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间与摇摆
——论曹文轩小说创作中的几个关键词

2017-07-25 02:04:30北京教育学院北京100120
名作欣赏 2017年36期
关键词:曹文轩小说

⊙陈 莉[北京教育学院, 北京 100120]

时间、空间与摇摆

——论曹文轩小说创作中的几个关键词

⊙陈 莉[北京教育学院, 北京 100120]

曹文轩的文学主张与文学创作互为印证。透过他的文学研究《小说门》探看其小说创作,发现其小说创作中,时间是交织着哲学与文学思考的“游戏”对象;空间中场景的调动与异境的设置,既有古典的美与诗意,又有对生存的现代性思考;摇摆,则是在情节的推进与人物的成长中,把情感与思想统统打亮。通过这几个关键词,可以看到他的小说创作的一些方法或特点,更可以管窥到他在文学创作与研究中自觉的哲学思考与美学追求。

曹文轩 小说创作 时间 空间 摇摆

曹文轩在谈到他“脚踩两只船”的双重身份时说:“学术使我获得了无论做人还是作文都需要的一份静穆而神圣的理性。而创作是我在进行学术研究时依然保持了一份必要的点石成金的感悟和做人所必需的情趣”。本文试图透过他的理论研究、具有创作论色彩的《小说门》,由几个关键词来探看他的小说创作。

一、时间:交织着哲学与文学思考的“游戏”对象

曹文轩说,时间让我们产生悲剧感,因为无法把握,因为无法拒绝终点。但在小说的世界里,我们粉碎了时间的压制,使时间成为游戏对象。我们获取了对时间享有主动权的一种方式并将其充分运用。

《草房子》的开头和结尾,明确地标注出桑桑告别油麻地的时间是1962年8月的一个上午,这是一种明示。而在《根鸟》中,时间的背景是这样的:离菊坡三十里外的县城,“街上跑着马车、人力车、自行车,一街的铃声。街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客栈与饭铺,还有许多手工艺人摆的摊子”,读者只能透过一些生活环境的描述,隐约推测故事发生的大致年代。除了对时间背景或具体或模糊的不同处理外,曹文轩在弥漫着诗意与自足感的艺术空间里,还表现出对时间别致的切换:

秋天走完走后一步,山野显得一派枯瘦与苍茫时,根鸟离开菊坡。

双腿一敲马肚,那白马便飞也似的奔跑在被春天的阳光洒满的荒寂野道上。

白马又一阵长啸,随即掉转头,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马蹄声走过米溪早晨的街道,声音是清脆而悠远的。

当山风将根鸟吹醒时,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鹰仍在空中飞翔着。他让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将脸埋在百合花丛中,号啕大哭。

——选自《根鸟》各章结尾

选择了流浪与寻找的根鸟,从秋天走进冬天,看到春天丢了夏天,又回到秋天,在时间的流逝中,根鸟长成了一个红脸膛粗皮肤的汉子。在故事的行进中,我们切实感到了时间的存在。但是,文本深层触动我们的,恐怕还有来自时间和时间支撑的经历对生命的捏抟与雕刻。倦怠的、惊醒的、憧憬的、遗忘的、惶惑的、沉迷的——生命的不同层面渗透交融。

根鸟的寻找坚持了三四年的时间,那么在文本的叙述时间中如何调配这一段故事时间呢?故事的年月日时间必然要落入关于行数、页数的文本时间框架内,文本的阅读时间不能也无法等同于故事的时间。曹文轩在《小说门》中说到,关于小说的时间游戏就是“在一个时间之箭笔直飞行的框架之中,装满的却是可以被折断、被重叠、被扭曲的时间”。这是关于叙事速度的问题。叙述者不可能以匀速详尽的笔调展开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有些事件是概述的,有些是场景的,有些是省略的。文本中可能一笔带过几年几十年,也可能用了很大的篇幅细描一分钟一秒钟刹那的感受,小说的魅力之一便是其内部疏密有致的节奏。

