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村子里的枪
男孩子大约都是有些喜欢枪的。不然,城里的商店里为什么从来都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枪出售呢?但当年我们这些喜欢枪的乡下孩子可买不起玩具枪。怎么办呢?当然只有自己动手,用泥巴、竹棍、木板、钢丝、铁条做出一杆杆盒子炮和长枪,有的还能打火柴、打火药呢……
但某一天,村子里忽然涌进来许多真枪,据有点这方面知识的人说,什么三八大盖、冲锋枪、卡宾枪、机关枪……都有,它们都被我们熟悉的本村和外村的青壮年农民或背或扛在肩上。他们来干什么呢?当然是来演习的,他们都是队上的民兵。那时候,上面发出指示“要准备打仗”,要“备战备荒”,所以必须全民皆兵——真正的全民皆兵当然是不可能的,但青壮年农民却不能不武装起来,农闲时还要训练、演习。于是他们就到野外河湾里去打靶,其情形我并没有见到,听到消息正想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去“观战”呢,他们就呼啦啦涌进我们村来,在打谷场上列队,练站姿,趴在打谷场中间的一个大草坡上练匍匐、瞄准、射击——当然不是实弹,练了一会儿便就地休息。这一下子让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一个个兴奋起来,也不管允许不允许,就都悄悄地走近他们,掺进他们群里,变着法儿找他们说话,摸他们的枪。反正原先差不多都认识,他们也不好意思多干涉。很快我们就拿过他们的枪,也趴在草丛里“练”射击——拉开枪栓,扣动扳机,听见一声轻轻的撞击声,更多的是入迷一般看着民兵战士把机枪上的转盘、冲锋枪的弹夹卸下来、装上去,或用长钢丝条裹着布条捅枪管擦拭零件。总之是处处都想掺和一下,只要有可能便饶有兴致、恋恋不舍地将各种型号的枪都把玩一遍。虽然偶尔也得到这些大哥哥、大叔们的警告,说是空枪也可能打死人的,它有撞针啊——据说它们实际上都是战争年代淘汰下来的旧枪,但是我们并没有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一天,我们简直回到了电影里曾经描绘的情景:打鬼子、打反动派的子弟兵来到了乡亲们中间。
这样的情景我好像也只见过三四次,大约一年一次,也就是说这只是在三四年间发生的事。后来,这样的阵势这么多的枪,我平生都没有再见过。
虽然不再有民兵演习,但民兵手里的枪支一时并没有都收走。我听说还有两杆半自动步枪留在我们村(生产队)。一杆在大刘手里,一杆在小陈家。小陈家跟我家隔了一段路,我不知虚实,但大刘家有枪似乎可以感知得到。为什么呢?因为我感觉到大刘似乎变了一个人。他过去特别爱争利,队里评工分,他总在会场上嚷嚷他为什么不能评第一。他家的自留地也必须是最好的一块,连水源也要近,据我所知,他还把自家菜园的堤坝挖开,另筑到别人家的地里,为此还引发了一场“战争”,双方吵得一塌糊涂,连祖宗都骂上了。可他现在一改这凡事都削尖了脑袋往前钻的作派,目光似乎也坦然正大起来,不像过去,总像盯在前方的某个物件上,别人看他,他目光又有些躲闪。不过,现在的目光看起人来,似乎也有一点不对劲,就是喜欢微微向下,像是在藐视别人,连说话声音也洪大起来,队里开会时,他无论如何也要发表一通“高见”的……这些变化,没有别的可以解释,只有一样:他是受到上面信任的民兵,他手里有枪,他底气足!
