shanbanid）接管。西部以大不里士为中心的伊朗西部，伊拉克北部等地逐渐落入信奉逊尼派的白羊王朝（Aq Qoyunlu）手中。然而，后者于十五世纪末最终臣服于以伊斯坦布尔为中心的奥斯曼帝国。十六世纪伊始，伊朗大部分领土被萨法维王朝统一，伊朗也从此正式走上了什叶派的道路。最终，正德时期明武宗所面对的伊斯兰近邻大体可分为中亚、近

东地区信奉逊尼派的昔斑王朝与奥斯曼帝国和夹在两者之间信奉什叶派的萨法维王朝。

从《明武宗实录》记载来看，正德二年到十四年撒马尔罕使臣多次来华朝贡，仅正德五年就有三批使节来访。正德三年，武宗令西域使节传谕至「天方」求善马入贡。正德十一年至十三年间「天方」使臣连续朝贡。由此可以

推断昔斑王朝、奥斯曼帝国与明代朝廷是有相对直接的外交往来的。但是，哈烈、亦思弗罕等明初已被记录在册的波斯城市却没有再次出现在正德年间的档案里。可见萨法维王朝与明朝缺乏直接往来，哪怕是名义上的外交往来。因此，同时代甚至是后来的明代瓷器上均不见悬体波斯文的影响，也不可能建立起波斯文代表什叶派文化影响的观念。相反，十五世纪虽然波斯的语言进入了明朝宫廷，但其所代表的伊斯兰文化则很有可能所属为白羊王朝信奉的逊尼派。正德青花盒盖上出现的阿拉伯文什叶派题记也仅能说明伊朗什叶派方兴未艾之时对明代中国的影响。换言之，正是因为伊斯兰世界异彩纷呈的教派兴起与政权更迭，才出现了正德青花上错综复杂的伊斯兰风格。

附记：

本文所涉及的阿拉伯语、波斯语识读、翻译系独立学者哈丽达·麦伊（Khalida Mahi）博士、蒙特利尔大学蕾拉·库沙克·扎得(Leila Koochak Zadeh)博士提供，特此表达诚挚谢意！

阅读链接：

明正德年间明朝与西亚、中亚地区各国的往来情况：

正德二年九月……初，撒马儿罕差纳麻及其兄伍喇马力来贡狮子。

正德三年六月……癸巳，御马监太监谷大用先是奏请访求各番西儿骒马、扇马，下狭西甘凉镇巡官、镇巡抚官问诸夷，使云马出于天方国远不可至，差人往求，非惟致有疏虞，亦恐徒劳无益，欲谕各番贡回使臣传谕各番，令其互相传至天方国，晓谕番王头目，速择善马入贡，事下兵部尚书刘宇言前马系内厩，孳牧应用之数宜移文甘肃镇巡官，选差官员率领通事前赴各番，善谕之，则良马可自至，上从宇议。十一月……癸卯，撒马儿罕番王沙亦癿王等各遣使，马黑麻火者等贡马驼及方物赐彩叚等物有差。

正德四年十一月……土鲁番并撒马儿罕番王头目速坛满速儿等来贡马驼，赐钞锭彩叚等物有差。

正德五年二月……哈密忠顺王速坛拜牙即遣使臣都指挥佥事阿的纳等撒马儿罕等番王头目，沙亦癿王遣使臣满剌温都思等土鲁番番王头目，速坛满速儿遣使臣满剌法秃剌等也的干番王头目，速坛马黑木王遣使臣火者哈三等，各来朝贡，赐宴给赏有差。十一月……苽咂多杓等族番人居藏少七古等，贡马及方物，土鲁番并撒马儿罕等番王头目，速坛满速儿等，差人贡驼马方物，各赐彩叚衣物有差。十二月……癸卯，土鲁番并撒马儿罕地面番王头目，速坛满速儿遣哈剌牙的等，来朝贡马驼及方物，赐宴并赏彩叚衣服绢帛有差。

正德九年秋七月……庚辰，哈密忠顺王速坛拜牙即遣添哥癿儿等，撒马儿罕等地面头目沙亦癿王等，来朝贡驼马方物，赐宴并赏彩叚绢布有差。

正德十年春正月……哈密并撒马儿罕等地面使臣火者哈辛等来贡，赐宴给赏有差。正德十一年冬十月……天方国地面使臣赛答黑麻等来贡。赐宴并赏彩币等物有差。正德十二年春正月……赐天方国等处朝贡使臣大者马黑麻等宴及赏彩叚绢疋等物有差。正德十三年春正月……天方等国番王写亦把剌克等遣使贡马、驼梭甫、珊瑚、宝石、鱼牙刀等物。诏以蟒龙金织及麝香金银器赐之。七月……土鲁番酋速坛满速儿谋攻肃州不克,多掠汉人以归。至是遣使来请和。守臣覊其使一人，而遣同使者回。谕令送哈密王回国及还所掠，乃为转奏。既而，土鲁番还所掠仅九人，而复遣使与撒马儿罕等……

正德十四年冬十月……撒马儿罕地面番王可重速坛等遣使臣把好丁等贡马及方物，赐彩叚绢匹等物有差。

——《明武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