例如,曹文轩写到“走上大平原的路,是根鸟刚满十七岁的那年春天”,只用了一句话来概述根鸟再次从菊坡出发到大平原的过程,中间一年多的故事时间在文本叙述中被压缩省略了。再如,《蔷薇谷》里描述“爸爸”指挥乐队时“奏出各种奇妙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会儿,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静寂的空中优美地飞翔;一会儿,声音显得无比光明灿烂,高大的殿堂里顿时金泽闪闪;一会儿,声音暗下去,像夜空下的远处有一眼清泉一滴一滴跌落在松涧黑潭里;一会儿,又像星空下的海潮喧嚣奔腾起来”。其实,“爸爸”在指挥中显示音乐节奏魔力的同时,叙事者也在表达着动静变化、快慢交替的美学追求。假使小说叙事一直以匀速的面貌出现,则容易形成沉滞的调子,让人昏昏欲睡。假使文本时长都是小于故事时长的粗略叙述或简单交代,缺少了细节,那我们的小说又变成了没有血肉的骨架。

纸上的时间,交织着作者对“时间”无把握和可把握的双重感知,当哲学的追问无止境的时候,作者用写作成就了对时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讲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把马驹过隙的那一个个瞬间,用不同的讲述方法,留存在了可以一遍遍回看的故事中,并透过它们追问某些永在——“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

二、空间:场景的调动与异境的设置

小说中故事的发生也离不开特定的空间。曹文轩笔下的故事,发生在某一处地方而且这地方还有它自己好听的名字,但我们很难道出它具体是何省何县何乡,他已经“将空间变为无坐标的空间”,由实向虚,对空间进行了创造性的调动。于是,我们看到他笔下诞生了像菊坡、青塔、鬼谷、米溪、莺店这样的地方,并且被赋予了悠悠的文化气息和美感,根据积累的阅读经验调动我们的想象,脑海中似乎会浮现这样的图景:漫山遍野开放的各色菊花,山间屹立的青黑色的塔,充满阴森鬼魅气息的山谷,富饶温润的鱼米之乡,莺歌燕舞的客店等等,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笔者这种为了方便论述而采取的说明性的解释多少有些生硬的望文生义,它破坏了名字本身的典雅与诗意。

我们不妨以菊坡为例,由曹文轩细腻而略带忧伤的美笔写来,小说同时具有了诗化的语言特色以及浪漫主义的、唯美的情调。

眼下,已进入秋天,菊坡这地方到处开放着菊花。黄的、红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菊花或一片片,或一丛丛,或三两株,空气里满是它的香气。这是菊坡最让人迷恋的季节。

……

叶叶秋声。根鸟骑在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语声中。满山的树,除了松柏,都已开始变色,或红色,或橙色,一片片,一团团,一点点,说不清的好看。从山道往下瞧,已凉意深重。被树枝覆盖的山洞,时时传来凉凉的水声。枝叶偶漏一点空隙,便可借着秋光,看见涧中的清水如银蛇一般滑过。被秋露和山中雾气所浸润的枝叶与果实,都在散发着好闻的气息,它们融合在一起,飘散着,直把秋的气息弥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气中。鸟的鸣叫声,比春天的安静,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让人觉得耐听,又让人觉得这叫声怕是它们在这一年的尾声了。

曹文轩在场景的设置与调动中,既以优雅的写作姿态、悲悯的情怀写出了古典的美与诗意,又引发了关于生存的现代性思考,使得他的小说具有了某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特别是“异境”空间的研究与尝试,在《小说门》中,他这样分析异境“岛”:不仅有表面的空间意义还有深层的隐喻性空间意义,它是被围困的、永远的无路可走,他还提到了“岛”这一意象的几种变体:“坑”“洞”“峡谷”等。

其实,曹文轩在小说创作中就偏爱围绕“峡谷”来编织故事。根鸟要去寻找的地方是一个开满百合花的大峡谷,紫烟在峡谷里等待被救。曹文轩在小说中是这样描述与判断的:那是“一个根本无法摆脱的峡谷——一个无法与外面世界联结的峡谷,一个纯粹的峡谷。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蔷薇谷》离山下的小镇有五里路,山谷里疯长着五颜六色的蔷薇花。在曹文轩的笔下无论盛开着百合还是蔷薇的峡谷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异境”,在这里你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生命境地:游移彷徨、痛苦绝望。但是,“异境”又不是绝境,它恰恰与拯救相关,拯救颓唐的生命,拯救苍白的灵魂,有点“死而后生”的意味。

