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五十六集同名电视连续剧正在热播。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四十年前那些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纯朴善良的陕北农民,在贫瘠困苦中艰难地和命运抗争,看着那些亲情、友情、爱情交织纠缠的爱恨情怨和国家、集体、个人之间利益碰撞产生的激烈矛盾冲突,我心情激动、潸然泪下。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重又回忆起当年在西安,我和这部小说的作者路遥由相识、相交到相知的历历往事,四十年尘封的记忆被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打开,青年路遥那浓眉大眼的英俊面容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和路遥相识于上世纪70年代的动乱岁月,在《陕西文艺》编辑部一起工作了大约一年,同吃一口锅里的饭菜,同住一个房间,时间虽然不长,彼此心性相近,几乎无话不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记得是在1974年吧,我刚从武汉出差了一个月回到西安厂里,便被抽调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参加《陕西文艺》(即《延河》)编辑工作。报到后才知道,这是根据“省革会”宣传组指示,分期分批邀请工农兵业余作者到编辑部“掺沙子”,也含有培养的意思,每批时间为三个月到半年左右。我们这次被抽调来的是第一批,一共是四人,另外三人是户县的农民
诗人李强华、宝鸡市秦腔剧团编剧牛垦、延安大学工农兵学员路遥。大概是因为第一批的原因,编辑部十分重视,专门开了一个欢迎会,“省革会”宣传组的渔讯同志(“文革”前省文化局长)也过来参加并讲了话,接着又为我们四个人办了两天“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及其他有关内容。在生活方面也安排得很好,吃饭就和大家一起在大院内的文创室食堂,住宿在西大街鼓楼的省文化局招待所,两个人一个房间,各人配有一张写字台和台灯,这是为了方便我们晚上写作。编辑部安排我和路遥住在一个房间,我当时很有些不解:他和牛垦都分在小说组,我和李强华则在诗歌组,照理说我应该和李强华住在一室才是。后来才知道是路遥主动提出来,要和我住在一起。
第一天晚餐后回到招待所,大家便聚在我们房间内聊天。因为之前四个人都不认识,各人便首先就工作单位、年龄等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牛垦好奇地问路遥:听说你还是个县太爷?路遥淡淡一笑:早就不做了,我现在是个学生。他似乎不愿多说自己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问我:我读过你的《登庐山》等诗作,有激情、有诗意,听说你是上海人,“文革”前就已发表作品了?我回答说:上海郊县崇明岛上的农村人,要说写诗,李强华“文革”前就出过一本诗集《锄头底下开诗花》,我读过,很有特色。我也不愿多谈自己,把话题引向老李。这场已持续了八年还看不见结束迹象的运动,让人们的心头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谁都害怕稍一不慎,祸从口出,所以都出言谨慎、小心翼翼。那个晚上虽然聊得很开心,但并不深入,不过总算是从彼此互不相识的路人,因为命运的一个偶然而走到一起,互相认识了。
编辑部工作就是阅读稿件,给我的任务就是阅看大量积存的诗歌文稿,这些稿件基本上是不采用的,要求我对来稿较多的省内作者提出创作上的一些意见,其中包括后来成为小说名家的贾平凹,他起初也是写诗的,当时在西北大学学习,寄了很多诗作来。为此我曾向诗歌组长杨进宝提议,对一些来稿较多作者的作品,可以適当选优刊登,以资鼓励,这也是培养,但未获采纳。后来在晚上闲聊时路遥和我说,你的意见几个主编、副主编都知道了,我听老董的口气,这些领导好像对你都很欣赏呢!那时每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天南海北地乱谝(闲聊)。他对编辑部的情况好像很了解,闲谈中说起他们小说组长路萌是个老编辑了,业务经验很丰富,组里两位女同志,高彬是王汶石的老婆,张文彬的丈夫是杜鹏程;还告诉我诗歌组杨进宝和魏怡以前都是省剧协的,老杨的妻子在“北京人艺”工作,是个演员,魏怡的父亲听说是上海戏剧学院的院长。就这样,我俩很快就熟悉了,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路遥是陕北延川县人,出生于世代农民家庭,因家中贫困不能养活他,七岁时被父亲送给数百里外的伯父家作了养子,开始上小学读书。“文革”中,年仅十七岁就成了名震一方的“红卫兵”军长。他笑着对我说,咱就是一个造反派头头,那时年轻不懂事,好勇斗狠,敢作敢为,“三结合”进了“县革会”任副主任,那年我才十九岁呢。我笑道,你现在年龄也不大呵,真是年轻有为啊!