这当然还只是我和几个小朋友的猜测和判断。他到底有没有枪呢?这仍然是一个悬念。是悬念,总要把它解开为好。于是,我和小伙伴找了个借口,跑到他家里,告诉他,村西头的丘岗上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两匹狼,正跟队上新买的小水牯牛对峙,要他赶快拿枪去打狼。他一听,似乎看出了我们是编了个谎言来诓他呢。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坐在他那里屋的八仙桌前抽烟,但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瞥他那座大花床上挂着的蚊帐,瞥了两次,我们知道了,他的枪就挂在他的床帐后头。我们一边跟他“蘑菇”,一边使了个眼色让人贴近他的花床,我也迅速地朝后扭过头去,我们果然看见一杆擦得锃亮的半自动步枪就倒挂在那蚊帐的横杆上。我们心中的谜团解开了,而大刘似乎也知道我们的用意,并没有阻止我们,只是半眯着眼在那里抽烟,嘴角还露出一丝嘲讽式的微笑。
没想到,过了几天,村子里的两杆枪就公开地露面了。大队上要开批斗地主大会,叫各个生产队把地主押解到会场。我们队的地主就是我的一位本家奶奶:李王氏,一個六十多岁的孤老婆子。大刘和小陈端着枪,押着她,从村口走出,一步一踬地走上了通往大队部的田塍,奶奶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身后是黑黝黝的枪管和枣红色的枪杆、枪托。我正好放学回来看见了,多少有些吃惊,心里一紧,说不出话来。我才知道,那枪不是像我过去所想像的,充满着战斗的豪情、理想的浪漫,乃至有一种革命的诗意,而是黑洞洞的枪口,说一不二的准星、隐忍待发的扳机,甚至还有能够无情地穿透一切包括肉体的枪弹,甚至还有截然分开的阵线与阵线后的不同世界。我的心头竟无端地有了一丝颤栗。
开了两次批斗会后,那枪又告隐退。但大刘在村子里说话的声音似乎更大了,甚至在开会时主动分派任务给社员,很快连生产队长也大多要听从他的意见,社员们更无二话。大刘走在村道上的脚步也更响了,头似乎也比过去更高地昂起来。
但村子里并没有别的什么需要斗争,虽然日子不太好过,到青黄不接之际,许多家都有断炊之虞,但并没有真正断炊,挖点蘑菇、野菜,再东借西借一点,总可以把日子度过。村子里也相当安静。我从大刘的脸上却看到了一点点烦躁不安。果然,不久他把我们十来个正上小学的学生召集到了一起,给我们讲了一通话,讲了什么,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大多忘记了,模糊的印象是说,小学生是接班人,要提高警惕,要敢于与坏人坏事作斗争……这些道理也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甚至连“腹诽”也没有,但他接着说,你们“红小兵”上学要统一行动,每天吃过饭要集中在一起,排成一队,整齐划一地齐步走着去上学,放学回家也得如此。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因为我们在听着的时候,心里有点不以为然,但眼前浮现出的仍是他家蚊帐后面的那杆枪。
但大刘对我们的“军事化”要求到底是失败了,最多只坚持了一个星期。头两天大家虽然嫌麻烦,也还觉得有点新鲜,都争取列队而往,后来谁受得了这个约束啊,再说谁能保证每家吃饭都能按同一时间,所以逐渐地都回到“自由散漫”的状态,每人吃了饭就仍然自己去上学,最多招呼一两个伙伴同行。
再后来,不用说了,农村的政策也变了,田地都包产到户了,那杆枪早就上缴给公家了。此后大刘也很少在村子里抛头露面,又恢复了过去不声不响做事的习性,偶尔在村道上遇见他,他微微地低着头,匆忙地走,目光像看着前方某个东西似的,不怎么看人。人们还发现他有夜间出去的习惯,村里偶尔会传来无端的骂声,有人骂自家的包心菜怎么少了,稻捆麦秸怎么少了。这样的情况到底并不多,骂得也不激烈,更没有人捅破就是这位前民兵队长干的,毕竟乡里乡亲,大家还是要为彼此留些脸皮才好,村子基本如一潭静水,因为谁都要安静地过日子不是?