《蔷薇谷》写到即使在干旱疯狂笼罩大山,空气似乎能爆出蓝色火花的时候,“蔷薇依然顽强地在峡谷里生长着,叶子竟然绿油油的,一些很细的枝条,向空中坚硬地挺起,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从容不迫地开放着”。老人和“她”在峡谷里生活了下来,他们“一老一小,两个寂寞的灵魂,面对寂寞的大山,心是宁静而温暖的”,老人最后叶落归根,“她”则健康地长大成人并跨进了大学的校门。相比较,《根鸟》则显得意蕴更含蓄深刻,根鸟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抵达梦中的峡谷,白色的鹰正从峡谷中升腾,阳光灿烂无比。少年根鸟出发远行的过程使原本倦怠的生命丰富和美丽;而教书先生板金为无梦家族寻梦的壮举也将由他“在路上”的儿子坚持下去……我们看到的是在“异境”中生命的升腾。《山羊不吃天堂草》中,明子和父亲带着山羊在茫茫水域中寻找他们见过的绿意葱茏的草滩,草滩在水中央这个“异境”中显示出了孤岛的特殊意味,但这些“特别的种”的山羊誓死也不肯吃草滩上高贵的“天堂草”,最后“忧伤而圣洁”地一个个倒下。

三、摇摆:情节的推进与人物的成长

曹文轩在《小说门》里说“好看的、并且有意味的小说,不是一只离弦之箭,而更像一群有好心情的鸟”,它们盘旋、跃升、俯冲,飞出不同的弧度、不同的曲线,小说也因有了这些恰到好处的“摇摆”变得更加丰富。他解释:“摇摆意味着小说在运行时,不是毅然决然地向前突奔,而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呈现出游移不定的状态。作家以及作家笔下的人物,总是陷入迷茫与彷徨,踯躅不前。”就像根鸟遇见秋蔓时的歌声:“他故意让声音扭曲着,让它变得沙哑,把本来应该自然滑下去的唱腔,硬是拔向高处,而把应该飞向高处的唱腔,又硬是让它跌下万丈深渊。他觉得这样过瘾。”同样,为了追求这种类似的“过瘾”,曹文轩在他的小说中不让人物、情节毅然决然地始终向前奔突而是有若干次的转折、回绕、反复,形成某种复杂性和特有的韵致。

关于情节的“摇摆”,《根鸟》的寻梦路也是一个注解。西去的路并非畅通无阻、义无反顾,其中有大大小小的变故。较大一次便是根鸟经过青塔被骗去鬼谷开矿,经受鞭打与诱惑后好不容易从鬼谷逃出,他开始拼命地想家,对自己心中的信念也产生了怀疑,于是情不自禁地掉转马头直向东去,这是第一次折返,直到又是秋天将去时根鸟“重又奔驰在西去的路上”。除了这样较大的往复外,文本中还穿插有一些类似的回荡,如根鸟离开米溪西行到了莺店,喝酒赌博看戏过了一段沉迷的日子后忽然想起米溪的生活和人情于是折返,谁知秋蔓远嫁人去楼空,于是根鸟再次回到莺店看戏、赌博乃至卖马浑浑噩噩直到遇见板金才又继续踏上西去的路。根鸟西去的路程转折如下图所示:

(东)菊坡—————————→鬼谷

菊坡←—————————鬼谷

菊坡————————————————→莺店

米溪←—莺店

米溪——————→峡谷(西)

从中,我们看到人物内心的“摇摆”:想家、怀疑自己的信念、寂寞与孤独等,看到事件运行中的“摇摆”:时间上的停顿还有方向上的逆行,这些在一定时空内的“摇摆”,长度不同、角度不同、弧度不同给发展着的情节增添了活力,让人物血肉丰满起来。根鸟的寻梦从14岁开始到18岁告一段落,这一年龄阶段恰好是少年成长期,他所经历的、所体验的正是一个关于成长的命题。