路遥一开始也是写诗的,他给我看了几首以前写的诗,其中有二首是情诗,感情很浓烈。我问他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他告诉我是北京知青,名叫林达,父母在国家侨办工作,原来是印度尼西亚华侨,1960年代印尼大规模排华、反华风潮中撤回国内的。每一次说及女朋友时,路遥都眉飞色舞,十分激动。他告诉我,小林对他是多么的好、多么的体贴,每次回家,都会悄悄拿些父亲的衣服、鞋袜和好吃的食物偷偷地塞给他。因为路遥家很穷,到冬天常常是反穿一件光板老羊皮袄,腰里束上一条草绳就过冬了。我听后笑着警告他,可不能辜负了林达的一片真情啊!他笑着说哪能啊。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是十分珍惜这份感情的。他还告诉我在这之前他有过一个初恋女友,也是北京知青,也姓林,在招工进城后和他分手了。我笑道,你和姓林的姑娘还真是缘分不浅呢。其实我知道他青春的生命里蕴藏着炽烈的爱与恨。生活,给了他太多的感悟,但他从不轻易流露出来。
慢慢地,随着一天天日子平平常常地流逝,我和路遥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初识时彼此的谨慎心态,变成了无话不谈。每天我们一起步行到东大街东木头市176号编辑部上班,下班后,又一起回到宿舍里聊天,或各自静静地读书、写作。后来,我们还接受主编交给的任务,合作完成了一首八百多行的政治抒情诗《红卫兵之歌》,在《陕西文艺》上刊登后,反响很大,编辑部为此还邀请了一些同志开了一个小型作品研讨会。七月上旬,我和路遥一起,由评论组陈贤仲组长带领,三个人到宝鸡地区去组稿。我们翻过峰高渊深、风景秀美的秦岭到太白县;一起坐在电力机车驾驶室里看司机开火车,风驰电掣地飞行在宝成铁路线上,直到四川的广元,游览了广元市,冒雨去了女皇武则天出家的皇泽寺,观看了摩崖石像;一起到冯家山水库工程指挥部和渭河柴油机厂(军工企业)参观;一起和一些业余作者见面座谈;我还独自去看望了居住在宝鸡的老诗人、散文作家魏钢焰,相谈了两个多小时,双方都很开心,临走时,他给我一组诗稿,说不好刊用的话,扔进废纸篓可也。这一次宝鸡之行,前后转了半个月时间,认识了一些业余作者。
岁月悠悠,往事历历。我想起和路遥从宝鸡回来后不久又一起参加了西安电影制片厂举办的电影剧本创作学习班,并和与会作者、导演、演员一起去了一次延安。在学习班上,我除了原来相熟的、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外,新结识了礼泉县的小说作者邹志安、上海来的朱凌、甘肃的陈礼、山东的王超、王小萍和导演史大千等人。他们也住在省文化局招待所,晚上除了去“西影厂”观摩影片外,都坐在院子里神聊海谝,大谈江湖异闻、民间奇事,谈得不亦乐乎,直至夜深各回房间休息。在随学习班去延安参观时,路遥介绍我认识了延安写诗的谷溪、小蕾及其写散文的妻子李天芳等文友,之前我们只是在刊物上知道名字,这次来到延安后,路遥与我一起到他们家中喝茶聊天、畅叙友情,彼此都很相得。去延安时中途在黄陵县住宿,已拜谒过中华民族的先祖轩辕黄帝陵,归途史大千导演还想再看一次,我和路遥又陪他和“西影厂”女演员徐晓星一起登上了黄帝陵,那块“人文初祖”的匾额和据说是黄帝亲手种植的那株古柏,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刻印象。回到西安后,我写了一首小诗。路遥看后说:你还是走诗歌这条路吧。日他妈的诗,我今后再也不写了!我要走小说这条路了。我忽然想起写完长诗后,他也曾说过这话,他很崇拜柳青,要学柳青写小说,再不写诗了。当时在署上作者名字时,我第一次用了“金谷”的笔名,以和他的名字连起来有点寓意。我问路遥这名字是你养父取的吗?他说不是,自己取的。他原名叫王卫国,因为林彪死党、空四军的政委也叫这个名字才改的。我说,我记得北京和上海好像也有两个作者叫“路遥”这名字呢,他当时很激动地说我知道,我一定要远远地把他们甩开去。我笑骂了他一句:你小子还真狂啊!路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不轻易让步于命运的拚搏性格,后来在苦难生涯的锤炼中,终于不断地得到了涅槃与升华。