鸽子与少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我生长的那样一个贫穷偏僻的村庄,就在我家隔壁的那个人家的一堵白色粉墙接近屋檐的地方,怎么会有一幅画酷似毕加索的和平鸽——那几乎全世界都熟悉的一只鸽子与一个少女的面庞叠合在一起的图像,让人一见难忘。当初我见到它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它与毕加索的作品很像,只觉得它很新奇而被吸引,从此牢牢地印在头脑里,直到上了中学,才判断很可能是仿自毕加索的那幅经典之作。
这真是一个谜。我曾问过父亲——他是一位乡村教师,可是他也摇摇头。我只得猜测,或许这是在哪个年月,由某位流落到我们村里的读书人偶然留下的手笔。
但是,我从此期待有鸽子出现在我们这个0荒0凉的村庄。我那时似乎已经知道,鸽子虽然是禽鸟,但性格十分温驯,跟人非常亲近,是可以家养的,当然也曾听说,也有把鸽子杀了用作菜肴的。我渴望见到鸽子,是想看到它们飞翔的姿影,感受人鸟相亲的动人一幕,但期待中是不是也多少含有一点尝尝鸽子汤的潜在欲望呢?那毕竟是在很少有肉食甚至要经常与饥馑打交道的年月呀,这样想来真应该叫声惭愧。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还真是有了鸽子。我在村子东北头的池塘边担水的时候,发现有几只鸽子在池塘一角盘旋,然后飞入池塘边的一户。这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一户,三四间土坯房,经多年风雨侵袭,墙壁已经到处斑斑驳驳,甚至坑坑洼洼;屋内更是到处被炊烟熏得乌黑。除了两张吱吱响的木床和一张同样吱吱响的桌子外,就只有土砌的锅灶,屋子显得空荡荡的,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是鸽子飞来了,而且安详地栖止在这里,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记得确认这几只鸽子真的为这家所养的之后,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便和几个大孩子都跑去看,果见几只鸽子在屋外的檐梁上栖飞,而且发现这家的主人已经用竹篾、硬纸盒和废铁片在那里搭起了一个窠,有两只鸽子正站立在小窠门口,又有两只在屋檐上不停地扑弄翅膀。所有的鸽子都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声响。
当然会问到鸽子是怎么来的。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主人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或许是这家的主人在山间打柴禾时从灌木丛拾得的吧?或许是用几升黄豆与别的村庄里的人换来的?或者干脆就是自个儿飞来的也未可知。这户人家是由女主人当家,女主人是从山里嫁过来的,按辈分自然是我的婶娘。她皮肤虽然白皙,但头发稀疏,近乎光秃,脸上还有些雀斑,谈不上漂亮,但为人极和善,从来没有见她与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而我的那位堂叔,倒是一位铁塔似的壮实汉子,全身黝黑,每天只知道埋头干活,老实得要命。他们有五个孩子,在实行计划生育后女方本已做了结扎手术,不想几年后却还是怀孕生了一个女儿,一时还在当地传为“笑谈”,这样他们就有了三男三女了,家境更加穷困,穿的全是破衣烂衫,吃的更是粗糙不堪。但是鸽子就是投到他们家来。因此,人们有理由猜测,过不久这窝鸽子如果不填了他们的肚腹,也会被他们拿去卖了吧。
然而并不是这样,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鸽子仍然在这户人家屋檐下旋飞栖落。而且,这人家的大孩子——年长我两岁的四清还在屋檐下打了一个孔洞。这样,鸽子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自由地进出他家,也就不怕人偷袭了。