在《草房子》中,人物与情节在不同的章节里轻重不同、方向不同,互相交错又有所逸出。就每一章节内容来看,“摇摆”在增强人物的真实性、丰富性、感人性等方面也发挥了它特有的功能。在《细马》那一章,邱二爷与邱大妈有好的庭院、好的房子、好的家什,唯独缺一个孩子,于是被领养的细马是作为弥补这个有缺憾的家出现的,但是,邱二妈与细马的不对眼,邱二妈对细马明里暗里的不接纳,使得细马一度在“想走”“不想走”之间徘徊犹豫,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因为暴雨洪水、因为彼此发现的“暖”,又使细马在“走”与“未走成”“不得不走”和“不走了”之间“摇摆”,最终,细马在经历了这个吵吵闹闹的家、风雨飘摇的家、平常自足的家、突遭变故的家后,担起了重建一个家的爱与责任。我们看到人物的摇摆、情节的摇摆,围绕一个“家”的种种挣扎与修复、人生的无常变化,在家的缺失、弥补、变故、重建的过程,人物在成长,人性的美好渐渐显现,读者也在这摇摆的过程中被深深吸引。正如曹文轩所说:“摇摆,即使作品中的人物也使阅读者处于选择的状态。……他们被小说调动起来,东奔西突,而在实际上并不重复的来回摆动中,在相拥、丢开、又相拥、又丢开的循环往复中,品味着惊喜、失落、欢欣、遗憾等诸多感觉。”

叙事学家米克·拜尔曾经提到读取人物的四原则“综合起来塑造人物形象”,其中,转变是人物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变化的程度。人物可以有两种发展方式:一种是文本提供相关人物的新信息,让读者改变对人物的看法或更深入地认识该人物;另一种是故事里发生的事件实际上能改变人物,让人物变得复杂。当我们用这四个原则去看《草房子》中的少年时,发现当我们读懂了他们,也就读懂了他们的成长。譬如,转变之于桑桑、陆鹤,那些变化无不泄露出少年的心理成长。桑桑突然主动要一件新褂子,桑桑变得柔和了,桑桑对少女纸月产生了朦胧的情感,桑桑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与评价。陆鹤从不在意他的秃头到突然在意起来,从生活得很快乐到不快乐起来,从报复他人的冷淡到讨好大家,从他人的不接纳到接纳,从自我的不认同到认同,陆鹤的成长有些艰难辛酸。他似乎在马斯洛心理需求说中的自尊/尊重与爱/归属感两个层面之间纠结与徘徊,我们看到了所谓成长中“必要的丧失”和不得不有的孤独。

成长过程居然是一个充满了痛苦的过程。本是一片没有太大动静的心田,忽然在一场春雨之后,变得生命盎然。然而生长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一样的东西。它们是互相排斥的,倾扎、冲突,无休止地发生着。当然其中,总有一股新鲜、向上的力量,在各种混乱的力量中企图直线向前。它像一匹没有管束的野马,踏着脆嫩的心野,要走向开阔,走向阳光,走向诗意。有无数的阻隔与羁绊,它会在冲决中碰得头破血流。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真正地阻止它的前行。它叫良知,叫理想,叫人性。

从成长的意义上来说,少年向成人迈进的路途中,他们敏感的心灵对遭遇内外冲击的体验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其中,不乏心灵的摇摆、行为的摇摆、言语的摇摆,然而,他们正是在摇摆的前行中不断矫正平衡成长着。也就是在这种“摇摆”中,曹文轩不停地进行“打磨”,“将人物打亮,将思想打亮,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打亮”。《草房子》中,我们看到一群孩子的成长,开篇人物陆鹤的成长,从他对自己秃头的不在意到在意,以及为此进行的抗争与妥协;杜小康因大红门的兴衰,较早地开始领悟生活的艰辛磨砺,他也经历了从傲慢到傲骨的痛的蜕变;细马在校园、家庭到乡土的疏离中承受孤独,但是在家的“遭破坏”与“誓重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担当的少年。而这本书的主角桑桑,“看”“听”“亲历”了同伴的成长,并与他们一起成长。

通过“时间”“空间”与“摇摆”这几个关键词,我们可以看到曹文轩小说创作的一些方法或特点,更可以管窥到他在文学创作与研究中自觉的哲学思考与美学追求。

[1] 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2] 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3] 曹文轩.草房子[M].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

[4] 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M].陈中美译.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

作 者:陈 莉,文学博士,北京教育学院初教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儿童文学。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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