不久,牛垦因为要到上海戏剧学院去学习,首先离开了编辑部,李强华三个月之后也回去了,编辑部只剩下我和路遥两人。期间,厂里要我去贵州省东南部的苗族布依族自治州首府都均市办一件事,我向编辑部请假获准后走了半个月回来,才知道路遥也去了一次渭南地区,写了一篇散文,名字已经忘了,只记得文章的开头很出色:“渭河瘦了,渭河怎么能不瘦呢,你看,两岸的庄稼长得多肥啊!……”在刊物上发表后,杜鹏程专门让我去他家里长谈了一次,鼓励我向路遥学习,除了写诗也要多写散文。老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读了你的诗作,感到你激情充沛、语言富有诗意,说明你的文字功夫扎实,又有古典文学的修养,我想你有这些长处,一定能写出很好的散文来,写吧,你还很年轻,要坚持多写多练,一定会出成果的。我打心里感谢老杜的教导,可惜我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实在惭愧之至。
晚上,我把和杜鹏程的谈话告诉了路遥,他也劝我写一点散文,并说先学学杨朔的写法,比较好学,以后再学刘白羽,就可以进一个层次,我说我很喜欢何其芳1930年代的散文,《画梦录》太漂亮了。他馬上警告我:你可不能学,这和当前时代太隔膜了,会出大问题的。那天晚上,我们的话题总离不开散文,谈朱自清、冰心,谈秦牧、魏钢焰……一直聊到深夜,最后我说了近期还不打算写散文,才熄灯睡觉。
10月中旬,路遥的未婚妻林达从福建老家回来,打算在西安小住数日后再回陕北,我请他们两人吃了顿饭。林达长得清丽端庄,祖籍福建,生在印尼,长在北京。她对我很热情,说路遥经常提起你,说你们二人经常在深夜到钟楼边上的上海点心店吃宵夜,都是你付的钱。她很感谢我对路遥的友情,她还送了我一包福建带来的桂圆肉。看着他们两个人恩恩爱爱,我感到十分欣慰,从心底祝福他俩恩爱一生,白头偕老。可惜世事多变,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后来会闹离婚。
林达走后不久的一天晚上,路遥和我闲谈起今后的人生道路,开始时漫无边际,谈着谈着,路遥忽然问我愿不愿意调来编辑部工作?我当时一愣,说我从来不曾想过,我想的是怎么想办法调回上海去。他告诉我,偶然听到几个头在谈论想调你过来,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估计过几天会探你口风。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快毕业了,一定要想办法争取分配来编辑部工作,否则还得回延川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在那里有多少烦心事呢。确实,那时我还一点也不知道他造反时惹下的那个大麻烦呢,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我说起过那个问题。
果然,过了几天,汪炎来探我想法了。汪炎是我的老乡,上海嘉定人,北大中文系毕业,那时他还没结婚,单身一人,和我走得很近,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玩。国庆前副主编王绳武还让我和他合作写了一首庆祝国庆二十五周年的诗《前进!社会主义祖国》,刊登在刊物第5期上。汪炎和我先闲聊了一会儿,悄悄问我想不想调过来当编辑。我已有思想准备,当即告诉他不想来,我想调回上海工作,我说我在西安已经待了近十年了,家有老娘、妻子和两个女儿,长期分居两地总不是个事儿。这也确实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他见我口气坚决,就没有再说什么。领导见我不愿调来之后就再也不提起了。
不久,厂里又要我到上海办一件事,编辑部准了我的假,没想到这一次我在上海出差期间生了一场大病,一病大半年,就这样离开了《陕西文艺》编辑部,粉碎“四人帮”后,我到了北京工作,从此就再没有和路遥见过面。
看着荧屏上的《平凡的世界》,回忆着那些逝去的岁月,我心潮澎湃。路遥在作品里以那片贫瘠的黄土凝成的广阔大地为背景,以陕北农民的纯朴和顽强为本色,通过一幕幕平常的生活场景和一件件平凡的事件,演绎了一个特定的时代里国家命运和前途的斗争故事。矛盾和冲突描写得那么的激烈尖锐,富有个性的一个个人物形象刻画得那样的鲜明生动,路遥的文学才华在小说里得到了畅快淋漓的展现,我为他艰辛的劳动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感到由衷的高兴,我欣慰,路遥实现了自己当年的文学“野心”。
文学是路遥的生命,文学同时也透支了路遥的生命,路遥把自己的精力和心血都投进了《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成了路遥生命的绝唱。1992年,路遥才四十二岁,就急匆匆地走完了人生之路,他是病逝的,恐怕也是累死的吧!观剧忆路遥,斯人已去,绝命盛年,宁不令人扼腕叹息!而路遥在我记忆里的形象,永远是一个年轻的生命。