四清和他的大弟弟小告儿都是我们的玩伴,从来村子里孩子们扎堆儿玩耍时都少不了他俩;有时遇到犯难或危险的事情,还需要他们出头先闯。他们都身材瘦小,但走起路来,动作极快,那腰还如水蛇一扭一扭,爬树登高更是好手,如猿猱一般,轻轻一蹿,再高的枝头眨眼就到。多年后,当我看电视剧《水浒传》时,总觉得他和鼓上蚤时迁有那么一点相像。因为他们的家靠近水边,他们兄弟俩都极善游泳,一个夏天的大部分日子都泡在水中,他们无论是侧游、仰游还是扎猛子,谁都比不过。有时候人们有意想看看他们的“表演”,便把一块瓷片或者是一枚硬币抛入水中。他俩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正当人们为他们担心的时候,只听“咕咚”一声,浪花翻起,他们的黑脑袋也就露出水面,接着见到他们咧开嘴粲然一笑,再一细看,他们的牙齿间竟衔着那枚瓷片或硬币……有一次,村里的一位壮汉与人打赌要横渡池塘,不想踩水到了中间就无声无息地沉没下去了,人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四清就第一个从堤岸上箭一般射入水中,与另外两个水性好的小伙子把这个壮汉摸索上来,放到地上,压肚控水,避免了一场溺水死亡事件的发生。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鸽子来前一两年。鸽子飞来了,四清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我们偶尔到他的门前屋场上玩,那鸽子也会飞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我想这当然是冲四清来的。但四清一家还得在贫困的生活中挣扎。四清兄弟俩虽然都上了學,但实际上,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俩,尤其是四清,常常形影不离地跟在村子最顽皮的几个大孩子后头,一天到晚四处游荡。他们在村里粮仓的房梁上追逐、打闹,在自家或别人家的菜园和庭院里摘瓜偷桃,在沟渠、池塘里摸鱼捉蟹,在屋檐下掏麻雀捕蛇,凡是村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地方,一准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最要命的是,他们那么喜欢玩蛇,常常捉一条水蛇在手里颠来倒去,甚至把蛇偷偷地放进同学的书包,尤其是放进女同学的书包,吓得她们哇哇大叫。他们还敢将大一点的蛇缠在脖子上——夏天那赤裸裸的脖子上,甚至拿蛇当腰带,让人看着不寒而栗。但是,他们偏偏非常珍爱那几对鸽子,不高兴人们打它们的主意,更不允许人们对鸽子弹射石子。但还是有人惦记上这几只鸽子,当有人跑到四清家说想从他家买一对鸽子,四清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有一次,那两个顽皮的孩子头儿提出要拿东西跟他换一对鸽子,四清的回答仍然是一个字:不!他们之间差点为此事闹翻。
事情就是这么怪。而鸽子似乎也通人性,当陌生人靠近,鸽子总是警惕地发出急促的咕咕、咕咕声,然而,只要四清兄弟打一声呼哨,鸽子就会从屋梁上飞下,停在不远处啄食。在我现在的印象里,似乎四清兄弟俩走到哪里都有一群鸽子在他身后翻飞,也不知这是不是出自我的幻念。我有时还看见鸽子飞到四清的手掌心,再不就停落在他肩膀上,四清则用脸庞与鸽子轻轻地摩挲着,那种亲近与信任劲儿着实让人嫉妒,也让人感动。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都长大了,我上了中学,而四清兄弟上了三四年学就都退学了,这样我和他们就接触少了,我不知道他家的那窝鸽子后来繁衍了几代,印象里却总是有更多鸽子在那里飞来飞去。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四清,一问才知道他去了江南,在他的一位本家堂兄那儿学修理汽车,那位堂兄也是因为小时候家境艰难而随父流落异乡的。可是不久,我见四清又出现在村头,而且比过去更显得面黄肌瘦。原来他是不适应江南的水土而染上了肺病。当人们劝他杀两只鸽子炖汤补补身子时,他的回答照旧是一个字:“不!”
后来,我就移居北方,至今已经好多年。前年母亲来我这里,我们不知为什么谈起了四清兄弟,母亲说他们的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分别盖了房子,也都娶妻生子了,我听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忘了问鸽子的事。我不知道他们家还养不养鸽子,其实又何必问,一个乡下少年手捧着鸽子、用脸庞轻轻地摩挲鸽子的情景早已成为一幅画,定格在我心里。在我看来,如果把这样的情景画下来,不会比毕加索的那幅名画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