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香城
一九七二年夏天,我在西行的列车上度过十六岁生日。年轻的生命开始了一次无法逆行的重大转折。我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浩瀚空旷的沙的王国——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金波银浪汹涌而至,深深震慑我嫩绿的心灵。不由得渐渐体悟到,壮阔美妙的人生,人生追求的远方,需要这一重浩大的空间——一个广袤无涯的漠天。在这里,我第一次结识了蓬蓬勃勃肆意蔓延的骆驼草。它们的个头不过二三十公分高,和挺秀柔美的红柳、粗豪遒劲的胡杨相比,看上去是那么低矮、纤细、柔弱。
初来新疆,听到骆驼刺这种奇怪的称谓就想探个究竟,查过《现代汉语词典》得知,骆驼刺是一种落叶灌木,枝上多刺,叶子长圆形,花红色,总状花序,结荚果。生在沙地上,是骆驼的牧草,也叫骆驼草。
进入瀚海的第一个春天,就遇上一场掀天揭地的沙暴,真是倒提戈壁上天,倾泻黄沙万里,心想那细小脆弱的骆驼草定会被风魔卷到九霄云外。晚上耳边是咆哮长嘶的烈风。在一位老军垦家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系着星星点点骆驼草的命运,它将被卷向何方?第二天一早,大地岑寂沉静之时,我闯进风息尘浮的沙原,只见一蓬蓬一丛丛骆驼草昂然挺立,枝枝叶叶荡扬着温馨的笑意。它们簇拥着一座座沙丘,那沙丘就成了大漠上一顶顶绿盖。这绿盖,扣住了死寂与荒凉,扣住了懦弱与平庸。它们把生命之美、生命之力张扬到了极致。我惊叹,我赞美,忽然想到老军垦夜里对我说过的话——骆驼草能把须根伸到六七十公分以下,把生命之水源源不断地输入叶脉里,使其生命得以代代繁衍,万世不灭。我轻轻抚弄着骆驼草,它用摇曳的叶片、挺直的枝干、掘进的须根透视我的心灵,在我的生命深处注入一脉神髓、一缕精魂。
啊,骆驼草,风卷不走,沙埋不住!我把它植进我沸腾的血肉中,植进我苍白的灵魂中。在经历了一个个春秋寒暑之后,我觉得自己已成长为一棵挺立的骆驼草,我在莽莽旷野写下炽热的爱恋:我生来爱沙,爱得深沉/我生来爱海,爱得执着/我爱听叮咚叮咚的驼铃/我爱看驼峰间辉煌的落日/有人说我染绿了大漠/有人夸我抹红了曙色/不啊!我生我长,不是为了点缀瀚海/我红我绿,不是为了装饰生活/我为远行者挥动希望的旗/我为夜行者举起信念的火/我为长征者鼓起绿色的帆/我为跋涉者唱起永进的歌……
在春夏之季,骆驼草的绿摇曳着旅人的思念,摇曳着奋斗者的歌声,摇曳着跋涉者的脚步。到了寒冬,它就会色衰枯败,零落成泥了吧?记得是在一个奇寒的雪天,旅程中车经大漠,下车路边小憩。心想,在这严冬统治的世界,是谁将绿色吞噬几尽?多么希望能听到一脉绿色的声音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弯腰折取一节枯萎的骆驼草。是因为以前写过的诗句浮现脑海,还是复苏了初入瀚海时对它的倾心之恋?我仔细、深情的端详着它,心头不由一震,只见从折断处跳出层层浅淡的绿色,迎着我惊羡的目光——它表皮虽是一层灰褐色,心却仍是绿的。它没有在岁月的沧桑中死去,而是在沧桑中保持了生命的本色。它是那样弱小,那样平凡,在经过寒冬的侵袭、冰风的鞭打之后,怎么能储蓄这样骄人的绿色呢?是爱,是它对生活、对人类、对未来的无限情爱孕育了这不畏严寒的绿!上车后,我将它放进手提包。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行进,眼前,总是跃动着一蓬蓬绿。这一节骆驼草,我珍藏多年,每当失意落寞烦闷忧郁之时,总是望着笔筒中的它,久久凝思。一九八七年的一个寒夜,我饱蘸着它浸出的绿,草就了一篇《绿色精灵》——
生和死的统一体,太阳和大漠之子。忍受炽烈,忍受凛冽,忍受骆驼无情之爱。灰褐色盔甲不是你的丧服,绿色精灵在生精造血。嗬嗬,偌大的世界,满眼是你直立的骨椎,挑着茫茫冬色。寒冬中,多少人对你摇头叹息,叹你不幸的身世,叹你艰难的境地。任风鞭雪压霜欺,你峥嵘傲骨,将人生浩叹碾为粉沫,培在自己的左右两翼。浑茫的世界里你沒有诅咒,你像一位绿色的母亲等待分娩的日期,分娩出铃声悠扬复悠扬,分娩出春天幽新又清丽……
岁月匆匆,十几个春秋又在骆驼草的枯荣中逝去。每当我外出途经大漠时,总能看到那蓬蓬绿色向我致意,总要忆起骆驼草赐予我的宝贵箴言:生命之春是不能被剥夺的,生命之绿谁也不能垄断!
大漠上的春,从骆驼刺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